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思維的本題詮釋

所謂和諧思維，是指從和諧的視域出發，以和諧為基本原則和價值取向，揭示和諧性、平衡性、協調性、有序性、互補性在事物發展中的作用，并以追求事物和諧發展為目的的一種思維方式或思維模式。長期以來，學界對和諧思維存在諸多不同的認識。有人認為和諧思維是與當今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相適應，相對于革命與斗爭年代的斗爭思維而言的；有人把和諧思維與矛盾思維看成是不同時期相繼出現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還有人認為和諧思維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觀點，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實現的，和諧思維至多是人們美好的價值指向或終極的理想關懷等等。這些見解都是值得商榷的。和諧思維雖然凝聚著當今時代的主導精神，是人類思維進步和發展的產物。但也是客觀對象在人的思維和頭腦中再現的一種特定方法，是高于各種感性材料的一種精神和理念。因此，對和諧思維的認識，不能僅僅從某個具體的社會背景出發來加以狹隘的理解，也不能局限于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界限，還必須上升到哲學本體論的研究層次，才能真正擺脫具體經驗的羈絆，在最抽象和最本質的層面上把握其本質內涵，澄清種種誤讀。

一、“矛盾”本體與“和諧”本體

從本體論的角度研究和諧思維。首先必須了解何為本體論或本體。對于什么是本體論，理論界一向有不同的看法，例如有的學者認為。本體論主要研究“是者何以為是者”，是關于存在及其本質規律的學說：有人認為，本體論是關于宇宙大全的本原或本源的學說：還有人認為本體論是關于世界觀的學說等。至于什么是世界的本體，在中外哲學史上，哲學家們更是眾說紛紜。古希臘哲學家一般把世界的本體歸結為某一種具體的物質。如水、土、火、氣等；中國古代哲學家一般把它歸結為“五行”、“八卦”或“氣”：近代哲學家把它歸結為物質的某一結構層次，如原子：主觀唯心主義者把世界的本體歸結為人的主觀精神：客觀唯心主義者則把它歸結為客觀精神；過去我們認為辯證唯物主義把世界的本體歸結為物質。改革開放以來，理論界一些學者又提出了實踐本體論的概念，如此等等。可見對于世界本體的探索是永無止境的，如果有人想在這里找到一個一勞永逸的答案恐怕是徒勞的，本身也是違背辯證法的。

這里，我僅對馬克思主義本體及本體論提出一點看法。我認為把馬克思主義對世界本體的看法簡單地歸結為物質，是對馬克思主義本體論的一種誤讀。實質上，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是辯證的唯物論。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是唯物的辯證法，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與辯證法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從此意義上來說，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也就是其本體論。這即是說，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與它的辯證法是不可分割的，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體論是其辯證法的理論基礎；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生成于本體論之中。是本體論的運思方式。所以，馬克思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的一個本質的區別就在于，它不是把世界的本體歸結為某一種物質，也不是把世界的本體歸結為全部物質的“總和”，而是力圖揭示這個物質世界的本質與規律。馬克思在繼承自古希臘以來的全部哲學成果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的杰出成果的基礎上，把“矛盾”即“對立統一”看成是支配和推動我們這個世界的最根本的本體。

恩格斯曾指出：“一當我們從事物的運動、變化、生命和彼此相互作用方面去考察事物時，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在這里我們立刻陷入了矛盾。”這里所說的矛盾，就是對立統一體，它包含著差異的成分。這些差異成分的關系，既對立又統一(或同一)，共同推動事物的運動、變化和發展。這種觀測世界和分析事物的方法和理念實質上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思維。這種矛盾辯證思維實質上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本體論。

和諧思維在本質上屬于辯證思維，是辯證思維的具體形式與特殊形態。和諧作為一個哲學范疇，是指多樣性的統一和異性要素的有機結合，它既包含“對立統一”，又包含多樣性的統一，是對立和諧和系統和諧。如果說唯物辯證法把“矛盾”作為世界的本體的話，那么和諧思維則把“和諧”作為整個世界的本體。但是，這兩種形態的本體論一方面具有共同的特性，另一方面又不能完全等同。

從本質上來講。無論是唯物辯證思維，還是和諧思維，它們的共同特性在于：其一，都以要素之間的差異性、對立性為前提。要素之問的差異和對立是具有客觀性和普遍性的。所謂客觀性，就是說事物內部不同成分之間的差異和對立是無條件存在的，無論是對立雙方共同處于一個和諧體中，還是由于事物內部矛盾的加劇而導致和諧體破裂，差異和對立都是客觀存在和絕對的。所謂普遍性，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無論在自然領域、社會領域、還是在人們的思維領域，無論是新事物，抑或是舊事物。都存在差異和對立。當然，差異成分對立屬性的客觀性和普遍性絕不是同等性質、同等規模的，我們所說的客觀性和普遍性僅僅是一個存在與否的問題。其二，它們探討的都是“對立面怎樣才能夠同一，是怎樣(怎樣成為)同一的”本質規律，其共同的價值目標都是促進對立面的平衡、融合及其和諧發展，同時，事物內部的和諧統一又具有相對性和動態性。相對性也就是條件性，事物達到統一，必定受到特定條件的限制，當條件具備時，事物內部的差異部分才能協調一致，共處于統一體中：當突破條件限制時。統一體將被打破，直到新的條件具備時，新的和諧統一才能實現。形而上學認為一切事物都和自身同一。其實質是把事物看作靜止僵死的東西。如謝林認為對立雙方是絕對同一的，既沒有質的區別，也沒有量的不同。黑格爾則大力批判了這種抽象同一性的錯誤，深刻揭示了事物的和諧統一的變化、運動性。他指出，抽象同一性“不過是同語反復的空話”，“是思維規律的反面”；與抽象同一性相對立的是具體同一性，“是單純的自身相關的否定性”，是“在發生中便消失了的區別，或說是這樣進行區別，即沒有任何東西被它區別開來，而它卻直接融合于自身”。黑格爾在這里把具體同一性看作是理念自身的自我揚棄過程，如果將其發展為唯物辯證法，也就是事物自身的揚棄和變化過程。恩格斯也曾明確指出，“新近自然研究從細節上證明了這樣的事實：真實的具體的同一性自身包含著差異、變化”。它們處于動態的平衡過程中。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和諧思維作為辯證思維的一種具體形式。它與唯物辯證思維是不能絕對等同的。從理論致思上來講，和諧思維主要是從對立面的同一性的視域出發。分析異質要素間的和合性、和調性、協調性、互補性在事物發展中的作用機理；而唯物辯證思維則不同，我們過去習慣于把“矛盾”歸結為其主要特征，強調應主要從矛盾對立面的斗爭性的視角出發，揭示其正相反對的兩個方面的對立性、沖突性、離異性、排斥性在事物發展中的本質規律。在此意義上，唯物辯證思維主要提倡用矛盾的思想方法觀察問題和處理問題，突出對立面的斗爭性在事物發展中的動力和源泉作用，作為“矛盾辯證法”的理論形態。繼承了西方的辯證法傳統。而和諧思維，更注重用和諧的思想方法分析事物和解決矛盾，強調對立面的同一性在事物發展中的內生和內驅作用，作為“和諧辯證法”的理論形態，體現了獨具特色的東方智慧。

二、和諧本體論及其基本內涵

因為世界是無限廣大的，從理論上講，我們幾乎可以從無限不同的維度對這個世界進行本體的觀照。西方人由于專注于人對于自然的認識，因而它更多地強調主體和客體的矛盾對立關系，因為一方面自然界表現為對人的壓迫，另一方面人又不甘心于這種壓迫，力圖從這種壓迫中擺脫出來，并反過來駕馭自然。在古代中國，哲學家們更多地專注于人與人的認識，即便對“天”或“天道”表現出了一定的興趣，但這種“天”或“天道”也已是被人化了的“天”。因此。在中國傳統哲學中。它更多地強調“和諧”，包括天人和諧、人我和諧、自我和諧等。正是在這種致思取向上。我們說中國人把“和”、“和合”、“中和”、“和諧”看成是世界的本體。

中國古人很早就認識到萬物都是“差異和諧體”。這種認識首先是從感性認識開始的，然后從感性上升到理性，從個別上升到一般，最后由哲學家概括出“陰陽和諧”的普遍概念。具體而言，從史伯的“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到晏嬰的“可否相和”；從史墨的“物生有兩”到老子的“萬物負陰而抱陽”；從孔子的“中和之道”到董仲舒的“萬物莫不有合”；從張載的“太和”境界，到紹雍和朱熹的“一分為二”，等等。中國哲學家幾乎都把“和”或“和諧”當作萬物本體。

“和”或“和諧”作為中國古代哲學對世界本體的一種獨特的哲學體認，首先是指“陰陽和諧”。就陰陽兩方面的關系看，它們之間既相互對立，又相互統一。首先，陰陽對待。陰陽對待是指陰陽之間的相互沖突、排斥和分離。程顥所說：“萬物莫不有對，一陰一陽，一善一惡。陽長則陰消，善增則惡減。”(《語錄》十一)朱熹也有類似論述，他說，“天地間無兩立之理，非陰勝陽。即陽勝陰，無物不然，無時不然。”(《語類》六十五)其次，陰陽和調。陰陽和調是指陰陽之間的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相互補充和相互轉化。相互依存是說陰陽兩方面沒有此方，也就沒有彼方，反之亦然，張載曾指出，“兩之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張載《正蒙·太和》)這里的意思是，無孤陰也無寡陽。陰陽總是相依相存。陰陽相互滲透是說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之中又復有陰陽。朱熹曾說：“統言陰陽只是兩端，而陰中自分陰陽，陽中亦有陰陽。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雖屬陽，而不可無陰；女雖屬陰，亦不可謂其無陽。”(《語類》九十四)不僅如此，陰陽之中內含的陰陽還可以無限分解，以至無窮。陰陽“每個便生兩個。就一個陽上，又生一個陽，一個陰。就一個陰上，又生一個陰，一個陽”。并且這種“一分為二，節節如此，以至于無窮，皆是一生兩爾”(《語類》六十五)。朱熹的這些話雖然建立在樸素的純思辨的基礎上，但其中也包含了合理的因素，即陰陽相互包含和相互滲透。陰陽兩個方面，“陽代表能動的、剛健的、進取的、外向的、開放的、活躍的方面，陰代表受動的、柔順的、退守的、內斂的、閉合的、沉靜的方面。從外在的差異和對立來看，它們之間恰恰是相互排斥和相互沖突的，但是，從其內在的有機的統一來看，它們之間又恰恰形成一種互補互濟的關系”。同時，陰陽對立的兩方面還可以互相轉化。“出冥入冥，新故更代，陰陽迭循，清濁相廢；將來者進，成功者退；已用者賤，當時者貴；天文地質，不易厥位。”(《太玄文》)因此，對立面相互轉化是顯而易見的，當事物在一個方向上變化發展，達到一定限度，就會轉而其相反。但如果沒有達到一定限度，就不會轉化。“陽不極則陰不萌，陰不極則陽不芽。”(《太玄搞》)因而事物的轉化是以“極”為條件的，并最終會達到平衡與統一。

現代的和諧辯證思維是在改造中國古代和諧思想的基礎上形成的。它剝離了古代和諧思想樸素和神秘的外殼，吸取其合理的思想成分，賦予其時代的新的內涵和形式。但不管其如何變化，作為其思想源頭的中華和諧思想的辯證法內核和智慧特征是不會改變的。

三、和諧本體的理論貢獻

和諧思維從和諧的維度，深入到事物的內部，揭示了事物對立或系統要素之間的和合運動如何推動了事物的前進和發展。史伯所提出的“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重要命題，揭示了“和”是宇宙萬物生成和發展的本因和根據。史伯之后，思想家們對萬物生成的本因有了進一步的探討。荀子指出：“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荀子·禮論》)《易傳》指出：“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交媾，萬物始生。”(《易傳·系辭下》)王充指出：“天地合氣，萬物自生。”(《論衡·自然》)這些論述都闡明了天地、陰陽、男女等異質要素的和合作用是化育萬物的內在根源。這為我們尋求事物發展的內在源泉和動力提供了另一種思維路徑。

長期以來，我們認為推動事物發展的內在源泉和動力主要是矛盾的對立和斗爭作用，由于事物內部的對立矛盾運動，促使事物不斷向前發展。這種理論揭示了事物的對立矛盾在推動事物發展過程中的內在機制和作用。它首先是由古希臘的哲學家提出來的，后來，黑格爾對它進行了系統的論證，使之構成一個辯證法的龐大體系。馬克思在改造黑格爾唯心辯證法的基礎上創立了唯物辯證法，使辯證法立足于現實的基礎之上。但是，對世界辯證規律的認識是永無止境的。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也只是代表了人類辯證法長河中的一個階段，而且深深地烙上了西方辯證法的印記。隨著時代主題的變換，和諧日益引起人們的關注并成為理論研究的重心，和諧辯證思維的現實價值也日益顯露出來。

由于和諧思維重點研究了“對立統一”中的同一性、一致性在事物發展中的作用，因而對于加深人們對于矛盾同一性的認識也提供了新的啟迪。長期以來，學術界一般著重從前三個方面來解釋矛盾同一性的關系：矛盾相互依存，即矛盾雙方表現為沒有你就沒有我，沒有我就沒有你；矛盾相互滲透，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矛盾相互轉化，即你變為我，我變為你。這樣的解釋主要是為矛盾的斗爭性“服務”的。矛盾雙方之所以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是因為它能為斗爭提供對立面，這就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打不相識”。矛盾雙方之所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因為它處在不斷的自我矛盾和自我斗爭之中。矛盾之所以會你變為我、我變為你，是因為斗爭的結果必然促使矛盾雙方的地位和性質發生變化。總之。矛盾的同一性是為矛盾的斗爭性提供條件并為之服務的。這種固執于斗爭性并從斗爭性中演繹出同一性的做法，把矛盾同一性的本質內涵大大狹隘化了。實際上，矛盾的同一性不僅僅表現在以上三個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對立面的相互需求和相互補充之上。所謂相互需求，通俗地說，就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它是指矛盾雙方由于相互關聯而產生的有機統一性。這種相互需求是發自矛盾體自身生命的一種內在需求，是其賴以存在的必要和必然的條件。例如，自然界中的化分與化合的統一、陰電和陽電的統一、排斥和吸引的統一；社會中的父子關系、夫妻關系、依法治國與道德建設的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人自身的本我與超我的關系、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關系、人性與獸性關系，等等，都體現了這種如同生命有機體的相互需求和相互感應的關系。所謂相互補充，通俗地說，就是“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它是指矛盾雙方由于其對立差異而產生的互補互濟的作用。可見。從和諧的維度看，矛盾的同一性就具有了更深刻和更廣泛得多的內涵。

責任編輯：陳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