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孟醒石,1977年1月1日生于河北省無極縣,1996年畢業于石家莊教育學院美術系。2001年開始寫作,曾在《詩刊》《人民文學》《詩選刊》《星星》《天涯》《詩潮》等報刊發表詩歌。2005年7月出版《周潤發畫傳》(北京華文出版社出版)。詩歌作品入選《2002年度詩歌精選》《2006中國年度詩歌》《二十一世紀詩歌精選》《2007中國年度詩歌》《2007中國詩歌年選》《2007中國最佳詩歌》等。現為石家莊某雜志編輯部主任,閑暇時間研習中國畫。
上下都很平坦(組詩)
新龍門客棧
在武俠片時代
太陽都會輕功,縱身一躍上了屋頂
少年都會打架,跟家長對著干
在老師背后練習倒立
在女孩面前表演“白鶴亮翅”
對于他們來說,縣城就是荒漠
學校就是立于荒漠之上的龍門客棧
高考之前的冬季太漫長了
需要一種高速的墮落來溫暖
于是他們白天溜出教室
躲進昏暗的錄像廳
傍晚把守校門,搶劫女生的初戀
凌晨翻過墻頭,偷光父母的糧種錢
與地痞談交情,對流氓講義氣
混淆是非,無論黑白
老師已經絕望,對他們放任自流
家長更是淚盡油干
他們是農民的逆子,社會的棄兒
沒人能把他們從窄銀幕中找回
使他們迷途知返
只有懇求時間——這個美人
出手,直接把這些英雄少年
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解救出來
放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
蚯蚓
一踏上家鄉的土地
我立刻成了軟骨頭,像一條蚯蚓
情愿彎曲成任何形狀
對生者點頭哈腰
對逝者雙膝跪倒
這樣做,其實還遠遠不夠
如果明月如鉤,我情愿作一條魚餌
如果殘陽如血,我情愿被兩只麻雀來回撕扯
而父母卻不情愿
在父母面前,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
混同于小草的須根
兩棲
在我的少年時代,村子有井底之蛙
沒有貧富差距。池塘里哪怕只剩一碗水
也要端平。連蝌蚪也自以為與魚兒是同類
搖著尾巴追逐穿連衣裙的錦鯉
痛苦源于成長
我希望減少青春痘,卻增加了胸毛
蝌蚪幻想美人魚的愛情,卻長出了后腿
我厭惡貧窮,蝌蚪厭惡多余的肺
當我們彼此互相厭惡時
錦鯉已穿上月光織就的婚紗
后來我到了省城,蝌蚪也跳到了岸上
我發現自己,除了身體之外
和別人都不一樣,尤其是思想
大多數人是爬行動物,是統治世界的恐龍
唯獨我是兩棲動物,跳躍式前進或后退
口頭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其實我早已被同化。我很少回老家
再也不能適應鄉村生活
再也不能像蝌蚪那樣,返回頭愛上青蛙
愛田間粗腰的長舌婦,愛水邊聒噪的大嘴巴
愛在荷葉間上竄下跳,出污泥而不染
把受精后的卵子播種在廣闊的天地中
陽光和煦
陽光和煦的日子,冬小麥正在返青
大地像一枚銅錢,生滿綠色的銹斑
一列火車經過城市,仿佛是從錢眼里穿過
而我在里面已生活了十多年
并未愛錢如命,卻疲于奔命
血管越來越細,擰成穿錢的麻繩
呼吸越來越急,賽過火車的蒸汽機
從沒有想過解開自己
從沒有想過釋放自己
從沒有想走出去,到曠野上看看
把無邊無際的銅銹踩在腳下
以農民對待土地的方式對待它
秋種夏收,夏種秋收
不緊不慢,一年兩季
看它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郭莊廟會
天太冷了
母豬有厚厚的脂肪,村莊只有大雪
只有一床經常拆洗的破棉絮
拖家帶口擠進來,七里八鄉的人
仿佛太行山前只有這一塊太陽地兒
仿佛華北平原只有這一個熱炕頭
人們要在炕頭趕廟會
鍋還沒有熱,燒火的丫頭就不見了
戲臺上,楊排風正帶兵出征
眾人拾柴火焰高,關公戰勝了秦瓊
兩張紅臉,一張“喜”字臉正著
一張“福”字臉倒了
“別提有多好看了”
說這話的婦女,扯一塊布頭在身上比劃
努力扮成新媳婦,新郎官卻老了
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和一頭牛的主人
恍惚之間,那頭牛也跟來了
化作人形,混跡人群
最好看的是那個賣對聯的人
拿著戲臺上的架勢現寫現賣
掌柜的背著手看入了迷,平底鍋上
烙餅糊了,太陽有了黑眼圈
老板娘又開始破口大罵
挨千刀的偷了老娘的菜刀
肉鋪伙計磨刀霍霍
揚言要剝人皮,暗暗算計自己的斤兩
誰不是一副心肝一掛肚腸
找茬的人已走遠,圍觀的人也散了
狹隘的人只能切割自己
菩薩生來沒有肉身
泥胎面前跪了一地真人
七十歲的老太婆
給十八歲的何仙姑下跪
白發人為黑發人祈福
乾坤顛倒了,香火繚繞
公德箱里全是真金白銀
空中的錫箔燒完,星星也快亮了
沒辦法,冬季天短夜長
好日子也有盡頭,哪來的回哪去吧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麻雀在屋檐下群居
孩子獨自走向曠野
那個時候我太小,像個糖人
而父親像個耍猴的江湖藝人
我騎在父親脖子上抓耳撓腮
迎面碰上一個肩扛豬頭的鄉親
正四處尋找走失的家人
豬頭也在尋找它的下半身
風聲之上
你可以把大風關到窗外
卻不能對風聲充耳不聞
在太行山脈,一些喊聲蓋過了風聲
我說的不是那些游客:他們歡呼,只因游目騁懷
我說的是游客不屑于去的地方,比如十年前
我曾隨靳展去太行山深處寫生
汽車中途拋錨,我們徒步
翻過幾道山梁,天黑之后仍未抵達
月亮也跟著走丟了
幸好有破廟可以棲身
我們走進去,在打火機微弱的光線下
見正中一尊石雕坐像
三五侍者環立兩旁
線條流暢、瓔珞滿身
只是都沒有腦袋,個個齊頸而斷
地上滿是過路人的尿漬和羊糞
找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
已經非常疲憊,這種地方怎能入睡?
我們把閑話說盡,各自悶頭與疲憊作對
不知過了多久……
隱約看見血光,仿佛夕陽,從盛唐墜落晚清
依稀聽見喊聲,仿佛人頭,從遠方滾到更遠
我霍然驚醒。四周是無邊的黑暗
和不明方向的風。這一切,對我來說
簡直太可怕了。靳展卻說,你聽
風聲之上,還有誦經聲
創作談
我還有邪惡的一面,我的詩歌應該比我善良;我還有懦弱的一面,我的詩歌應該比我堅強;我還有虛榮的一面,我的詩歌應該比我質樸;我還有狹隘的一面,我的詩歌應該比我寬廣。
我的詩歌應該是我期望中的那個自己,它應該像導盲犬一樣引領我走上正確的道路,而不是“盲人瞎馬夜半池深”的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