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見君,本名溫建軍,七十年代生于河北永年縣,現居邯鄲市。邯鄲市作協副主席,河北省作協會員,第八屆省文學院作家,曾出版詩集《隱秘之罪》(中國文聯出版社)。
樹蔭
你應該知道
天,馬上就暖了
一些幸福,從樹蔭下走出來
把你最后的秘密,敞開來
準備曬晾
而那些不關心收獲的人
只站在樹蔭下
談論春天
談論陽光
談論花草,談論
蝴蝶出門之前,如何試穿自己的花衣裳
天暖之前
天暖之前
一只鳥,在飛向天堂的路上
停下來
把思念啄碎了,撒下來
成為大雪紛飛的模樣
而另一只鳥
守著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
在燈光下,獨自飲酒
它看著燈光下的影子
在里面尋找,還有多少
可供自己失去的憂傷
孤獨
你是知道的
天暖之后
會有那么多孤獨
都把花兒開在頭頂上
在清亮的早晨投水自殺
表示對這一天的徹底絕望
我無話可說
二月十四日,我把情人
囚禁在春天里
等待發芽的愛情,開出
許多陳年的花朵,和幽幽的哭聲
黑盒子
你是萬分迷人的
你把握住我的疼
讓它不說話,不流淚,也喊不出聲
那黑色的盒子
里面盛放著,一個人一生的清涼
它四周圍繞的,是我的困惑
困惑嘆息著,好似
夜半花開發出的聲響
延伸到清晨的夢
死在胎中的清晨,是一雙
不會眨的眼睛
因了一盞燈的熄滅
它一直與夢為敵
而延伸到清晨的夢里的
漂亮的影子
在主人故去后,依然漂亮
就好像
剝了皮的燈光,亦或
我們被燈光,剝去了皮的模樣
罪惡的靈魂
罪惡,高舉著旗幟
一路迤邐,逆水而上
水的源頭,數不清的鳥兒在歡迎它們
在齊聲歌唱
生了病的靈魂,白發蒼蒼
它們在空中俯瞰
它們看完以后談感受,談生存,談意義
直至談到了,它們主人的死亡
你和我的
你和我的冷,最初
緣于冬天深處的那道傷口,以及
傷口里流出的血
從此,日子一天天結成了冰
冰上又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雪上的幻想,被凍得瑟瑟發抖
它們在寒風的圍困下
讓孤獨睜大雙眼,變作了落寞
你和我的暖,在淚水熄滅火焰后
在某個夜里,突然活過來,抬起頭
看桃花不開,葉子未綠
看溪水不淌,蝴蝶未飛
看你和我相互擁抱著
一個破碎的果實,和一個完美的花朵
你和我的夢,在流水里
不期而遇,彼此寫下對方的名字
而你和我還在說
說白天病了,發高燒,說胡話
說乘虛而入的風
把悲涼吹進黑夜里,埋在地底下
成為一切傷痛的種子
你和我的命,在高高的天上
虛無縹緲的錯誤,云一樣飄著
只有上帝在侃侃而談,在解釋罪惡的含義
許多陌生的面孔來來往往
他們默不作聲,他們
讓開始和結束,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地
拉住手,又放棄對方
最后的下午
這個最后的下午
一片死寂里,眾多往事
在寂寞的河床上來回逡巡著
尋找那尾紅鯉
以及它丟失的部分鱗片
而此時,我在端詳一封信
撕開信封,我看見
一把寒光閃閃的彎刀,在逼迫一個夢
吐露實情,說出河水的蹤跡
和泛濫的根源
這是最后的下午,是的
太陽在自焚。而你
拎著一只空瓶子,在老地方散步
你不斷回頭張望
直到撞進黑暗里,看到
數不清的,大張著嘴巴的假設
兩條繩索
用雙手,抓住這條繩索結成的套
把頭伸進去
你就會看見,已經走過的白天
一個接一個
被另一條繩索串起來
那么長
長得讓人看不到絕望的邊緣
只是,在如今
只是,在如今
水已不再會流動
它們有的冷得結成了冰,有的
發高燒,把自己蒸發
成了云,成了霧,成了
人們幻想中的一個破洞
任那個名叫苦難的胖蟲子
不停地爬進爬出
只是,在如今
火已不知道自己燃燒的是什么
它們在黑夜里一覺醒來
便只剩下失眠和寒冷
它們光著身子,大瞪著空洞的眼睛
一邊用自身取暖,一邊
想自己的前世,對白云犯下的罪惡
只是,在如今
多余的東西已不再多
那些備受寵愛,被層層包裹起來的核
都已在角落里風干
它們神情落寞地把手伸進口袋里
把玩自己的嘆息
只是,在如今
春天已被蝴蝶,蜜蜂、飛鳥和綠色
打扮得不成樣子,特別是
在它與冬天和夏天的銜接處
各有一對即將分別的男女
把生命的疼痛塞給對方,當作必然
走路的人
那個單腿走路的人
只認識黑夜,聽得見
黑夜里,水被劃開后
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個雙腿走路的人
卻在白天里做夢
他夢見綠草穿上了孝衣
花朵開始食肉,夢見
群體逃亡的蟲子,走進
一朵云投在地上的陰影里
而安然的太陽
自始至終在半山腰掛著
為那些心有不甘的靈魂祈禱
它紅彤彤的,只照著上半身
讓從此路過的人
都看不見自己的腿和身影
盼望
一抬頭,看到眼前
戳著一根電線桿子
兀然止步,這一刻
強烈盼望自己是一個死者
盼望面對空白
一個接一個打虛幻的結
然后飄然離去
此后的一段時間
這一刻越來越真實
越來越接近我自己
直到那天,我接到自己從遠方寄來的信函
才猛然發現
盼望,只是信紙上
排列整整齊齊的釘子
很溫柔
這是風,雌性的風
纖細的手指,揚起笑著的雪
凝固整個天空
白色的天空
我們走在上面,就象血液在血管里暖暖流動
蒼穹是我們的荒地
荒地里,長滿野生的眼睛,乳房
和令人顫栗的靈
不知道在哪里
不知道在那里
路兩邊春風送暖,楊柳依依
路盡頭是一扇門
門上有很多釘子
我前世的話,釘在上面
成為門上
一片片正在剝落的皮
不知道在那里
暴雨過后,滿山螞蟻爬下來
喝干池塘的水后
又吃掉池里的水草,魚蝦,泥鰍
和最后的塘泥
不知道在那里
打開門,看見青青的草
正在脫下衣服
直至光著黃身子
秋風是很厲害的那種
吹過來,淚流滿面
并且,橫掃千軍,如卷席
不知道在那里
雪地里布滿密密麻麻
深不可測的黑洞
黑洞溫情地看著我
向我招手:
這是你死后的家,里面有你
早已愛上了的,萬分癡迷的恐怖
你可以走進來,但必須脫光你的皮
暗示
你并不知道,當時
我在你的預謀之內,從傍晚
一直坐到天黑,直到火車一聲嘶鳴
才找到通向傷口的暗示
長勢旺盛的秋草,孩子般
伸著小手,撫摸一張慘白的臉
手持利器的白花圍攏過來
起風了,風又大又高
走夜路的人一一歸家了
我掌上燈,開始翻讀一個牧師的講義
笛聲從月亮上傳來
暗示灑在天上
都成了星星的眨眼的樣子
扒開內心的荒涼
都不想說話了,這個季節一臉煞白地
把遺言寫在落葉上
張著嘴的詞匯
一個個穿著孝衣,冒著秋雨
從筆直的大路上經過
我站在鄉間小道上,我新婚不久
它們遠遠地看見我,眼光很亮
它們以為我是死去的親人
而我的身體里,充滿了鼓脹的涼風
黑多白少的瞳仁
不斷向上望去
天上有兩把明晃晃的刀
分列在我的牌位兩旁
一切都靜下來,不說話,也不走動
流浪路過的荒草,流下幾滴淚后
藏在秋天的心臟里
開花結出所有死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倒立著
面對我和詞匯,難分難舍
削了皮的蘋果
你站著發呆
盯著那只削了皮的蘋果
看它把紅色的皮,鋪在太陽下晾曬
有春天經過,有雨落下
有眾多候鳥飛回
你用削了皮的蘋果做誘餌
把它們一網打盡
你把曬干了的蘋果皮穿在身上
走春天里,四處把鳥聲叫賣
紅蝴蝶
已經飛過兩只紅蝴蝶了
事不過三
我決定放下酒瓶,把手心攤向天空
云端跌落的刀
在細細品出血的味道后
掙扎著,掉進春天的河流
第三只紅蝴蝶
從我的傷口里飛出來,它飛向太陽
把一路上看到的春色
賤賣給兩塊相擁失語的石頭
無緣無故的等待
一些無緣無故的等待
被夾在你看過的章節里
在春天來時,化作雨聲
親愛的,你我都是知道的
三月的額頭
曾長滿了花一樣的傷口
在狂熱的悲傷戀上暖風后
它茫然失措
兩手空空地站在山頭
三月,那些無緣無故的等待
折疊好自己的影子
把它們裝進行囊,然后
在一無所有的天空,騎馬走過
還是等待
綠色,從照片上
活生生地跳出來,拉住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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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被你反復修改過的證詞
閑來無事的等待
在丈量愛情和憂傷之間的距離
是的,這是春天
天空的淚水,曾經落在你我身上
天空之上,更高的地方
銜著新芽的鳥們,聽上帝布道
并接受上帝的賄賂——
一朵白云,穿著灰色的上衣
創作談
詩歌是有自己的品性的,這表現在它的身體、它的話語、它的行為。僅僅表示意思的詩是寫作者對詩本身淺薄的理解。詩歌是渾然一體的自然的沖動,而不是詞匯、句子風牛馬不相及的搭配、生搬硬套的硬件組合,從這方面而言,就如人無全人一樣,詩歌必須保持自身的高質量的缺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