馬李莊鄭老師家爬墻的何首烏藤蔓長得正旺,新發的須葉不類爬墻虎和葡萄那種新枝葉,不是嫩綠和水紅,而是青白微黃的顏色。鄭老師是位退休的中學教師,她的先生是大學職員,他們也是酷愛花木種植的一家。地窄樹密,種植甚至演變到了作繭自縛和不能自拔的程度。
我想天下凡是愛花草的現代居民,最好是要擁有一套獨立的別墅,如老上海所說的花園洋房那樣,有專門的庭院可供經營。或者至少也要和縣城里常見的民居那樣,兩層小樓單門獨戶,向陽人家,也宜植綠。但這兩種方案對城市里的大多數公職人員來說還是水中月與鏡里花,大家既然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于是便著力干務實的開發。
我如實地記錄和敘述出來,或許人家不會相信。鄭老師一家居住的條件與位置和我家相似又相反:都是公寓樓,得了住在一層的便利,就因地制宜,努力經營與自己親密相伴的草木世界。我家是東戶一層,面北在大院的一角似乎自成天地;她家是西戶一層,順后陽臺開門,臨大門口隔著路籬自成一角。與我家樓房的結構不同,她家由于沒有地下室,也就少了與地面懸起的疏離,出門就是平地而且南面向陽,自然更宜種植。她家的門前,不,其實是門后,也不過長寬約摸一兩丈的地界里,種的東西可真多。醒目的樹有棗捌、石榴捌、花椒樹和櫻桃樹各一棵,而且我發現這兒的時候它們都已經開始零星地結果了。這四棵柯都十分有個性,各自瀟灑地生長,很快就肩并肩地擁擠著又各不相讓,像西文寓言里說的豪豬群集的情況一樣。而主人又補種了一棵灌木蠟梅,好在梅花開放的時候正是別的樹休眠吋節,得以暫時出人頭地一陣子。這還不說,那西山墻和院墻之間的夾道里還有一雙喬木,或許一株是檜柏吧,恕我常常只能面對臨路的凹株樹而忽略了面里兩棵樹的名目了。不僅如此,主人又在屬于自己的屋界之處朝東搭起一道柵門為籬,籬上有迎春花攀爬成障。這還不算,在這一片不大的天地里種如此密實的樹還只是層次之一,樹下還隨意支著石凳石桌,擺放金橘、八仙花、景天草和蘆薈、仙人掌之類的盆景,依院墻還筑有淺池,放了假山金魚。這已經夠滿了吧!不,籬邊見縫插針地種有藥菊、紫蘇、薄荷和韭蘭……再一個層次,這哪里還有空間呵,樹木已遮蔽了所有的界面?你不要著急,請順著墻屋向上看,哇!果然還有攀緣的爬墻虎、凌霄和何首烏。凌霄與紫藤習性近,它自成一架順著院墻西上,搭在墻頭紛披著生長開花;爬墻虎的老根依著樓舍的西山墻而生,在墻體上節節攀升擴大,像戰時掩體上披掛的隱蔽網似的,密密實實地包起了整個墻面不說,還有數頭枝蔓轉過頭向南墻延伸,在第四層樓面的陽臺上如一匹綠幔懸過。何首烏呢?何首烏則像一條過江龍和一股綠旋風,一路抖擻著在陽臺的門邊上凌空而起。
到這里觀景的次數多了,鄭老師和她的戴眼鏡的先生常常一邊熱情地與我搭話,一邊打理她家的草木。要是冬春和深秋時節還好,春天草木紛生的新葉還未及長大長滿,深秋葉疏草枯,老兩口的身影還暴露著,要么踩在高凳或梯子上剪斫樹枝,要么彎腰或干脆蹲在地上用小鏟子松土,要么取養魚的池水來澆樹澆花,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在盛夏和眼前,情況就不同了,雖然近在咫尺,我與主人的對話卻如隔岸,只能影影綽綽地在濃籬密葉里瞅見為草木而忙碌不息的老兩口身姿的一部分,并且是顯得頗零碎斑駁的一部分。有時為了說明具體問題,他們中間某一位要格外伸出頭來,或者干脆邁出籬門來與我交談。我是不敢輕易走人那籬院里的,不是主人拒絕我進入,而是我害怕那叢林下迎人嗡聲而起的大群的花蚊子。這是比平常室內的蚊蟲更生猛的一種野蚊,它們饑不擇食,隨便叮住你任何一處皮膚,甚至隔著褲腳和襪子都能將其針喙插入,須臾凸起紅腫的一片又一片大疙瘩,疼痛之外還感憋脹。我無法想象被這異化的草木重壓之下的一對老夫妻是如何安然度過這夏日和初秋的。孔子說:過猶不及。園藝家形容美麗宜人的庭院是花木扶疏,這一個“疏”字好生了得,其實便是講植綠的度。為什么要超過事物的限度呢?
于是,我猜這為花木所役所累的主人,鄭老師或許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女兒,在她幼吋的記憶里,娘家該有青堂瓦舍數進大院,從那大院的門口開始,有祖先手植的占槐婆娑開影;進門的影壁墻下,或者種著夾竹桃和石榴樹,依次遞進的院落,這一進或有葡萄架,那一進或有木香藤,這一處堂屋殿前種了互映的紫薇或木槿,那一處廂房階下植有海棠和棗樹;最后的院落更空曠,北方習慣叫后花園,沿墻有梧桐或皂角樹并峙,當院有池沼假山,四季花木不斷。經歷了時代和社會的陵谷之變,到了晚年,她雖然義過上了安定祥和的日子,再也不用為一場又一場無規律而陡然興起的政治運動擔驚受怕受牽連,雖說往事并不如煙,但再也無法回到舊年的現實中了。于是亡羊補牢,竭力在自己分到的新屋前植綠,就如讀書人中間的藏書家和購書狂,恨不得將天下好書奇書絕版書一網打盡。
我又假設,或許鄭老師的先生年輕的吋候是學林業和園藝的,由于命運的顛倒,改行謀生了大半輩子,如今退休無事,便以種植來彌補盛年的缺憾和差誤。既然不能擁有一座植物園來終日而對,索性就將眼前屬于自己的園地當成植物園來培養,盡可能多地使品種豐富,從容觀察一歲草木的興衰榮枯來咀嚼與反芻人生。
但是,經過我長期觀察到的現象來分析判斷,我覺得自己的第二種推理又不太可能,這戶人家生活的主動權似乎是掌握在女主人手中的。這和普通人生活到晚年的情況契合,即使青壯年時期再任性再剛烈的男子,與自己的發妻結伴走到后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百煉鋼終會化為繞指柔,一般都會順從和依附曾經是愛人的老伴,為了和諧平順的晚境而脫胎換骨,適應并習慣于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和事物。因為鄭老師和花木耳鬢廝磨的時光,在我時不時遭遇到的時候,明顯要比其先生多。另外,概念上歸為陰柔的女子,其實每遇事境,她們的執著、大義凜然,甚至表現出來的輕快與灑脫,有的行為旁若無人,是令人吃驚的。
另外,我將鄭家超密度的植綠與藏書家的行為相提并論,并非沒有根據。
去年12月,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到挪威首都接受2002年度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儀式的頭一天,奧斯陸照舊下著霏霏細雪。下午3點多鐘這里已是暮昏了,我獨自順著皇宮后而的街道困走。這是一條算得上精致的商業街,每家店鋪的門頭上都標著始建年份的阿拉伯數字以示古老。一間舊書屋幽幽狹長,四壁圖典之間,只有主人伏在幾摞高高的書冊下面小寐,他后面的書架多而凌亂。在寂寞的環境更獨自理書是件很冷清的活計,與之相同且有一比的是獨守俳燈的和尚打坐時捻轉佛珠。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帶動風鈴發出響聲,驚動那位紅臉膛的維京漢子半睜眼睛,但他只是略微轉動了一下頭部并沒有抬起,任我自由取書瀏覽。我原本就是獵奇而來,翻了幾本帶彩圖的植物書之后,意外又發現一冊有關性的美術書,其中匯集了專為性交而創作的作品,類似于明代中國的春宮畫。假如我是舊上海的言言齋主人周越然,語涉香艷地寫作《言言齋性學札記》,或者是曾經為副刊寫作《書淫艷異錄》的專欄且又懂外文的葉靈鳳先生,或許會將此書作為資料購下,但情況不是這樣,我只是獵奇,看書也如自己看樹看花看人一樣。對照著一本花木圖志又看洋人的春宮圖,有趣之外,使我嚴肅地想到了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我們喜愛植物開花,千方百計培育和采集奇花異草,賞花其實是欣賞草木的性器官。植物為了繁育而開花授粉,受到人們的珍賞和喜愛,反之人對人類自身飲食男女之事卻互相遮掩,認為有傷風化和大雅。假如真有神仙附體于樹木花草,“上帝無言,百鬼猙獰”,他們又該怎樣解讀類似克林頓和萊溫斯基、黛安娜與查爾斯之間曾經的纏綿與快意恩仇呢?
到底我沒有買書的意思,店主的頭到底也沒有抬起來。我臨出門的時候又特意作驚鴻一瞥,回望了一眼書垛下的埋首人,十足的卡通效果,他誠然是暫棲于洞窟里的一只鼴鼠。后來,我果然在報上看到一則花邊新聞,況是美國某人為家里的藏書所累,一次那高高堆起的書垛突然坍塌,如山體滑坡,頃刻將其埋在書下不能動彈、直到鄰居發現才將奄奄一息的藏書家救起。滑稽呵!這時我最先聯想到的就是那奧斯陸舊書店的面對來客眼也不肯睜大的主人。
為書所累是一場迷局,為植物所累是一場迷局,為聲色和金錢所累也是一場迷局。在鄭老師夏日的小園前,身臨其境,我由衷感到了古人對綠色曾有的恐懼自有道理。
(摘自《看草》,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