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焱冰(1972、8、1——),原名郭焱冰,男,漢族,河北永年縣人,大學學歷,文學學士,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特約研究員、中國煤礦文聯《陽光》特約編務,《詩選刊》特約主持,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邯鄲市作協常務理事,現居邯鄲市。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詩刊》、《詩選刊》、《星星》及民刊《新漢詩》、《新詩代》等刊物發表文字。作品入選《當代詩人詩選》、《新詩代年度詩選》、《中國詩歌年選》、《中國最佳詩歌》等。著有詩集《與生命有約的詩歌》(1996)、《我想從虛晃的光芒中抽身而出》(2005)、《陰影中的花朵》(2007)。
失語者的獨白(14首)
年老的時候
年老的時候,我要是還能動
就出去四處走一走
漫不經心地爬山、涉水、走天涯
就像個古代的俠客
在南方的梅雨里
腳蹬木屐,背一把巨大的雨傘
我要在江湖的木船上眺望
目送一切遠去的背影
或在一個陌生的小旅店
住上那么十來天
和不識字的孩子交朋友
熟悉周圍的景致和每一天的炊煙
最終的傍晚是一座花園。此時
我看見萬家燈火
也許失去的記憶還能找回
所有的岔道在我的夢中重新出現
濃密的暮色下,我看著
另一個我慢慢煙消云散……
灰塵
灰塵。仍是灰塵。它們細小的前額發出微光
輕易地照亮我、覆蓋我
它們無處不在,讓我感受到孤單
讓我深陷于快速的衰老
我看見星斗垂落,光陰折返
不過是一層灰塵,掩埋另一層灰塵
我的骨頭上也有灰塵
日夜繁衍、生長,被雨水沖洗
它們的內部是潔凈的
在濃霧下,我允許它們保持低調
允許它們在睡夢中被風揚起、輕輕散開
憂傷的黑洞
我想我終有歸宿。我想我
必將與一顆恒星為敵
終有人視而不見
雨幕、流星要陷下去,不顧一切
這深不可測的內心
秘密地吞咽
所有靠近的沙塵、煙花或雪
我是徹底的
我將以另一個我
飄蕩在暮色滾滾的天宇
平面的生活迅速向內扭曲
散佚的愛情變得詭異
如果我被加熱
裸體會在膨脹中旋轉
我會獨自指向巨大的人馬座
或演變成一團輕盈的煙霧
冷卻。坍塌。凝結
昏迷中重返恒久不變的銀河
黑夜里的黑貓
這淪陷于身體里的黑色,日久年深
我不能斷定它是否會嫌棄
是否愿意承擔一切不祥之兆
黑夜里的黑貓,它到底來自何處?
我甚至不敢正視它的眼睛
不敢揣測它叫聲
我與它之間隔著樹枝
隔著汪洋、隔著厭倦的幻夢
它是寂靜的。無聲的竄動
最終結束于屋瓦之上
誰也不要試圖將它捕獲
它黑色的皮毛與黑幕融為一體
暗自發出堿性的光輝
它注定在黎明前離去。匍匐或跳躍
夾攜著最后的一塊黑暗
讓一層隱秘,覆蓋了另一層隱秘
灰色
沒有任何一種花朵愿意綻放出這樣的顏色
它出自天涯
出自暮色下的東逝之水
總是這樣的遙遠、純凈和清醒
我甚至不敢凝視它
不敢在傍晚穿過衰弱的廣場
這樣的顏色,廣闊,無處不在
一瞬間遮蓋了我的心
我需要用它來驅逐夢魘
抵御突如其來的光線
我從未擔心它會隱匿于一次失眠
或消失在畫師蒼茫的眼神里
鐵質的夜晚
鐵質的夜晚亭亭玉立
鐵質的玉蘭開放在天河兩岸
我相信浮生浩渺
根本沒有必要扎根于泥土
我熱愛漫不經心的生長
允許它放棄鮮艷的草綠,允許它
在無根的水下低吼
舍棄多汁的枝葉,呼嘯的果實
衰老是看不見的,看不見的
還有四季常青的皺紋
鐵質的花期可以一拖再拖
鐵質的衰敗勢不可擋
沿途張望,知心者仍在路上
請不要躲進草叢,做夢,說悄悄話
直到飛行的路線模糊了
陰影滑進身體的裂縫
四周出現了枯萎的跡象
我會變成千篇一律的夕光
走進黃昏的密林
我會駕馭內心的閃電,在一瞬間
像一只狼那樣生活
像一只狼那樣生活,我愿意
長出褐色的毛皮
長出帶刺兒的舌頭和彎鉤兒的爪子
在荒草的掩飾下
用毛茸茸的身體和一塊巖石
依偎。彼此
都喜歡夜幕來臨
喜歡潛伏在混亂的月影下
蜷縮起瘦小的身軀
發出幾聲明亮的嚎叫
或漫無目的,傾其一生
長途奔襲在人跡罕至的雪野
月全食
我要把你還原成那個活潑的樣子
像淘氣的小狗
每天跟在金星的后面
甚至是沒心沒肺的那種
在深不可測的夜空里
只知道圍著地球不停地轉圈
一切都是有缺陷的。我以后
寧可把四季弄得簡單一些
把自己變成一個圓圓的傻瓜
我決不會千變萬化
決不會把你推進流星雨的中心
我發誓,我也只是沉默的窺視和旋轉
毒藥
此時毒藥,暗藏于花朵的香氣里
我不止一次地想吸食它
就像一個孩子,對生死一無所知
這純凈的灰色晶體、不為人知的氣息
也曾隱匿在我夢境的紅酒里
假如我不舉起前世杯盞,誰會勸我一飲而盡?
如今,我全身是毒,體溫下降,頭暈目眩
每一個眼神兒都暗藏詆毀
我沒有任何解藥
我注定束手無策,所剩不多
逝者
一個人死了。她的病房頃刻間變涼
變得寧靜。吊瓶依然高舉著
成為一枚月亮
這并不能推遲黑暗的來臨
阻止靈感的消失
桃花在她的血液里凋謝了
骨骼開始變得柔軟
她的身體里空空蕩蕩的
塵土正在悄悄地聚集
逝者暗戀的事物正準備起飛
此時,眾多的吊唁者流下了熱淚
卻沒有人愿意為她寫一封信
沒有人愿意談論永恒
談論她生前短暫的絢爛和罪責
我看不清自己的面容
從雅典、旅順、花前,到乍暖還寒的暗夜
我一直向北走。每走一步
我都咬緊牙關、打冷戰
春風放慢了步履。我不可能收到任何回信
陰影里,我原來只讀《圣經》,目送干柴
今天我頭頂烏云,疲于奔命
不能飛。側著身,模仿著幽靈趕路
我看不清自己的面容
傻瓜
為傻瓜謀劃,讓他早睡早起
心有純潔的打算。每天
走出家門,穿一身干凈的衣服
站在積雨的云層下
擁有紙傘、兄弟和悅耳的生活
讓一座小院子如他所愿
在里面種滿蓖麻、稻谷和鴿子
甚至允許他不解風情
他是這樣想的,世界這么大
自己肯定也要擁有自己的地盤
要給他一條明亮的小路
讓發光的魚游上樹枝。一抬頭
就可以望見落日中的駝隊
跑不動的時候,垂頭
坐在矮墻的石頭上喘粗氣
可愛的鬼魂
在繁體字昏暗的光線里,她由鯉魚
變成多情的少女
并不害人,有時還舍生取義
救黎民于水火
作為背景,五更天的霧氣升起之后
她從廢棄的樓宇下款款而來
或穿墻而過,以一陣風的姿態
搖動著黑漆漆的午夜
畢竟只是一個幽魂
她的內心里,也有過短暫的幻想
在前世與來生之間
過一段男耕女織的生活
紅塵萬丈,必然有一個白面書生
被她一眼相中,并準時出現在睡夢里
讓風發芽,讓雨獻出骨頭
即使身遭不測,她也會千變萬化
使出渾身的解數
保護他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劫數到時,香消玉殞
曠世奇緣就此在虛擬的斷橋上戛然而止
我能否相信
我能否相信自己,按照內心活著
說出的話
不會被風沙篡改
我能否相信這個世界,讓很多孩子
在草叢里生長
太陽落山,他們就各自回家
我能否相信安全帽、液壓支護
煤礦塌方,我的兄弟
永遠被深埋地下
我能否相信防盜門、保險絲
今天負荷太重
昨天和明天將無法相連
我能否相信一列火車,它把我
帶進一場濃霧
我在濃霧里跪下,無人看見
我能否相信誓言,相信
小路上的黃昏,憂傷的情侶
只有在月亮上相遇
我能否相信移動的懸崖
那些冰雪來了,越積越厚
我卻感覺不到寒冷
我能否相信童年的幻夢
此時距海面越來越近
我的身邊沒有船只,也沒有伙伴
我能否相信剛寫下的文字
它們出沒在夜色里
一遍遍復制我,刷新我,又刪除我
我能否相信人死后就會歸于寧靜
而他的指甲還在生長
他的頭發還在平原上飛行
石片兒
不是花朵,是石片兒,是稀薄的光照
虛晃的。或什么都不是
帶著沉船里的咆哮,北風中
變色的濕氣
恰似初冬那場戲劇性的雪
試圖點亮燈下的黑暗
逼近我,逼迫我變成老人
瘦弱、蒼白、模糊,恰似一枚落葉
輕嘆著。連陰天突然轉晴
從灰燼中緩緩上升
上升,升至雪峰的頂端
那里的領域寬闊,適合于翻飛
北風
不等它來,我只要一想到它
立刻就有人不寒而栗
就有人坐下來,圍在火爐邊
搖晃的影子
出現在旅店的墻上
只要一寫到它,紙張里的荒草
立刻就會匍匐在地
烏云飛過狂歡的街衢
傾吐的噴泉戛然而止
它去留無意。從一個國度
吹向另一個國度。從一塊巖石
吹進另一塊巖石
我相信它有體溫,有熱淚
有與山谷同向的幻夢
順從,并一意孤行
所有的波濤都是它的兄弟
所有的樹枝都是它的情人
冬天。它不會停下來
不會用左手說話
晚霞擺在橋頭,夕光里的詞語
仍在復述白日夢
復述人世間更深的皺紋
我無處存放
打開你的心,你的肚子里冒出絲絲熱氣
是愛,是固執的想法
是我永遠猜不出來的問題
打開柜子,抽屜
里面全是信件,是賬單
是亂七八糟的小物件兒,每一件
都不忍心丟棄
書架上是滿滿的書,任意翻開一本
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每個字里都裝滿了哲學和無可辯駁的道理
冰箱里裝滿了牛奶、蔬菜和雪碧
陽臺上擺滿了燈心草、茱萸和茉莉
晾衣架上掛滿了剛洗的衣服
擰開水龍頭,它迫不及待地
傾吐出清澈的涼水,水盆是滿的
連鏡子都是滿的,我看到我的臉
映照出來的是灰塵,是魂牽夢繞的記憶
隧道
我該虛度這么一段時光。索性
穿行在一條隧道中
記憶里的河谷
在我的胸前緩緩起伏
與消隱的事物不期而遇
我該與這樣的隧道合二為一
切身感受它的幽長
我必須暗下去。回首往事
秋天還在遠處閃爍
巨大的星空在默默地轉動
這是從我的身體里取出的隧道
我穿越它時,它也感覺到了疼痛
甚至對我心生怨恨
讓一個逆行的人轉過身來
與我結伴而行
隧道終將通往澄澈的村寨
通往落日瞄準的院落
它的走向就是我的走向,它的秘密
就是我的秘密。而我不知
是否會接受被突然照亮的生活
迎風起舞的黑暗
難以想像,我生活在岸上
卻依然感覺到了迎風起舞的黑暗
每天縈繞在我的周圍
感覺到了幸福的搖擺
我將獨享一場盛宴,獨享
潛伏在波光深處的傷悲
我知道自己也有喝醉的時候
喝酒像是在喝萬家燈火
喝光線里的魚群,到處滑動著
震蕩著。準確地切入
迷離的街道,紅色的街道
從傷口進入一塊松軟的巖石
我要咽下迎風起舞的黑暗
我還要咽下滿天的星斗
請從我的腋下取出彎曲的弓箭
取出倔強的鐵軌,讓它停止伸延
停止睡眠。而我要安心躺下
或許我就是迎風起舞的黑暗
創作談
我覺得,好的詩歌在向生存真相靠近的過程中,會對那個被遮蔽的生存地帶會做出明確清晰的提示,深度的隱喻、完善的結構、精粹的技巧、完美的意象和陌生的表達,會在另一個人的心中引起強烈的無法抑制的快感。結合自己的寫作感受,我個人的體會有三點:一是給人以閱讀快感和愉悅的語言,要讓人不自覺地讀下去;二是準確、清晰、有力地表達出作者想表達的東西,而不是模糊、渾濁的;三是要給讀者以某種啟示性的力量,通過詩歌把讀者帶到另一個被重新命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