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深信君主的威信和真正的偉大應當較少地借助于外在的豪華,而更多地是在于他道德的光輝。”供職于北京皇宮中的法國傳教士白晉1697年在給法王路易十四的一封奏折中寫道。在長期近距離地觀察中,白晉試圖從康熙的樸實無華的外表走進他堅強而細膩的內心世界:這個堪稱千古一帝的最有權勢的男人,用克制、包容與持續提升心靈力量來對付現實世界的壓力與沖突。令白晉最為困惑的是:對物質占有的淡漠節制與對探究事物本源的強烈迷戀,竟然能夠如此奇妙地交織在一個被權謀、鐵血、經濟與民生所裹挾的帝王身上。康熙東方式神秘生活環境與超拔的人格智慧的形成歷程,成為當時法國民眾聲討王室道德的蝴蝶之翼。
八歲踐祚的康熙是中國歷史上最為不幸和最為幸運的皇帝,童年失去雙親的悲痛經歷使他在承接呼嘯而來的巨大權力時常常產生孤苦無依的惶惑。出過天花、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康熙從奶奶孝莊太皇太后那里學到了溫和與堅定,奶奶的樂觀、堅強、寬厚和慈祥是小皇帝強大內心勇氣的源泉,對奶奶大愛的模仿使得他在構造盛世的肇始就給整個帝國蒙上了母性主義的光輝:用無窮的耐心來對待錯綜復雜的政治局面,在無數次戰術性妥協背后是戰略原則的無比堅韌。而沒有任何緩沖時間的緊迫現實,給了康熙一個學習即是運用、只能在實踐中砥礪品性的一體化平臺——他必須在人格形成之前就獨自對抗成人世界的殘酷競爭。
康熙面前的中國,在耀眼皇權的光環之下隱藏著國事板蕩、烽煙四起的嚴酷現實。雖然較少國際沖突,但滿族入關遭遇的軍事對抗和文化叛逆此起彼伏,旗人內部的傾軋(階級矛盾)、旗漢之間的抵牾(民族矛盾)、王權和皇權的齊肩(宗藩矛盾)纏繞在一起,成為帝國政治地雷的三大導火索。幼小的康熙駕馭著危機四伏的航船行走在歷史的三峽中,任何一個微小差錯都可能終止他的帝王之旅。上天會眷顧他這個看似普通的兒子嗎?
但接下來的事件卻使每一個人瞠目結舌,帝國隨后的歷史由一系列的勝利和傳奇書寫而成。十四歲親政的康熙在十六歲那年用戲劇化的策略除掉了軍功顯赫、性情兇猛的輔政大臣鰲拜,但長期積郁的憤恨并沒有演化成血流成河的屠戮。奪權事件既縝密有序,又寬厚仁慈,康熙與年齡脫節的老辣和胸襟給朝廷臣工一個巨大的心理暗示:“當今”也許就是不世出的英睿天子,籠罩在帝國上空的濃霧開始隱退。康熙的隱忍和果決在十九歲時再次得到錘煉:不滿撤藩決議的三位王爺起兵反叛,承平不久的中國重新陷入長達八年的動亂。雖然學界對康熙撤藩戰略的對錯爭執不下,但年輕天子勇于承擔歷史責任和經常反思這個決定(是否可以和平解決)的心路歷程,昭示著歷經風霜的他在性格維度上已經豐滿,相信事情的多元性和可塑性,相信事情演繹的規律和科學,把社會運動的后果看做決策者和執行者的行為后果而非被不可知的力量所支配。他相信,只有保持內心的開放才可能校正人生的航向。
當勇氣知識和心靈開放一起成為引導康熙思想的燈塔時,帝國的輝煌就水到渠成。委派施瑯決戰澎湖,收復孤懸海外多年的臺灣;兩次用兵雅克薩逼迫沙俄簽署城下之盟;三次親征噶爾丹統一漠北;扶持達賴、班禪平定西藏——從鰲拜到吳三桂,從戈洛文到嘎爾丹乃至策妄阿拉布坦,在掃除一個個挑戰對手的時候,康熙也掃除了內心的彷徨和緊張。他集合了戰略家的洞察與戰術家的嚴謹,在為全軍制定作戰計劃的同時,總不忘記告誡每一個士兵怎樣在馬尾上注明長官的姓名、如何掘井取水及避免食用生冷食物而帶來體力下降。
在武功達到了一個帝王所可能達到的高度的同時,康熙的文治同樣彪炳史冊。童年時代的漢學汲取成為康熙終身喜愛和努力的方向。康熙推崇儒學,對朱熹的格物致知研究尤深。他對社會的深刻理解導致了“攤丁入畝”的問世,這使得他的統治人口達到了一億五千萬;對黃河、運河的治理給百姓留下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對天文、地理、數學、物理的愛好使他的閑暇充滿著情趣,對“蒙氣”的推問、對潮汐升降規律的測算、對歷律的精研以及對人體解剖的學習,都是他和他的國際友人——西方傳教士南懷仁等徹夜長談的內容。他甚至命令侍衛捕捉螢火蟲來驗證古人“集螢讀書”的真實性。
但康乾盛世最終沒有引導中國走向現代化。康熙作為個人的成就達到了頂峰,但小系統的管理創新只是他用終身的才情和勤勉維系的一個巨大悲劇的前奏。他的時代世界已經開始了偉大的變革,與他在歷史上平行而過的彼得大帝在為俄國留下彼得堡科學院的時候,康熙對科學的熱愛只帶來一個如意館。他和彼得大帝的個人資質、國力基礎和社會問題都如此相像,但最終帝國的結局卻相差千里。
康熙是開放卻又孤獨的:因為他的努力沒有跟上宏觀系統的巨變,只在傳統世界里沿著圓形軌道陷入舊轍,有管理創新但沒有戰略創新——衡量一個組織的創新程度,縱向考量的同時也一定要橫向對比!中國在他的引導下達到了封建時代的巔峰,卻已開始悄悄落后并孤立于世界,這是中國和康熙最孤獨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