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畫家趙望云

在中國當代美術史上，他是開宗立派的一代大師。從“農村寫生”到“長安畫派”，他開拓了一條“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傳統”的創作道路。當然，他留給后世的不僅僅是繪畫藝術上的成就，還有他對西北文物事業所做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我是鄉間人，畫自己身歷其境的景物，在我感到是一種生活上的責任。”

70多年前，當趙望云為自己定下這一“終生生命之寄托”的藝術追求時，就注定了他在繪畫創作上所選擇的是一條完全不同于他人的平民道路。

望云興嘆 蒼頭特起

1906年農歷八月十六日，趙望云出生在河北省束鹿縣周家莊一個兼營皮貨的農民家庭。因家有七姐，排行老八，故乳名“八妞”。到了該上學的年齡時，“八妞”取學名趙新國。趙新國從小對繪畫、音樂、戲劇等民間藝術非常喜愛，上小學時，臨摹古典小說插圖和《芥子園畫傳》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小學畢業時，13歲的趙新國已經能寫春聯，畫山水四條屏，成了遠近聞名的小畫家。

1919年，趙新國的父親病逝，家境衰落，年幼的趙新國被迫到一家皮貨店當了學徒。17歲那年，由母親包辦，趙新國娶了本縣權氏女為妻。

1925年秋天，19歲的趙新國在表兄王西渠資助下到北京求學，他先入私立京華美專，半年后轉入國立藝專選科，開始系統學習中國畫。求學期間，受“五四”新文化的影響，趙新國與李苦禪，侯子步等人在北京創辦了“吼虹藝術社”，提倡新國畫運動。

1927年，趙新國正式改名為趙望云，源于他經常若有所思，望云興嘆。與那些只在教室和畫室學習繪畫的學生不同，出身社會底層的趙望云開始把目光投向了生活，他經常到北京西郊一帶的農村搜集素材，描繪民眾生活。1927年秋天，趙望云在北京中山公園展出了以處女作《疲勞》為代表的一批描寫社會底層民眾苦難生活的作品。這些作品與傳統的國畫題材迥然不同，一時引起社會的關注，有文章評論他為“蒼頭特起之藝術前鋒”。

這次展出，堅定了趙望云要走一條完全不同于別人的藝術之路的信念，他還為自己立下了誓言：終生不畫不勞動的人。

農村寫生 名聲鵲起

在北京期間，趙望云結識了進步學者王森然，經常在其主編的《大公報》專刊上發表中國畫改革的文章和畫作。趙望云因此成為中國美術史上較早通過媒體發表作品并一舉成名的藝術家。

從1928年至1931年，趙望云先后做過北京師范美術教員、山東臨清中學教師、上海中華書局插圖編輯等，工作時斷時續，最長沒有超過一年的，但畫畫卻從未間斷。這期間，趙望云的生活也發生了不少變故，妻子權氏病逝，“吼虹藝術社”遭憲兵搜查。1931年1月，趙望云與中師畢業的楊素芳結婚。

“吼虹藝術社”遭搜查后，趙望云出走東北，在營口、沈陽、大連舉辦畫展，作品內容多為描寫軍閥混戰時期農村的荒蕪情景，同時在《北洋畫報》上發表反映農村生活的作品。

1932年，趙望云被聘為天津《大公報》特約旅行寫生記者，他年底從北京出發，至第二年初夏，足跡已遍及冀東、冀南18個偏僻縣城和村鎮。《大公報》特開辟“趙望云農村旅行寫生”專欄，從1933年2月12日至6月28日，分15輯連載了共130幅作品。后來，趙望云的“農村寫生”由報社結集出版為《趙望云農村寫生集》，轟動一時。趙望云在自序中第一次表明了自己的藝術追求：“我是鄉間人，畫自己身歷其境的景物，在我感到是一種生活上的責任。此后，我要以這種神圣的責任，做為終生生命之寄托。”

趙望云新穎的創作形式，引起了隱居泰山的馮玉祥將軍的注意，他將趙望云發表在《大公報》上的寫生通訊剪貼成冊，并為每幅畫都配寫了通俗易懂的詩。1933年10月25日，趙望云應邀赴泰山拜會了馮玉祥。《趙望云農村寫生集》再版時，不僅由馮玉祥作了序，還收入了馮玉祥的白話詩。詩畫相得益彰，寫生集很快銷售一空，以至連續再版五次，印數達數萬冊。

趙望云的“農村寫生”一發而不可收。從1933年夏到1937年春，他先后赴隴海鐵路沿線、津浦鐵路沿線以及張家口，江西等地寫生，與他結伴同行的文字記者有楊汝泉、蕭乾等，畫家有葉淺予、陸志庠等。

1936年2月，由馮玉祥資助，“趙望云旅行印象畫展”在南京舉辦。在這次畫展上，趙望云結識了于右任，田漢，徐悲鴻等人。徐悲鴻還為后來出版的《趙望云旅行印象畫選》題簽，著名學者盛成在序言中寫道：“望云的畫，自屬新寫實派，他自然是這派的導師。”

大量的“農村寫生”實踐，不僅使趙望云在畫壇名聲鵲起，也為他后來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著名美術評論家黃苗子認為，“趙望云是最早使用中國筆墨表現現代生活的畫家。”

以筆作槍 以畫抗日

1935年3月，馮玉祥提議，由趙望云把泰山腳下的民眾生活描寫下來，自己配上詩作，一畫一詩，刻在石上，以警世人。石刻書畫至1937年夏天全部竣工，每塊高約1米，寬約0.5米，共48方石碑，陳列在馮玉祥創建的泰山科學館內，成為當地一景。

趙望云的這些石刻畫，真實記錄了泰山腳下的風土民情，生動描寫了山東農民的貧苦生活。有一幅題為《采野草的婦人》，趙望云用極其簡練的線條勾勒出三個農婦爭相采摘野草的情景。馮玉祥題詩為：東方尚未明，轆轆饑腸鳴。春荒苦難度，野草喜初生。群婦爭采摘，聊作粥糜羹。想彼城市女，嬌貴若天神。終日無所事，打牌看電影。國家窮如此，不可不猛省。民族今垂危，生活宜平等。

可惜的是，這些珍貴的石刻不久即毀于日寇飛機的轟炸，后來根據拓片出版了《泰山社會寫生石刻詩畫集》，老舍為詩畫集作序，序中對石刻詩畫評價甚高。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馮玉祥出任第六戰區長官，趙望云應邀隨軍，以筆作槍，積極宣傳抗日。

1938年1月，馮玉祥資助的《抗戰畫刊》在武漢創辦，趙望云任主編。《抗戰畫刊》在當時是很有影響的一份刊物，初為旬刊，后改為月刊。抗戰期間街頭巷尾、報端雜志上的抗日宣傳畫，多以《抗戰畫刊》為藍本。

由于戰事失利，趙望云經長沙、桂林，輾轉到重慶，繼續主編《抗戰畫刊》。1941年1月5日，《抗戰畫刊》由于得不到足夠的資金支持，在堅持出版了30余期后宣布停刊。此時的趙望云有兩個選擇，要么接受馮玉祥將軍的安排，在政治部第三廳工作：要么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平民畫家。趙望云選擇了后者。

這一年，趙望云在成都結識了張大干。張大千收藏的大量古代書畫名作，讓趙望云受益匪淺。他開始有計劃地研究中國古代美術作品，并很快彌補了自己在中國畫傳統技法方面的先天不足。趙望云自述：“與古典派畫家張大干的來往，使我欣賞了很多的古代繪畫名作；那時張大千正在作畫準備展覽，得以臨案學習他作畫的方法和風格，使我在傳統技法上獲得很大益處。”

趙望云就像金庸筆下那些最終練成絕世功夫的武林高手一樣，除了天資聰穎、勤奮苦練之外，還善于在“江湖”中不斷吸取自己所需要的營養，他的這條自學自創，自我完善的道路，后來被他的兒子趙振川形象地總結為“缺啥補啥”。

趙望云成為以賣畫為生的職業畫家后，仍然恪守自己立下的規矩：不畫不勞動者。因此，他筆下的人物多為尋常百姓，而鮮有老爺太太少爺小姐之類富貴人家及游手好閑之流。不僅如此，他筆下的牲畜也多為勞作狀態。張大干曾說過：“我畫馬不及悲鴻和望云，悲鴻的馬是奔跑的馬，望云的馬是勞作的馬。”老舍則認為，“趙先生的山水畫本來很有功夫，可是他不喜歡山水里那些古裝老翁，所以就在鄉間細細地觀察，深深地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圖畫里，以抓住民間的現實生活，使藝術不再寄存在虛無縹緲之間。”

“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傳統”，趙望云倡導并身體力行的創作風格，對此后的中國畫壇產生了重要影響。

落戶長安著筆西北

1942年，夫人楊素芳攜子振霄來到成都，與趙望云在異鄉團聚。7月，趙望云攜家眷遷居西安。從此，西安便成為他的第二故鄉。

這年秋天，趙望云與學生楊鄉生第一次赴河西走廊、祁連山一帶寫生。1943年1月，他便在重慶舉辦了“西北旅行寫生畫展”。這次畫展又一次震動了畫壇，因為在趙望云之前，還很少有畫家描寫西北風景。馮玉祥，郭沫若、茅盾、老舍、田漢、陽翰生、王昆侖等社會名流都出席了畫展。郭沫若在他的即興題詩中對趙望云的作品作出很高的評價：“畫法無中西，法由心所造。”周恩來也在畫展上當場訂購了一幅《相馬圖》，并邀請趙望云訪問延安。

1943年初夏，趙望云與關山月夫婦、張振鐸一行四人再次赴河西走廊寫生，此行還抵達敦煌莫高窟，臨摹和研究了古代壁畫。此后，趙望云數次沿絲綢之路西行寫生，1948年，應張治中將軍邀請，遠赴新疆寫生。

抗戰時期的西安，是西北地區的文化中心，趙望云的到來，使西安又成為中國畫壇的一方重鎮。趙望云熱情好客，交往很廣，家里經常高朋滿座。據趙望云的女兒趙桂敏回憶，吃飯時，他們家的飯桌總是坐得滿滿的。

趙望云在西安聯絡當地畫家成立了“平明畫會”，提攜青年畫友，并組建“青門美術供應社”，為畫家們的展覽和創作提供服務。當時徐悲鴻、張大干、黎雄才、李劍晨等名家在西安的畫展，都是由“青門美術供應社”操辦的。1946年至1947年間，趙望云還自任主編，創辦了西北第一份圖文雜志《雍華》，經常刊登葉淺予等人的繪畫和美術評論。

趙望云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藝術家。作為一個超級京劇迷，他拉得一手好京胡。到西安后，他又喜歡上了秦腔。常書鴻在他的回憶錄《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一書中，描寫趙望云代表西北軍政委員會接管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情景時這樣寫道：“畫家又是書法家的趙望云同志嘴中含著香煙低著頭，拉著‘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的陜北抒情曲調，晚會在鑼聲中開幕了!”

趙望云子女很多，有一個快樂和睦的大家庭。當時的趙望云已經很有名氣，畫的銷路很好，一家人的生活開支，全靠他畫畫來維持。趙望云不置家產，每次展覽之后，總是先買上半房子面粉儲存起來，保證生活的基本需求，其余的都用在招待朋友和外出寫生上。

開宗立派 名垂畫史

1949年2月，距西安解放還有3個多月，趙望云突然被國民黨特務逮捕入獄，原因是胡宗南軍隊進攻延安時，在中共中央辦公廳接待室發現了趙望云的作品，國民黨特務機關懷疑趙望云與中共有秘密往來。后經多方營救，趙望云在被關押了100多天后出獄。

西安解放的第二天，解放軍就給趙望云送來了面粉和布匹，趙望云高興地說：“我現在才真正解放了。”第三天，他就把自己的得意門生黃胄送去參軍。

當年6月，趙望云赴北京參加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被推選為中華全國美術工作者協會理事。8月，西北美術工作委員會成立，趙望云任副主任。第二年，西北軍政委員會成立，趙望云任西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文物處處長。

建國之初，由于受到政府的信任和重用，趙望云以極大的工作熱情投入到西北文物事業的建設之中。1950年，他代表西北軍政委員會接管了敦煌。1952年，出任甘肅炳靈寺石窟勘查團團長，在炳靈寺和麥積山架起了攀登的梯子。當時參加考察的專家有常書鴻、吳作人，張仃，李可染等。他還主持籌建了西安碑林博物館的前身西北歷史博物館，組織保護，發掘半坡仰韶文化遺址，建立了“西安半坡博物館”……

1953年，趙望云再次赴京參加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當選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及中國美術家協會西安分會(即陜西省美術家協會前身)主席。1955年，西北行政區撤銷，趙望云改任陜西省文化局副局長。

當然，趙望云最想做的，還是當好一名畫家。1961年10月，以趙望云、石魯領銜的陜西畫家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了中國美協西安分會國畫展。這次展覽在畫壇產生了強烈的反響，異軍突起的陜西畫家如同一股強勁的西北風，為建國后的中國畫壇注入了新的活力。輿論界稱之為“長安畫派”，趙望云自然是這個年輕畫派的主將之一。

那些日子，應該是趙望云一生當中最充實、最愉快、也是最難忘的時光。

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了，一夜之間，趙望云成為被批斗的對象。但在陜西省委的保護下，趙望云還保留著美協西安分會主席和省文化局副局長的職務，并沒有停止畫畫。

“文化大革命”給趙望云帶來了更大的厄運，他被扣上了“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老右派”等大帽子，并一度失去人身自由，被迫放下了畫筆。

1968年6月的一天，進駐美協的一名造反學生，抄起一根帶釘子的木棍，將只會使用畫筆的趙望云打得渾身是血，癱瘓在地上。趙望云從此落下了殘疾。1974年，“四人幫”制造了“批黑畫”事件，68歲的趙望云被當成陜西省畫“黑畫”的典型，再次受到沖擊。

盡管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摧殘，但趙望云始終沒有對國家的前途失去信心，他不止一次地對友人和學生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趙望云。”他教育和勉勵子女，忍辱負重，相信前途是光明的。

在生命的最后兩年，趙望云身體日漸衰弱。他決定要在余生為操勞一生、患難與共的老伴畫一百幅畫，作為紀念。每天精神最好的時候，趙望云便要在一張破舊的小桌上畫一幅畫。那時，趙望云右半身癱瘓，右手不聽使喚，甚至拿火柴、拿筷子都困難，但是只要拿起畫筆，他便如常人一般，運手自如。此時，趙望云的創作已經達到“由‘寫實’走向‘寫心’的至高境界”(孫美蘭語)，他將畢生的藝術功力和對生活的大徹大悟，傾瀉在一張又一張宣紙上……

1977年3月29日，趙望云走完了作為平民大師的一生。

1979年，中共陜西省委及有關部門對趙望云在“反右”和“文革”等政治運動中所受冤案徹底平反昭雪，并在趙望云逝世兩周年紀念日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趙望云的骨灰被安放在了西安烈士陵園。

作為大西北美術的開拓者，趙望云的藝術理念及實踐精神極大地影響了以他為核心的西北畫壇。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薛永年說，“趙望云是值得在20世紀美術史上大書特書的人物，他是文化戰士，是革新先鋒，是勞苦農民的代言人，是西北畫風的拓荒者，是區域畫派的先驅。”

著名作曲家，新任西安音樂學院院長趙季平把自己在音樂上的造詣也歸結于父親趙望云潛移默化的啟蒙，“別看當年我還是小孩子，但卻能感受到父親國畫山水中的各種‘聲響’，后來就不知不覺地把它們運用到我的電影音樂創作中。比如父親畫過的祁連山風貌在我頭腦中印象很深，我曾經把從畫中看出來的感覺直接運用到作曲中，創作出五個樂章的《絲綢之路>幻想組曲。我想，之所以后來導演們愿意與我合作，可能就是欣賞我音樂中的畫面感，殊不知這些都來自父親的真傳。”

“在中國畫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有許許多多的人像里程碑一樣立在那里，如坐標一樣讓我們時刻明白我們在哪里，要向哪里去。在當代中國繪畫史上，趙望云就是這樣一個人。”美術評論家西沐的這段話，或許可以看作是對趙望云藝術人生最為貼切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