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奧運開幕式上浙江昆劇團何生等人表演了節(jié)目《春江花月夜》。8月10日,國家大劇院里浙昆團長林為林等向各國元首表演歷史劇《公孫子都》。9月23日,首次納入“高雅音樂進校園”活動的浙江昆劇團,走進中國人民大學等高校。
林為林,浙江昆劇團第四代“秀”字輩演員,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林氏扮相英武、臺風沉穩(wěn)、功底扎實,以長靠、短打武生戲見長,腿功尤為叫絕,有“江南一條腿”之美譽。

完全是偶然的機會遇到了昆劇《公孫子都》的公演,這部新劇沒有《牡丹亭》那樣聲名遠播,但卻讓我這外行人駐足看完2個多小時的演出,并追隨到第二天巡演現(xiàn)場。
看戲看“角兒”,林為林在昆劇武生行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角兒”,在《公孫子都》中,林先生擔綱主演。記者跟隨“名角兒”臺前臺后、上妝、跨袍、吊嗓子、熱身、舒活筋骨,一派梅園之景讓人大飽眼福。
一招一式,盡著昆劇風流
隨著悠然低愁的笛聲,一部歷史呼之欲出。
廳臺之上,男子戴髯口、踩高靴、扎大靠、舞翎子、耍刀槍,他們可將可相、可兵可卒,十八般武藝盡顯。主角兒公孫子都上場,白旗高靴、雄姿亮發(fā),單憑這番氣概就鎮(zhèn)住了臺上臺下。
笙、簫、笛、三弦、琵琶、古箏,抽象的內(nèi)心情感以幽怨清麗的音樂緩緩流出。服飾、佩飾、布景、燈光、畫面,煥發(fā)著來自半個多世紀前的雅致氣韻。雷霆,夢幻,深情,悲壯,蒼涼,詼諧,靈異,風雅……昆曲之美不一而足。
舞臺上男子時而驍戰(zhàn)沙場,時而柔情萬丈;女子皓齒明眸、玉指纖纖,舉手投足蘊藏脈脈柔情,玲瓏身段盡顯絕代之風華,即便是外行人也期待著公元前712年的這一瞬間發(fā)生了什么……
春秋爭霸,鄭莊公假借天子之命,以穎考叔為首功之帥、子都為副帥出兵討伐許國。沙場之上穎考叔沖鋒在前,心生嫉妒的子都欲搶頭功,于是發(fā)冷箭射死穎考叔。回朝后,鄭莊公明察秋毫既愛惜英雄,又要讓其知道有罪,于是將穎考叔之妹穎姝賜嫁子都。子都對穎姝傾國姿容滿心歡喜,然殺兄之仇實又令他憂心忡忡。酒醉之后,夢遇考叔鬼魂,得知穎考叔一心為妹保護子都所以才沖鋒陷陣在前,子都萬分懊悔。
再次出征得勝歸來,子都終于透露了殺考叔之實,穎姝得知萬念俱灰自盡而亡,子都亦從帥臺上縱身墮臺而亡。
翻身墮臺一刻,全場虛無一聲,繼而爆出熱烈的掌聲。悠揚低愁的笛聲伴隨著“一念之間成英雄,一念之差成罪人”的畫外音,帷幕閉合。
演員謝幕,全場觀眾起立用13次連續(xù)不斷的掌聲答謝演出,更對子都將軍半跪行大禮給以持續(xù)的掌聲和叫好。
就這樣一段歷史心理劇活脫脫地展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借助追光燈展現(xiàn)人鬼對話,用熒光的骷髏服裝暗指小鬼纏繞,兵車、宮苑、帥臺、車輦、燭臺等道具的應用,浙昆用話劇的方式為觀眾解讀了那段歷史。
《公孫子都》十年磨一“戲”。從《暗箭記》到《公孫子都》,再到《英雄罪》,而今又回歸到《公孫子都》,這期間劇情、唱詞、舞美、道具、燈光、武打動作等任何能在舞臺上出現(xiàn)的元素都做了現(xiàn)代化的大膽嘗試。該劇曾榮獲由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和文化部聯(lián)合頒發(fā)的昆曲藝術促進獎,且名列榜首。今年,《公孫子都》成為奧運重大文藝演出活動之一,“獻禮”奧運。
在采訪中,中國人民大學信息學院的李芙蓉同學說:“很多年輕人說不喜歡京劇、昆曲等傳統(tǒng)戲曲,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根本沒有看過。我覺得《公孫子都》的時尚改革,就能夠讓大學生喜歡。”
“只要是走進劇場,我們就能挽留住觀眾,這就是昆曲的魅力。”浙江昆劇團負責推廣與宣傳工作的吳婷婷胸有成竹地對記者說。
癡迷昆劇,對著鏡子練戲
到后臺見到林先生,深感時間錯亂,對劇情的難以釋懷讓記者始終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犯了錯的英雄真的死了。
林先生今年已經(jīng)45歲了,臺上他頭戴盔帽,身著棉襖,背扎靠旗,腳穿3寸高靴,單這一身行頭就有20多斤重,他還要打、甩、翻,“您從帥臺上縱身翻落,觀眾都捏著一把汗,您自己摔得疼嗎?”
林老師披著大褂,“詭秘”地笑了笑:“這個看著很痛,實際不痛,這里面有技巧的。昆劇表演講究‘藝’與‘技’的結(jié)合。光有技巧,沒有藝術,這個藝術不精湛;光有藝術,沒有技巧,這個藝術不精彩。”
林先生介紹說,跌爬滾翻、刀槍把子,這是武生的基本工具和原料,什么時候需要什么時候就得用,這就需要武生有很深的功夫。
所謂“戲以人傳”,昆曲之美就體現(xiàn)在歷代演員手眼聲法、四功五法的演繹和創(chuàng)造上。很多優(yōu)秀演員演戲的時候能夠達到“人戲合一”,他們至情至性的投入實際上也是在演繹自己的生命。同一折故事,有什么樣的演員就會有什么樣的戲。真正的戲迷看戲,其實就是在看“角兒”。在記者的隨機采訪中,就有4、5位老戲迷熱情地對記者說他們就是來看林為林的。

林先生9歲練功,14歲登臺,21歲“蟾宮折桂”獲得中國戲劇最高獎“梅花獎”,成為中國最年輕的“梅”主,44歲“梅開二度”再次摘得“梅花獎”。“梅花獎”,其名取自“梅花香自苦寒來”之寓意,林老師顯赫的成績背后,其苦、其寒我們可想而知。而功成名就后他仍堅持親自掛帥上陣,令人敬佩。
藝是人的精神,術是人的素質(zhì)。“我最美的時候就是劇團散了之后,我一個人在訓練房里對著鏡子練戲,練得滿頭大汗酣暢淋漓的時候;我最幸福的時候就是當我謝幕時,觀眾們給我的掌聲,給我的回報。我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看到全團的演職員工,能夠齊心協(xié)力一起干事情,一件件把它干好。”林老師打開手上拎著的大茶水罐子,喝了一口,頓了下說,“我最痛苦的時候,是碰到問題要你拍板很難抉擇的時候。”
除了演戲,他還肩挑著浙江昆劇團全團的盛衰。“練功,對我來講是件興奮的事情,但現(xiàn)在也是件奢侈的事情”,“我是唱武生的,要是不活動這功夫就費了。要么在上班之前,要么下班以后,活動1、2個小時,至少要保證維持一種演出的狀態(tài)。”
自2001年中國昆曲被評為世界首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昆曲藝術得到了政府、社會各界更多的關心,昆劇發(fā)展的項目也隨之增多,任務隨之加重。2003年林為林走馬上任擔任團長一職,5年來他帶領全團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從有到精的過程。林老師回憶,剛接管的時候團里一年的演出才20幾場,現(xiàn)在至少250場,演出場次提高了12倍。“我們的演出樣式豐富多彩,有旅游演出、校園演出、劇場演出、商業(yè)演出和世界巡演。”
除了演出,“每年創(chuàng)新曲目、傳承曲目,對老藝術家曲目的整理、改編、發(fā)行,他事無巨細,很多事情都親自過問、帶頭去跑去弄,很辛苦。”劇場的老同志對記者說。
“昆劇要發(fā)展,就得實行傳承、移植、創(chuàng)新三條腿走路。傳承昆曲經(jīng)典劇目;移植改變京劇中的劇目;創(chuàng)新新曲目。”這就是林為林發(fā)展昆劇的理念。
人才的流失是昆劇發(fā)展最大瓶頸。林老師說:“這5年,我們團里的‘人均GDP’(人均收入)提高了5、6倍。三險一金、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這些也都是國家予以報銷的。讓昆曲的從業(yè)人員沒有后顧之憂,才能挽留住人才,才能夠讓大家安心從事昆曲事業(yè)。”
如何兼顧演戲和管理,“這確實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昆劇團培養(yǎng)撫育了我,到了我們這一代,劇團的歷史重擔交給了我,那我就得義不容辭,盡我的能力讓這個劇團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好!”。每每講完一段話,他都會加上一句話:“路途艱難,但是陽光燦爛,昆曲會有一個很好的前景的。”
在會場的座椅上,林為林臉上帶著妝,三句不離開昆曲。“浙昆是歷史的老團,1956年一個戲劇救活了我們一個團。我是1978年進團的,那時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娃娃,老師、前輩就是我的叔叔伯伯爺爺奶奶,團里的演職員工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林老師指著旁邊20多歲的小花旦吳婷婷告訴記者,她是昆劇“傳、世、盛、秀、萬”五代傳人中的“萬”字輩傳人,“我們是親情之團,和諧的氣氛是浙江昆劇團的優(yōu)勢所在。”
他對昆曲的愛是熱切的。他對昆曲的理解、對劇中人物的一往情深,從他的眼神、話語中記者就能深切地感受得到。在兩天的接觸時間里,他巴不得把所有昆曲藝術的美都講出來,講給讀者,講給每一個可能走進昆曲的人。記者無法不被他所感染,不光是因為他唱功棒、形象好、武功出彩、身段儒雅,更因為他是有一份情懷在里面。這也許就是“角兒”的魅力。
林為林對昆劇的愛不單是演員對劇、對劇中人癡迷的愛,更是對繁榮昆劇、傳承民族精英文化身先士卒的大愛。
薪火相傳,重振昆劇待后人
2008年,昆曲《春江花月夜》作為奧運會開幕式節(jié)目,一經(jīng)唱響便引起全世界巨大的震驚。8月10日,《公孫子都》成為奧運會期間國家大劇院上演的第一個戲曲劇目。

9月23日,作為首次納入“高雅音樂進校園”活動的昆曲走進中國人民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北京交通大學、北京化工大學。“舞臺是需要土壤的。在杭州演出時,看戲的觀眾中六、七成都是年輕人。昆曲的歷史、昆曲的曲目、昆曲的音樂、昆曲的舞美,昆曲的古典之美、武藝之美,我們以演代講傳遞給青年人,讓他們在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就能領略到昆曲的魅力。”林為林先生用這樣的方式,讓昆曲和青年人接觸,讓昆曲和下一代建立情感。
昆劇被列為“人類口頭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光榮,亦是悲哀。當我們想著如何去推廣、如何去保護一種文化的時候,我們也承認了它瀕于滅絕的現(xiàn)狀。“所以,領航的培養(yǎng)、人才的培養(yǎng)、觀眾的培養(yǎng),這些都是我們今后要做的事情”。“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只要走進劇場我們就能把觀眾留下。這就是昆曲的藝術魅力所在,也是高雅藝術走進校園的意義所在。”
昆曲之美是無盡無邊的。然而這種美現(xiàn)在卻面臨著雅致與通俗的抉擇,面對著程式與活力的沖撞。如果完全受到程式和傳統(tǒng)的約束,那么它就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和觀眾的土壤;如果完全逾越固有的程式和格調(diào),這門藝術也就不是昆曲了。實際上,昆曲始終是在創(chuàng)造與規(guī)矩之間探尋“從心所欲不逾矩”,尋找著它自己的定位。
“我們追求萬變不離其宗,像劇目《公孫子都》中燈光、舞美等現(xiàn)代元素的運用就是‘變’;唱念做打、手眼聲法這些見功見底的東西就是‘宗’。把握‘宗’使其‘變’才能讓昆劇的每一個景、每一個細致化的人物顯出震撼力。”林為林如是說。
如今,素被稱為“百戲之祖、百戲之師”的昆曲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600多年,然而,歷經(jīng)的坎坷,誰人知曉?在我們的文化中,昆曲曾與唐詩、書法并稱中國人的三種“癡迷”,正如白先勇先生所說,當這一個曾經(jīng)在晚明至清朝乾嘉獨霸中國劇壇兩百多年的“國劇”衰弱消失的時候,亦正是民族精英文化的一大缺失。
搶救昆劇,是1個人的使命,更是13億人的戰(zhàn)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