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跛兒要進城過年,那是在才進冬月時老兩口就商量好的。
黑水凼的人,就數張跛兒的娃兒張才軍有出息。大學畢業才幾年,就已經提成一個處級干部。這處級張跛兒不懂,聽說和縣官一樣大。這個一輩子見了村長都打抖的人,有了這么個爭氣的兒子,做夢都在笑。這不,老伴同意他進城,可心里也慌呀。為啥呀,因為進了城還要去見一下親家。聽娃兒說,這親家官更大,是個什么廳長。總不能空起手去嘛,可拿什么呢?
好煙好酒,人家吃不完,娃兒回家時還叫帶些回來呢。
最好是土特產。可黑水凼沒有什么出名的呀。以前手磨子出名,現在人們也不用這玩意了,農村都不用,城里人更別談了。其他,出點名的,就算這蘿卜絲了。這兒的蘿卜,和別處不一樣,叫青頭蘿卜,就是永遠不紅,不白,皮是青的。蘿卜絲的做法也很講究,其中有一道程序叫壓水,是把做好的蘿卜絲放在竹編的墊子上,然后在上面平放一層寸板,叫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在上面跳。力大了不行,蘿卜絲要變型;力小了也不行,擠不凈水分,蘿卜絲容易受潮。做出的蘿卜絲,香、脆、綿、甜,號稱四絕。張跛兒兩口子商量了好久,還是決定送城里親家黑水凼的蘿卜絲。
城里的年才叫年,相比之下,鄉下人過的日子簡直叫受罪。張跛兒兩口子進了兒子的家,才知道什么是應有盡有喲。海里的、山里的、空中的、地下的,都不必兒子媳婦上街去買,通通有人送。來的人還謙恭得不得了,生怕主人家不收。張跛兒打心眼里怕。電視里經常有什么貪官落馬的消息,省長、部長、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多大的官呵,都有被扳倒的時候,你個小處長有什么硬后臺?張跛兒背著媳婦教育兒子,可兒子一臉無奈:“我不接行嗎?又不是什么現錢,一點點過年心意嘛。”俗話說“兒大不由娘”,張跛兒兩口子也沒得辦法,干生悶氣。
到了臘月三十,親家說團年,于是張跛兒帶著那籃蘿卜絲,和兒子一家人就去了親家的府上。
親家約有五十七八,長得富態,貴人相呵。張跛兒心里很惶恐,畢竟人家是大官,自己一個農民,大字認不得三百,能和人家平起平坐嗎?沙發上像長了釘子,張跛兒總是有種被蜇的感覺。吃的菜也叫不出啥名兒;那酒黃黃的,說是外國的,總有股尿騷味,大家卻直說好喝好喝。兒子說這瓶酒值1000多塊。1000多塊?那要賣好多斤蘿卜絲啊?張跛兒不敢喝,也不愿喝了,心中生出一種不平來:這城里人才叫人,鄉下人連人家喂的貓狗都不如!
兒子親自下廚,涼拌了蘿卜絲。親家、親家母,還有兒媳婦的哥嫂姐弟,無不交口稱贊。
親家說:“張親(仿城里人,局長叫×局,科長叫×科,處長叫×處),這是您老親自做的?”
“是我老伴兒做的。”
“不得了,我活了大半輩子,從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能不能以后經常給我拿點來,我給錢!”
“這東西不值錢,親家愛吃,我叫軍娃兒回家時每次都帶點。”
“不行,不行,我要給錢才吃。”
當場大家也來不及多談,年飯嘛,要吃個快快樂樂。
年后,張跛兒擔心地里的小麥,還有托他人照管的雞、豬、狗,過了初九無論如何也要回黑水凼。張才軍本來想留父母多住幾天,多盡點孝心,可父母一心要回家,也無可奈何。臨走時,他叮囑父母說,一定多做點蘿卜絲。這還不好辦嗎?又不是啥子珍貴的東西。果然,才過了半個月,軍娃兒回了趟家,住了一晚,帶上蘿卜絲就走了。不久,軍娃兒打電話回來說,他要到一個縣去當縣長了。
原來,張才軍的岳父大人把張跛兒送的蘿卜絲,拿了點去看他的老領導,一位常務副省長。這副省長得了種病,叫疝氣,咋個醫都醫不好,打嗝臭,放屁臭,花了不少錢,外國藥也用得不少,不見效就是不見效。說來也怪,自從吃了這黑水凼的蘿卜絲,他的病就無影無蹤了。這下常務副省長高興得像小孩,直想翻幾個跟頭才過癮。問清了蘿卜絲的來源,還面見了張才軍,說:“好好干,年輕有為呵!”
第二籃蘿卜絲,全都送了那位副省長。不久,省里下派干部,張才軍就被推薦到一個縣任縣長了,雖然還是處級,但權力大不一樣。而且這僅僅是個過渡,幾年后回來,前途不可估量。
過了沒多長時間,張才軍又說要回來拿蘿卜絲,只不過不是他回家,人家太忙了,派個司機或秘書就行了。
這兩年,張跛兒做了多少蘿卜絲,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黑水凼沒有其他土特產品,這青頭蘿卜倒是多得很。
兩年后的中秋,噩耗突至:當縣長的娃兒張才軍被雙規了。據傳,他僅受賄就有好幾百萬,而且情節特別惡劣——那可是個老少邊窮地區啊。張跛兒兩口子一下子驚呆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前這娃兒多節約啊,吃飯時碗里不剩下一粒米,作業本寫完了一面翻過來又用,鉛筆頭不用到抓不住手從來不扔。張跛兒想,是不是官場斗爭,被人陷害了?于是他又提上一籃子蘿卜絲,來到久違了的城里。
兒媳婦早已變了人形,焦頭爛額,不知咋辦。還是當廳長的親家穩得起,說:“是我害了娃兒,不認識那個副省長,就不會下派,也就沒有今天的事了。”一副追悔莫及的樣子。
張跛兒說:“那些傳說都是真的?”
親家道:“都是現場翻出的存折和現金,假不了。都是我那女兒不好,說要抓現錢,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以后好送孩子出國。出什么國?結果出了問題。這下能保住腦殼就算不錯了!”
張跛兒像遭雷擊一樣癱倒在地。那籃子蘿卜絲雪花似的飄落。
結果比想象的還壞。交司法機關審理后,判決出來了:死刑!
河壩里人山人海,都是看熱鬧的。一聲槍響之后,人們議論紛紛:這些貪官,早該槍斃了!張跛兒兩口子無地自容,早年出了個大學生的自豪,已飛到了九霄云外。
張跛兒兩口子在自家的包產地里,悄悄壘個黃土堆,算是給娃兒一個交代。好在鄉下人厚道,村里人從沒有再提起這茬事兒。
村里人不提,村外卻有人提。最積極的就是當地的晚報,竟然扭住張跛兒的事不放,跟蹤采訪。他們要搞明白,一個農民大學生,進城后是如何異化的。
張跛兒那點文化哪能說得清楚?他反復嘮叨的就是那句話:“都怪那該死的蘿卜絲!都怪那該死的蘿卜絲!”
記者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激動,更是深挖細掘,終于弄清了事情的本來面目。一篇長通訊《一籃蘿卜絲引起的人生悲劇——張才軍的毀滅之路》出籠,那天的晚報增印了5萬份還不夠。緊接著,國內的好多家報紙和網站,都登了這篇通訊。
其中有幾句經典的話,一時在媒體盛傳:一個人的成功一定是必然,而一個人的毀滅就可能是偶然。張才軍不過因為一籃蘿卜絲而改變了他的人生路。因此,我們應在時時警惕那些必然因素的同時,還得小心那些偶然因素。
想不到的事情還很多。自從這篇通訊見報后,這個旮旯村黑水凼的大名比風還傳得快,尤其是那兒的蘿卜絲,一時成了搶購之物。
先是親戚朋友要,后來是朋友的朋友要,再后來是開著小車來買。以前吃不完用來喂豬的蘿卜,成了家家戶戶的寶貝。特別是張跛兒家的蘿卜絲,供不應求,價格也比別人的貴些,1斤要多5角錢,還是爭相購買。
黑水凼發了,一下子在全縣、全地區、全省聞名。
黑水凼不僅脫了貧,而且迅速進入了小康村之列。現在僅蘿卜絲加工廠就有10多家,全村的土地不見一株禾苗,全是綠茵茵的蘿卜。
村長這天找到張跛兒:“老張呵,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張跛兒為兒子的事,總感到低人一等,平時幾乎不和大家來往。
“有啥子,只管說。”
“現在我們村發了,要說都是托你老張家的福。”
“村長,和你鄉親幾十年,穿叉叉褲就是朋友,可沒有得罪過你呵,咋轉著彎兒罵人呢?”
“我沒罵你,是實話。要不是你兒子張才軍,我們黑水凼的蘿卜絲哪能賣成錢?”
張跛兒不說話了,因為村長說的是實情。
“我們村委會商量了好久,決定給你家才軍立個碑。過是過,功是功,還要后人記得,從中吸取教訓!”
于是請了村小的語文老師高才勛,寫了一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碑文:
張才軍者,黑水凼人也。幼聰慧,過目不忘。十六歲,入大學;二十歲,進省府。為人謙恭,常不忘父母躬耕于土。至二十有五,因一籃鄉梓蘿卜絲,結好于上。稍后,為政一方,做父母官二載,被金銀所累,斷命。后學者切記:金,寶也,亦禍也。土產,珍物也,用之不慎,亦能致禍。然黑水凼蘿卜絲風行于世,皆因才軍。福惠故土,其心地下亦安。后人亦不能忘也。
黑水凼村委會立
某年某月某日
看著潔白大理石上鎦金的字,張跛兒的淚一下就蹦出來了,為娃兒,也為自己。
(責編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