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盧梭對現代性的批判

摘要：面對文明社會的普遍墮落狀況，盧梭主張“回返自然”。在自然狀態，人是自由幸福的，而文明社會導致人的道德墮落和人的異化。盧梭對科學與藝術的批判對于科技理性肆虐、消費日盛的現代社會無異于一副清醒劑和解毒劑。

關鍵詞：盧梭； 自然； 文明社會； 科學與藝術； 現代性； 批判

中圖分類號：B565.2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9－0079－03

盧梭，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的杰出思想家，同時也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哲學家。他上承蒙田、孟德斯鳩、洛克、普魯塔克、柏拉圖等人的思想，下啟康德、馬克思、杜威和波伏娃等無數思想家，在西方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與絕大多數啟蒙思想家不同，盧梭的思想更為敏銳、深刻。盧梭主張回返自然，通過對文明社會和科學、藝術的批判，開啟了現代性批判的先聲。在相當程度上，盧梭奠定了后來的現代性批判的基調，成為現代性自身沖突的一個標志。后來的許多思想家對現代性的批判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盧梭思想的影響。

一、 回返自然：盧梭對文明社會的批判

盧梭在《愛彌爾》一書中開宗明義地指出：“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變壞了。”這突出表明的“自然”和“文明”的對立是盧梭的基本思想。盧梭認為，人類在進入社會狀態前曾生活在一種“自然狀態”中。霍布斯從人性本惡的觀點出發，把自然狀態說成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狀態，而盧梭則從人性本善的觀點出發，把自然狀態描繪成一派清新純樸的景象。盧梭敏銳地感受到現代化進程對人類所造成的傷害，他指出：“我們的種種智慧都是奴隸的偏見，我們的一切習慣都在奴役、折磨和遏制我們。文明人在奴隸狀態中生，在奴隸狀態中活，在奴隸狀態中死：他一生下來就被人捆在襁褓里；他一死就被人釘在棺材里；只要他還保持著人的樣子，他就要受到我們的制度的束縛。”盧梭認為，現代文明所創造的理性和智慧并不是人的價值所在，文明導致了私有制和不平等，損害了人的自然本性。因此，盧梭提出回返自然的觀點以抵制現代文明對人類的捆綁與宰制。盧梭倡導“回歸自然”開了浪漫主義思想的先河，德國“狂飆”時代的許多思想家，從萊辛、赫爾德到歌德、席勒都受其影響。盧梭關于文明斬斷了人與自然的聯系這一思想也成為后來思想家現代性批判的主旋律。

“自然”一詞是盧梭現代性批判的一個關鍵詞，它在盧梭的著作中頻繁出現。那么，盧梭使用的“自然”一詞含義有哪些呢？趙靜蓉把盧梭的“自然”一詞的含義歸納為以下幾點：“一、在最平常的意義上使用，指自然環境或自然風光；二、人類的種種自然條件，包含生理器官、本能、天性；三、人類社會的自然秩序或自然屬性，如天賦平等；四、人類生存或建構社會的原始手段或技能，如手工勞動。盡管自然的諸多概念所指各異，但它們都共同圍繞一個能指，即與現代文明沖突的‘非文明’或‘反文明’狀態。自然不是社會性、教化性、文明化、制度化，它是原始的、本真的、純粹的和自發的，它是人類童年時期的最大特征。”對于盧梭所說的“自然”、“自然狀態”，存在的最大誤解是以為盧梭主張徹底拋棄已有的現代文明，回到蒙昧野蠻的原始社會。其實，這種誤解在盧梭生活的那個時代就已經存在。1755年，伏爾泰在收到《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后給盧梭寫了一封信，語帶挖苦地說：“從沒有人用過這么大的智慧企圖把我們變成畜牲。讀了你的書，真的令人渴慕用四只腳走路了。”在這里，伏爾泰誤讀了盧梭，盧梭對伏爾泰曾加以反駁，說從來沒有想使人返回到野蠻狀態中去。筆者以為，盧梭提出“回返自然”的主張，只是以淳樸的自然狀態作為一種理想的參照物來批判邪惡的文明社會，并非要人類倒退回原始社會去。“回返自然”不僅表達了盧梭對虛構中的自然狀態的眷戀，而且也表達了盧梭對理想社會的憧憬。馬克思也曾明確指出，盧梭的自然主義學說決不僅僅是對極度文明的反動和想要回到被誤解了的自然生活中去，“而是對當時正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會’的預感。”由此可見，盧梭主張“回返自然”并非要人類倒退回原始社會，而是預感到現代文明給人類帶來的傷害。

盧梭把人區分為“自然人”和“人所造成的人”。在盧梭看來，自然人是天性善良的，這種善從積極方面來說表現為自然人有憐憫自己同類的天然感情；從消極方面來說，自然人沒有作惡的天然傾向和客觀條件。自然人過著本能的生活，理性和智慧在他們身上還沒有發展起來。自然人有兩種先于理性的天然感情，一是關切自身的保存即“自愛心”，二是對自己同類的憐憫。盧梭認為，憐憫心是一種自然的情感，由于它調節著每一個人自愛心的活動，所以對于人類全體的相互保存起著協助作用。盧梭指出：“正是這種情感，使我們不假思索地去援救我們所見到的受苦的人。正是這種情感，在自然狀態中代替著法律、風俗和道德，而且這種情感還有一個優點，就是沒有一個人企圖抗拒它那溫柔的聲音。正是這種情感使得一切健壯的野蠻人，只要有希望在別處找到生活資料，絕不去掠奪幼弱的小孩或衰弱的老人艱難得來的東西。正是這種情感不以‘你要人怎樣待你，你就怎樣待人’這句富有理性正義的崇高格言，而以另一句合乎善良天性的格言：‘你為自己謀利益，要盡可能地少損害別人’來啟示所有的人。”盧梭認為，在自然狀態中，雖然存在著基于年齡、健康、體力以及智慧或心靈的性質的不同的不平等，但這只是自然的、生理的不平等，因此不具有道德意義；而精神的或政治的不平等則是不存在的。

主張“回返自然”與對文明社會的批判是盧梭現代性批判這枚硬幣的兩面。盧梭曾指出：“各種情欲的放縱，體力的疲勞和精神的涸竭；在種種情況下人們所感受到的無數煩惱和痛苦，使他們的心靈得不到片刻安寧。這一切都是不幸的憑證，足以證明人類的不幸大部分都是人類自己造成的，同時也證明，如果我們能夠始終保持自然給我們安排的簡樸、單純、孤獨的生活方式，我們幾乎能夠完全免去這些不幸。如果自然曾經注定了我們是健康的人，我幾乎敢于斷言，思考的狀態是違反自然的一種狀態，而沉思的人乃是一種變了質的動物。”由此可見，在盧梭看來，文明的歷史就是一部人類的疾病史和精神受難史。人類天性是善良的，可是文明的進步和知識的發展尤其是私有制的產生，卻使人變壞。在私有制基礎上人類文明每前進一步，還伴隨著精神上的不平等的深化和普遍的道德墮落。私有制的出現使人類變得貪婪、冷酷、虛偽、奸詐。對于違背自然的文明社會給人類所帶來的巨大危害，盧梭憤慨地寫道：“文明人除了他的邪惡、他的需要和他的災難而外，他還如何給痛苦和死亡敞開了新的大門。……，由于我們過分考究的生活方式，由于室內室外溫度的懸殊、由于增減衣服的太不小心以及由于我們所追求的一切肉體享受（這種享受日久竟成為必要的習慣，稍后由于疏忽或不能滿足那些習慣的要求，往往會使我們喪失健康或生命）等等而引起的疾病；如果你計算了毀滅過多少整個城市、造成過成千成萬居民死亡的火災和地震；總之，如果你把由于所有這些原因而繼續不斷地集中在我們身上的一切危險都合計起來，便會感到自然因為我們輕視它的教訓，而使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多么大。”盧梭認為，文明社會由于它的私有制、貪婪和不平等而破壞了自然狀態的純樸道德。因此，在文明社會里，人類是普遍不幸的。自然使人幸福而善良，但社會卻使人墮落而悲苦。對自然人和文明人的不同生活態度，盧梭寫道：“野蠻人和文明人的內心和意向的深處是如此的不同，以致造成至高幸福的東西，反而會使野蠻人陷于絕望。……相反地，社會中的公民則終日勤勞，而且他們往往為了尋求更加勤勞的工作而不斷地流汗、奔波和焦慮。他們一直勞苦到死，甚至有時寧愿去冒死亡的危險，來維持自己的生存，或者舍棄生命以求永生。他們逢迎自己所憎惡的顯貴人物和自己所鄙視的富人，不遺余力地去博得為那些人服務的榮幸；他們驕傲地夸耀自己的卑賤，夸耀那些人對他們的保護；他們以充當奴隸為榮，言談之間，反而輕視那些未能分享這種榮幸的人們。”正是由于這種差別，許多野蠻人（即自然人）盡管在文明人的暴力征服下被迫接受了基督教信仰和文明的生活方式，但是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很快就會重新恢復他們在自然狀態中所習慣的那種自由散漫的生活。相反，倒是有許多文明的歐洲人，往往自愿地遁居于野蠻民族之中，在純樸的自然狀態下度過自己平靜的一生，至死也不愿重返文明社會。盧梭尖銳地指出，沒有基督教的社會是更好的社會。

在文明社會，人變得虛偽、奸詐、冷酷，缺乏同情心和憐憫心。盧梭寫道“通世故的人總是戴著假面具的，他們幾乎沒有以他們本來的面目出現過，甚至弄得自己也不認識自己，當他們不得不露出真面目的時候，他們就會感到萬分的局促。在他們看來，要緊的不是他們實際上是什么樣的人，而是要在外表上看起來好象是什么樣的人。”總之，文明社會造成了人的自我異化，文明社會本是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結果他們自身反而成了它的奴隸，從而喪失了天然的自由、平等、獨立和內在的道德價值，而盧梭的全部努力正在于使人們重新去發現人的內在價值。

二、 盧梭對科學與藝術的批判

盧梭思想的深刻之處在于，當他同時代的啟蒙思想家都把文明和進步設想為連續不斷、有規律上升的鏈條，并籠統地認為科學和藝術會造福于人類，盧梭則敏銳地洞察到文明中包含的矛盾，進步中具有的對抗。盧梭認為文明的進步伴隨著不平等和社會壓迫的深化，科學、藝術和文明發展的成果只為上流社會少數人所享有，廣大勞動人民則陷入愚昧和貧困。需要指出的是，有的學者認為，盧梭在批判科學與藝術的時候，沒有把科學與藝術和腐朽落后的制度對科學藝術的不合理的應用聯系起來，似乎科學與藝術犯了原罪，這實際上是對盧梭思想的誤讀。盧梭曾指出：“我自謂我所攻擊的并不是科學本身，我是要在有德者的面前保衛德行。”當與盧梭同時代的啟蒙思想家都在謳歌理性、科學與藝術并認為隨著科學藝術的發展將造就普遍文明和全人類的福利的時候，盧梭清醒地指出科學與藝術在現存制度下決不能帶來普遍富裕、道德進步，反而帶來更大的社會不平等，造成了人的異化和道德墮落。盧梭指出：“我們可以看到，隨著科學與藝術的光芒在我們的地平線上升起，德行也就消逝了；而且這一現象是在各個時代和各個地方都可以觀察到的。”

盧梭崇尚感性與自然，貶抑科學與藝術。這看來雖有偏頗，但在當時絕大多數啟蒙思想家極力推崇理性與科學的情況下卻有反撥作用。盧梭指出：“天文學誕生于迷信；辯論術誕生于野心、仇恨、諂媚和撒謊；幾何學誕生于貪婪；物理學誕生于虛榮的好奇心；所有這一切，甚至于道德本身，都誕生于人類的驕傲。因此，科學與藝術都是從我們的罪惡誕生的；如果它們的誕生是出于我們的德行，那么我們對于它們的用處就可以懷疑得少一點了。”盧梭認為，出自自然的人是生而自由的主體，而科學藝術的發展卻窒息了人類天生的自由情操，使人類遭受科技理性的宰制而變得虛偽、冷酷。科學、藝術的發展不僅助長了閑逸、虛榮、奢侈，而且造成了人類道德的墮落。一方面，理性、科學顯赫一時，才智和高雅的情趣倍受推崇；另一方面，自然純樸的感情和高尚的德行卻遭到蔑視，那些“分散在窮鄉僻壤”、“給我們以面包、給我們的孩子以牛奶的人”卻遭受欺凌。從這里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科學藝術不合理的應用給人類所帶來的摧殘，深切地感受到盧梭對勞動人民的同情。

盧梭認為，科學藝術所制造的欲望給人類帶來奴役，科學的目的是虛幻的，其效果是危險有害的。科學、藝術會使人閑逸、奢侈，從而引起道德敗壞，它削弱了人的戰斗品德，破壞德行。為此，盧梭引用了古埃及的傳說，說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發明了科學。盧梭警告世人：“人們啊！你們應該知道自然想要保護你們不要去碰科學，正像一個母親要從她孩子的手里奪下一種危險的武器一樣；而她所要向你們隱蔽起來的一切秘密，也正是她要保障你們不去做的那些壞事，因而你們求知時所遇到的艱難，也就正是她的最大的恩典了。”聯想到兩次世界大戰中資產階級利用生化武器、核武器屠殺人類所造成的生靈涂炭，使人不禁驚嘆盧梭的先見之明。盧梭認為，在文明社會中，由于科學、藝術同財富和奢侈密切聯系在一起，它不但無助于敦風化俗，反而會傷風敗俗。在盧梭看來，奢侈無不與科學藝術相伴而行，無不與善良的德行背道而馳。與其有知識或科學而無道德，還不如有道德而無知識或科學藝術。雖然盧梭批判科學藝術的觀點有些偏激，但在人們普遍對科學與藝術推崇備至的時候，看到其負面效應從而喚起人們的警覺，是有積極意義的。

盧梭對藝術的批判在他的《致達朗貝爾的信》里集中地表現了出來。著名啟蒙思想家伏爾泰、達朗貝爾、狄德羅都主張在日內瓦建立一座劇院，盧梭為了捍衛自己出生地的純樸而極力反對。盧梭認為，藝術是非常危險的東西，其道德上的害處不亞于教唆犯。在列舉了埃及、希臘、羅馬、中國等古代文明是如何由于藝術的腐蝕而陷入奢糜和毀滅，而早期的波斯人、塞種人、日耳曼人和斯巴達人又是如何由于未經藝術的腐蝕而展示了對德性的熱愛之后，盧梭大聲疾呼：“羅馬人啊！趕快拆毀這些露天劇場，打碎這些大理石像，燒掉這些繪畫，趕走這些征服了你們并以他們那些害人的藝術腐化了你們的奴隸吧。讓別人以炫耀虛浮的才華自詡吧；那種惟一與羅馬相稱的才華，乃是征服全世界的才華。”與科學一樣，藝術并沒有犯所謂的“原罪”。盧梭之所以要如此激烈地批判藝術，是因為在封建專制制度下上流社會借藝術之名過著奢侈荒淫的生活而廣大勞動人民卻陷入貧困和痛苦。

在盧梭看來，世界上最可貴的東西是自由情感和道德良知，人們趨之若騖的科學與藝術只不過是虛妄而無聊的欲望的產物。盧梭在《論科學與藝術》的結尾處深情地指出：“德行啊！你就是純樸的靈魂的崇高科學，難道非要花那么多的苦心與功夫才能認識你嗎？你的原則不就銘刻在每個人的心里嗎？要認識你的法則，不是只消返求諸己，并在感情寧靜的時候諦聽自己良知的聲音就夠了嗎？這就是真正的哲學了，讓我們學會滿足于這種哲學吧！”在科技理性肆虐、消費日盛的現代社會，盧梭的這一聲吶喊對我們來說無異于一副清醒劑和解毒劑。

參考文獻：

[1]盧梭.愛彌爾（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2]趙靜蓉.論盧梭與席勒的現代性批判[J].人文雜志，2004，(4).

[3]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盧梭.論科學與藝術[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

責任編輯 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