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湖南桂陽冰雪災害

一場牽動全國上下的南國冰雪災害，隨著春天的到來，正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百年一遇”“突如其來”“罕見”等字眼曾是我們為這場災害下過的注腳，不可否認這是一場天災，其間也流露著人類對大自然變幻莫測的些許無奈。

年關，曾經的難關，是災區人民的一個坎。經過各級政府的積極組織和八方人士的無私支援，我們聽到了“勝利”的口號。天災面前，災區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在人的積極努力下，被盡可能減少到了最小，這無疑值得為他們慶幸。

在已有的條件下，政府的積極組織和群眾的積極參與，避免了將一場災害完全演變為災難，可以說，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經受住了冰雪災害的考驗。

但是，倒塌的鐵塔、癱瘓的電網、中斷的通訊、被阻隔的交通，以及因此帶來的斷電、斷水、斷糧和組織救援的艱難，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進一步反思——如果氣象預報部門能夠及早發出預警信息；如果地上電網癱瘓時，有一套地下應急電網；如果物資中斷時，地方有相關儲備；如果在群眾生活面臨困境時，災區的地方政府還能得到電力、通訊等基本設施的保障……那么，因災受損的程度會如何？政府組織開展救援工作的效率又會如何？

災區人民仍在默默地進行生產自救，對于他們，災害帶來的影響還在延續。

面對災害，我們需要的是冷靜反思。我們從抗災救災中獲得了寶貴的經驗，也必然需要吸取許多教訓。只有如此，才可能如湖南郴州市桂陽縣縣委書記李向陽所說：“壞事也許會變為好事！”

目擊災后群眾生活

2008年2月27日接近中午時分，從湖南省郴州市通往桂陽縣的公路兩側，霧氣還沒有完全散盡，水塘里偶爾可以看到歪斜的水泥電線桿，不遠處的山上，霧靄朦朧之中，成片的樹木像被斧子砍過一樣，攔腰折斷，從折損處裸露的點點慘白，可以使人想像到冰雪災害的嚴重程度。

小車飛奔40分鐘便從郴州到了桂陽縣城。而在一個月前，這段路卻被冰封，就是在人工和鏟車同時作業除雪，勉強可以通行的情況下，從郴州運往桂陽的生活物資最快也需要3個多小時。

桂陽城內已經恢復了昔日的喧鬧。店鋪里，顧客盈門；道路上，人來車往；銀行的自動柜員機恢復了正常吞吐……一切井然有續。

郴州是湖南受災最嚴重的城市，桂陽又是郴州受災最嚴重的地方。

京廣鐵路、京珠高速、107國道都從桂陽穿過，平日里桂陽以南北交通樞紐為榮，在冰雪災害來臨時，這里卻成了突然被卡住的南北交通的咽喉。桂陽之災曾經引起的是南北無法貫通之困。

縣城，2月17日緊急恢復了電力供應。農村，直到記者采訪時，大部分的電網還處于癱瘓狀態，相關部門正在組織群眾和電力工人進行搶修。

2月29日，桂陽縣樟市鎮樟市村村委會大院，剛從果園回來的張書和打開一間屋子的房門。

屋子中央，一張方形木桌，4把凳子。桌子上擺著一個用“王老吉”飲料罐做成的柴油燈。

一個月前，他們家搬到了這個院子里，村委會的4間公房成了他們家的臨時住房。

1月31日，正是桂陽風雪肆虐的時候，縣委書記李向陽到了他們家。當時，他們住的泥瓦房在冰雪重壓下已經出現傾斜。看過房子后，李向陽說：“這房子一倒就麻煩了。”民政部門負責人也說：“這要轉移才安全，已經是嚴重危房。”李向陽臨走還給他家留了300元錢。

村支書成水生隨后即協助張書和一家緊急搬遷到了村委會的空房里。過了兩天，他家的泥瓦房就在一天黃昏時轟然坍塌了。

張書和、張書柳兄弟倆和他們的養女張艷平站在自家塌了的房子前都落淚了。

同在雪災中被毀的還有700余株果樹。那是兄弟倆開荒12年才種植出的一片果林，冰雪幾乎壓斷了所有的樹枝。“我們一家的生計和女兒上學的學費全靠那些果樹，現在什么都沒了”。張書和低著頭，手指縫中的卷煙一口被他抽掉半截。

他今年67歲，左眼先天失明。弟弟張書柳57歲，先天性“羅鍋”。兩個人都沒結過婚，女兒是張書和在17年前從外邊揀來的。

沒有女兒前，“他們是村民眼中的壞人，不務正業”，他們自己也有些自暴自棄。自從有了女兒，他們便“改邪歸正”了。

兄弟二人先是帶著出生3個多月（女兒身上帶著一張“生日”紙條）的女兒到桂陽縣的煤礦打工，在井下挖了3年煤。年紀大了，煤礦上的活兒太重，兄弟倆的身體吃不消，才又回到村子里開荒種植果樹。

女兒張艷平今年17歲，是桂陽一中高一的學生，學習成績優異，春節前期末考試，排名班級第三。

節后開學，張書和從朋友家中借了1000元，加上春節前李向陽給的300元、桂陽縣民政局300元救濟金和郴州市政府的500元慰問金，才湊齊女兒2000多元錢的學費。

張艷平說，春節后，爸爸手上的關節就開始疼，她勸爸爸到診所買點藥。爸爸不肯去。

“沒事，我自己能找上藥。”爸爸這樣告訴女兒。

開學前，她把爸爸和二叔的衣服都洗完，掛在了晾衣繩上，直到爸爸把她送到學校，給她交上學費，也沒見到他給自己弄上藥。

記者采訪時，張書和說，家中的米就快吃完了，已經沒錢買米。

談到今后的打算，他說：“出去打工。就是再下煤窯，也不能耽誤女兒的學習。”聲音有些顫栗，他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低頭用煙紙將桌子上的煙葉抄起，卷上，再次點燃。

由于這個特殊家庭在災害中受到了縣委書記李向陽和當地政府的關照，桂陽縣電視臺將他們家的遭遇拍進了紀錄片，桂陽縣委宣傳部主辦的一份縣報也對他們“不幸中的萬幸”進行了多次宣傳報道。

但是，直到2月29日上午，桂陽一中的校長李軍還不知道自己學校里有個叫張艷平的因災特困學生。起初，他曾一度懷疑這個學生不在桂陽一中。后來，一位老師臨時找來一份縣報，他看過后又打電話詢問才得以確認。

對于張艷平，學校是否會給予一定照顧，李校長并沒有明確表態。倒是張艷平一見到記者就說：“我們學校的校長和老師都很關心我，他們給了我很多支持和幫助。”

災害過程中，來自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心和支援，為這些寒冷中的群眾及時送來了溫暖，這也是一個健康國家的政府和國民應該具有的基本社會責任。

災后重建困惑多

2008年2月27日，在桂陽縣縣委書記李向陽的辦公室里，本來預定第二天的采訪，他說因為要到深圳出差搞“招商引資”，便提前安排在了當天下午。

“災后重建工作要抓，其他工作也不能放松。我們原定在2008年的財政收入要突破7個億，由于這場冰災的影響，看來實現目標有困難了。”

2007年，桂陽縣的財政收入為6.07億元。一場冰雪災害，“可能損失財政收入3個多億”。

而此時的桂陽縣，正在發動廣大群眾進行生產自救。農村1萬千瓦以下的電網鋪設，完全靠桂陽各級政府的組織和號召，農民的義務勞動完成。其中，電線和電線桿由相關電業部門從全國各地緊急調運，電線桿上山等短線運輸所需經費，縣財政卻沒有資金安排。

對于像張書和一家失去住房和生活保障的群眾，直到記者采訪時，李向陽表示，各級政府部門尚未從財政上作出安排。

“縣里沒有財政資金的安排，也拿不出錢幫助他們。這需要看上級政府部門怎樣安排。”李向陽說，“但是，群眾的住房應該可以得到保險公司的賠償。我們縣在去年年初就從縣財政拿出200萬元為全縣群眾的住房上了保險，當然，那時候上保險主要的是考慮洪澇災害可能對群眾的住房造成破壞。”

保險公司具體按照什么標準進行賠付？什么時候兌現？災害已經過去近一個月，仍然沒有相關消息透露。

另外，此次雪災，使農林漁牧業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一些農業養殖和種植的個體企業如果不能得到相關政策扶持，可能因此難以恢復。

李向陽坦言：“得不到中央政策的支持，這些受損企業只能自己承受災害帶來的損失。縣政府相關領導也在積極和一些銀行協商，爭取為企業爭取貸款幫助，但是，最終的效果如何，還難以確定。”

就是已經在落實的災后重建工作，也難免使人產生一些疑慮。

全面恢復桂陽縣農村供電的時間被定為3月6日。在災后一個月時間內要恢復整個縣幾十年時間里才積累完成的電網，任務無疑非常艱巨。1萬千瓦以上的供電設施全部由電力公司的專門技術人員負責，1萬千瓦以下的則主要靠政府組織發動群眾進行。

桂陽縣政府專門組織各鄉鎮干部召開了“全面恢復農村電網大決戰”的動員大會，并且下了“軍令狀”——如果哪個鄉鎮不能如期完成工作，鄉鎮黨委書記和鄉鎮長將被就地免職。只有出現物資供應緊張而沒能如期完成任務的特殊情況，可能免于被追究責任。

各鄉鎮迅速發動群眾開始投入工作。2月25日，縣里給燕塘鄉安排了兩車電線桿，該鄉黨委書記周平和鄉長夏紅，在縣城的迎賓路上一直從早上8點等到晚上9點半。

隨著各個鄉鎮電網鋪設工作的全面展開，電力設施物資一度供應緊張。2月24日晚，縣供電公司調配一車電線桿給仁義鎮和樟木鎮，根據安排，仁義鎮應該留30根，其余50根發往樟木。結果，仁義群眾100余人欲將電線桿全部留在樟木，鎮黨委書記和鎮長經過3個小時的說服工作，才將電線桿放行給樟木。

電線桿供應緊張，為了保證工期，一些鄉鎮不得不臨時采用一些木桿作電線桿。工期緊張，盡管有相關技術人員對群眾鋪設電力設施的工作進行指導，也難免在工程質量方面再度留下安全隱患。

“當務之急，是要先讓群眾用上電。要想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將電網工程恢復到原來的水平，肯定不現實。再說，技術性很高的高壓線路由電力部門負責，不歸縣政府管，政府的任務主要是組織發動群眾。具體工程質量歸電力部門負責。”李向陽說。這意味著緊急恢復的桂陽電網抗災標準非但不會提高，還可能會降低。

令桂陽縣政府領導著急的事，還有在電網恢復后，如何幫助企業迅速恢復生產。

農村電網恢復前，桂陽縣的大部分工礦企業處于停產狀態；部分企業因災廠房垮塌，機器設備被砸；大部分工礦的礦井因為斷電，無法抽水，礦下設備被淹。

桂陽縣常務副縣長周賢旗主管縣財政工作，因此，對于經濟上遭受的損失最為頭疼：“我現在發愁啊，從目前的情況看，縣里上半年基本沒有財政收入。”

而受損企業頭疼的是如何再次組織恢復生產。黃草坪鎮的杰鵬金牧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廠房在冰雪災害中全部被壓塌，機器設備被砸，儲存原材料被毀，直接經濟損失800余萬元。

“我們老板正在忙著跑貸款，企業正常生產的情況下，一年贏利也就600多萬元，這次除了直接經濟損失，還有停產帶來的間接損失。企業恢復生產的困難很大。”該廠的執行廠長周毅在冰雪災害中和留守職工吃了10多天雪水，記者采訪時，他正在組織工人修建廠房。

從桂陽災后恢復重建和生產自救的情況不難看出，我們缺少災后應急恢復的預案。政府和其他相關部門協調組織原材料的調運、幫助企業恢復生產，以及保障受災群眾生產生活等方面缺少備用的專門應對措施。

反思冰雪災害

桂陽縣在抗災過程中引以為自豪的一件事，是全縣21萬畝烤煙大棚無一受到損壞。這和當地政府部門及早啟動應急預案有很大的關系。

周賢旗說，烤煙產業每年要為桂陽縣財政貢獻1億多元的收入，其中，烤煙大棚的安全牽涉到眾多農戶。所以，在桂陽冰雪一旦演變為災害的較早階段，桂陽煙草公司就向農戶提出了“人在棚在，棚倒人走”的口號，煙草公司組織農戶通過人工除雪措施，保證了烤煙大棚的安全，也因此保護了眾多烤煙農戶的利益。

“預則立，不預則廢”，正是危機意識催生下的及早預案，為抗災爭取了寶貴的時間。由此，也可以設想，如果我們有足夠的風險意識，對其他方面可能發生的問題估計能夠充分一些，或許，造成的災害也不至于如此嚴重。

而事實上，災害過程中，桂陽縣的領導干部們確實作出了積極的努力。全縣干部從2月25日到記者采訪時，沒有休過假。他們帶頭鏟雪，每個人都被分配了任務，并且責任到人，定點清除。縣政府專門派出了督察組對縣城街道領導干部的責任片區進行監督。

沒有電，為了穩定群眾情緒，政府臨時組織了宣傳隊，走街串巷，用手拿喊話喇叭進行宣傳。

許多鄉鎮干部步行下鄉，發放救災物資。為了穩定節前市場豬肉價格，縣政府通過財政撥款，對災害期間的屠戶進行獎勵，屠戶每宰殺一頭豬，能夠得到政府100元的獎勵。

電力中斷，交通不暢，加油站供油緊張。政府專門指定了一家加油站重點保證救災車輛和柴油發電機的燃油供應，并且派駐武警和警察，對指定加油站進行24小時值班保護，維持加油秩序。

“那段時間，誰的車要是能加上油，簡直自豪得不得了。”桂陽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歐陽朝夕說。

周賢旗是抗災過程中調配物資的總負責人，感慨很多：“平時從郴州運到桂陽一車石油，運費只要600多元錢，結果后來漲到1200元，政府也考慮到司機冰雪上路很危險，只好專門組織社會上的司機往回拉油，縣財政對每位司機拉一趟油，補助200元錢。”

1月28日，桂陽剛突然斷電的時候，作為常務副縣長的周賢旗，家中也一樣出現恐慌。“平時我家都是用電取暖、燒水、做飯，一下沒了電，家里連鍋都揭不開，只好東家一頓、西家一頓蹭飯吃。”

光明鄉離桂陽縣城65公里，大雪封路，通訊中斷，鄉黨委書記張小凡被困鄉政府10多天。數天時間里，只好從周圍群眾家里的地窖里掏點紅薯充饑，沒有煤，也沒有柴，他和被困鄉政府的干部就把破舊床板等物品劈了燒火取暖。盡管如此，他們仍每天組織群眾上路鏟雪，一直鏟到蓮塘鄉，才乘車回到縣城的家中。

到家后，他一口氣吃完兩大碗米飯，倒在床上，一直從前一天的中午睡到第二天的中午。

一場雪災，拉近了干部和群眾間的感情。干部的帶頭行動也贏得了群眾的充分理解，桂陽縣沒有出現群眾因災鬧事的失控局面。“好多年沒有看到干群關系這么融洽的局面了！”桂陽縣一位干部如此感慨。

痛定思痛，桂陽縣政府也意識到抗災過程中仍舊存在的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

在電力突然全部中斷時，為桂陽縣解了燃眉之急的，是深圳市龍港區最先到達的包括14臺柴油發電機在內的第一批援助物資。

周賢旗說：“一停電，縣政府就沒辦法對工作進行安排部署了。最初，我們把臨時指揮中心搬到了桂陽賓館，但是，那里一天發電需要1萬多元錢，成本太高，并且指揮抗災工作也很不方便。之后，又將指揮中心設到了網通公司。在那里，通過發電，既保證了指揮電力的供應，也解決了和外界的通訊問題。”

他特別提到深圳來的第一批救災物資。正好桂陽縣有一位副縣長在深圳龍港區政府掛職工作，電力一中斷，縣里的領導就在第一時間與他取得了聯系。

通過他的協調，深圳市市長親自出面，緊急調運14臺柴油發電機連夜趕送桂陽。正是這批發電機，保證了桂陽縣人民醫院、指定銀行、指定超市、指定加油站等重要場所的臨時電力供應，從而為后來的全面抗災贏得了寶貴時間。

這看似偶然的不幸中的萬幸，恰恰暴露出的是政府在事前毫無應急準備的危機。

周賢旗還提出，通過這場災害，應該給我們一個警示——必須建立一種包括糧食在內的系統的應急物資儲備機制。“當時的形勢太嚴峻了，說實話，我當時的壓力很大，我們不能確定那樣的冰雪天氣還要延續多久。到后來，救災物資已經到了特別匱乏的地步，如果災害再延續5天時間，很難想像將會導致什么樣的嚴重后果。”

他還提出，我們的氣象預報部門也應該認真反思，應該進一步提高氣象預報科學性和及時性。政府可以考慮建立氣象部門和一些關系國計民生的重要部門間的連動機制。（截至記者發稿時，桂陽縣已如期于3月6日實現全縣恢復供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