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8年8月。四川資陽火車站。
太陽已經躥了一竿子高。隨著一聲汽笛,一列火車風馳電掣地駛進站臺。這是重慶到成都的快車,沿途被一個個武斗關卡攔截檢查,已經晚點好幾個小時。車上擠滿了人,一個個汗流浹背,疲憊不堪。站臺上,十幾個躲在陰涼處的年輕人立即整理了一下手臂上的紅布籠籠(四川話:套子),撲到車門前。其中一個高個子,大熱天還罩著一件勞保服,扎一根大皮帶,挎一支五四式手槍。他吹了聲口哨,獨自往站臺前面走。
列車還沒有停穩,車廂里的面孔在他眼前晃過,既熟悉又不熟悉。上個月從重慶“逃難”出來,在這小縣城吃“支左飯”,吃了睡,睡了吃,煩透了。沒有事,便邀約十幾個初中崽兒來到車站,耀武揚威一番。或許還可以抓到一兩個“保派”出出氣。可一連幾天都沒有收獲,大家也膩了。列車里擠得無法插足,那汗臭味叫人直想吐。他真不想上去。
突然,他眼前一亮,一張明麗的臉在眼前一閃而過。他的血馬上沸騰起來,撒開腳就跟著列車跑。跑到站臺盡頭,列車剛剛停穩。他前后搜尋,只見到一張張憤怒的、嘲笑的、無動于衷的面孔,卻不見那叫他心尖尖發顫的臉。猶豫了一下,他扯了扯紅布籠籠,整了整大皮帶和手槍套,擠進了車廂。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人帶著槍擠進重慶到成都的列車,是非常危險的。即使車上都是同一派的“戰友”,你那槍也太有誘惑力了。他知道這一點,可他已經忘了危險,一個勁往車廂里擠,邊擠邊罵。后來,他干脆把那槍抽出來,舉在頭上。看著他那兇神惡煞的樣兒,看著那閃著藍色幽光的槍筒,那些被他撞開的推開的,被踩了腳的踢了屁股的,只敢低聲嘰咕幾句了事。擠過一節車廂,又擠進一節車廂,勞保服已經汗得透濕。終于,他發現了她。
二
他和她都住在重慶南岸彈子石一條小巷里。他住巷口,她住巷尾。他比她大一歲,讀高一;她比他矮一頭,讀初三。每天放學后,他總待在巷口,拿一本書坐在石頭上,等她從他面前路過。其實,他從來沒有正面看過她,他怕。她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把頭埋得更低,那心也咚咚亂跳,似乎馬上就要蹦出來,飛到她面前。她一路上蹦蹦跳跳的,還唱:“生產隊里養了一群小鴨子……”一到巷口,她馬上閉嘴,把頭撇向一邊,躲開那石頭上坐著的他。她覺得討厭,有時候又感到有些甜蜜,忍不住的時候她也會偷偷地看他一眼。那時候,如果他也正好從書本上斜眼偷偷看她,兩股閃電相碰,立即迸出耀眼的火花。她的臉燃燒起來,急忙將斜挎的書包一抱,飛也似的跑進巷子。他卻像被人敲了一悶棒,怔在那兒,望著她跑去的身影,升起無窮的惆悵。
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被打成“右派”。而她是工人子女,“紅五類”中的第一類,渾身上下都那樣優越。他覺得自己是癩蛤蟆,而她是只驕傲的白天鵝。
她真的是一只驕傲的天鵝。在當地“保派”宣傳隊里,她模樣長得最乖,舞跳得最好,歌唱得最甜。有一次,宣傳隊在廣場演出,他躲在附近一幢樓里,用望遠鏡看她跳“紅衛兵戰歌”。她“負傷”了,一個男子把她從地上扶起,再把她抱起來,走到臺前。那時候,他真想掏出槍來,給那男子一槍。
他和她從來沒說過話,甚至連招呼也沒有打過。
三
她縮在靠窗的角落里,早已發現了他。她是去成都參加會演的。從重慶到成都,要通過“砸派”控制的內江地區,宣傳隊只好分散走。這是一列快車,資陽站停后,就可以直接到成都。車停穩前,她俯在車窗上往外盯,發現了站臺上他的身影,嚇得急忙縮回身子。當他出現在車廂門口,她垂著頭,心跳加快,是害怕還是什么,自己說不清。
這是他第一次離這么近看她。那明麗的臉上泛起一派紅暈,端正的鼻尖上正冒著汗珠,耳垂微微戰抖著。雖然偏著頭,他還是感覺到她眼睛的余光在瞟他。他覺得腳有些發軟,口干舌燥的。他吞了吞唾液。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能放過!一定不能放過!
“下車去嘛,”他咽了好幾下唾液,才說出話來,“我明天送你去成都。”
“不!”
“今天下午就送你去。”
“不!”
“成都出站不安全。”
“不要你管!”
他不知該再說什么了,可心里有好多好多話要說呀!他要告訴她,他是多么愛她。他要告訴她,他曾經給她寫過信,寫過詩,卻沒有膽量寄給她。他要告訴她,“大串聯”時他到北京去,給她買了一個綢緞封面的日記本,現在還壓在家里的箱子底,他要送給她。他兩只手不停地捏揉著,結結巴巴的,什么也沒說出來。
車廂里的年輕人全都盯著他們,有個崽兒膽大,吼起來:“親一個喲,親一個!”
他聽不見,看不見。
她聽見了,看見了,臉紅得更厲害。
其實,他的話她明白,他的心她知道。可是,他是“砸派”,能和他戀愛嗎?而且,他還是“右派”分子的娃娃!在宣傳隊里,有好幾個男生成天圍著她轉,她一個也沒瞧起。為什么瞧不起?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唉!不是冤家不碰頭啊,今天偏偏又撞到他的手上,她好后悔。
火車開車的鈴聲響了。
“今天你下車也得下,不下車也得下!”他急了,把那五四式手槍在她面前一晃。
她沒有抵抗,心想他未必敢開槍。可她瞟了他一眼,還是慢慢站了起來。似乎想起什么,朝座位上看了看,然后理了理頭發。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江姐,又好像是在演江姐,心中有一股甜滋滋的感覺。
他握著五四式手槍,把她押下車來。
他也想起小說《紅巖》。特務們押著許云峰去赴宴,而自己押著情人下車來傾訴衷腸。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
火車長鳴,車輪轉動,從慢到快,越來越快,呼嘯著駛離了車站。望著列車消失在群山之中,她滿臉淚水。后來,她轉過身來,擦了擦眼,揚起手,給怔怔地站在她身后的他狠狠一耳光。
他的臉頓時浮現出5根手指印。
四
抓到一個“保派”,還是宣傳隊的,檢查列車的崽兒們好不高興,推推攘攘把她押回住地。那是一所中學,就在車站附近。一些閑悶了的初中崽兒,正好找到出氣的對象,擁了過來,拿篾片的,揮皮帶的,塞冷錘的,把她一陣狠打。
他被她扇了一耳光,臉上火辣辣的,害怕丟臉,把她交給那幾個初中崽兒,便躲進廁所,用涼水沖洗了好一陣。他的臉不那么燙了,不那么痛了,他才匆匆趕回來。一走進學校,就聽見她的哭叫,這叫他心痛得發毛。他沖進人群,把那正打得起勁的崽兒掀開。“不許打!不許打!”他高聲嚷著。都以為他是怕禍事,是口慈心軟,誰都不聽他的。他護衛著她,身上也挨了幾篾片幾皮帶。一皮帶飛過來,打在頭上,頭上立即冒出了血珠珠。他一下子發了狂,抓住那揮皮帶的崽兒就是一拳頭。那崽兒跌了一個四仰八叉。爬起來,那崽兒吼著:“老子偏要打!”又揮著皮帶撲上來。他咬著嘴唇,猛地扯出那支五四式來,“砰!砰!”對空就是兩槍。
兩幢大樓之間,槍聲特別震耳。打人的、挨打的、看熱鬧的,全都怔住了。
“哪個再打,老子跟他拼了!”
他舉著槍,將那黑洞洞的,還冒著青煙的槍口對著打和的崽兒們,護著被打倒在地上的她,在人堆里轉了一圈。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像出土的瓷碗,鐵青著。濃眉下的大眼紅得嚇人,只要誰動一下,他就要把誰吞下似的。都知道他是個亡命徒。于是,一個個都往后退。
該校有個跛子,是被“保派”打跛的,聽說有人要拼命,端了一支沖鋒槍出來,對著天空就是一梭子,“噠噠噠噠——”打得那白果樹葉像雪花一樣往下落。
“哪個要拼命?和我拼!”
聽見槍聲,樓上樓下的人都跑了出來。頭頭們見跛子又在發瘋,走上去,把他的沖鋒槍繳了。幾個大一點的男生連說帶推,把跛子勸走了。
他虎視眈眈地還舉著槍站在那兒,不許別人靠近。幾個頭頭喊他放下槍,他不聽。
她從地上爬起來,躲在他身后。
他用左手扶著她,走進屋去,右手上的槍還是沒有放下。其他人見了,似乎明白他為何要護著她,心里虛了半截,不敢跟進屋。
她被打得很慘,身上到處是傷,青一團紫一團的。那綠軍衣也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的白背心。她咬著牙,坐在椅子上,不再哭,不再喊,只是狠狠地盯著他。當他轉過身來,看著她那扯得像亂草堆的頭和頭上的血跡,忍不住掉下大顆大顆的眼淚,終于“哇”的一聲哭起來。
后來,幾個高中的女生提著藥箱進來,把他趕了出去。
他提著那五四式,一直守在門口。
五
當天下午,他就送她到成都。
在醫院里,他為她端屎端尿,給她搖風打扇,喂水喂飯。他一直守著她,哪兒也不去,晚上就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躺一會兒。白天,他坐在她床前,就那樣一直守著她,看她眼睫毛的跳動,看她嘴角的顫動,看她那輪廓鮮明的耳垂。醫生、護士和其他病人都以為他是她的哥哥,或是她的情人,他卻不回答任何人的提問。她一直沉默,不和他說一句話。他坐在身邊,她就翻轉身去,或者閉上眼睛。她一旦能活動,就不再讓他幫忙。“你自己走嘛。”她對他說。他坐著不動,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
窗外,不停地下著雨。一片樹林,一片竹叢遮住了大街的喧嘩和那被雨水淋得七零八落的標語和大字報,使這病室像個世外桃源。
后來,她出院了,回重慶了。
他也趕回了重慶。
他不敢到她家里去找她,只好天天守在巷口,可是,總不見她的身影。那是叫人難以承受的煎熬!
幾個月后,要下鄉了。他終于鼓足勇氣,到學校去找到她。他對她說:“我要去×縣,你靠掛過來,好嗎?”她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1972年,她頂替她母親,被招進一家紡織廠。他出身不好,一直待在鄉下。終于待不下去了,1975年,他辦了病退回城來,到處打臨時工。
她和他結婚,全家人都反對。父母要與她斷絕關系,把她趕到廠里的單身宿舍去住。她義無反顧。
這是當年發生在筆者身邊的一個真實的故事。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們今天生活怎樣,筆者無從得知。唯一的祝福是,在走過了那場令人不堪回首的動亂年代之后,他們能生活得更好!
(責編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