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陳白塵《云夢斷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摘要：陳白塵的散文《云夢斷憶》在中國當代散文史上別具一格，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和美學(xué)追求。本文從批判意識、油滑筆調(diào)和民本情懷三個方面進行論述，探討了作家創(chuàng)作《云夢斷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陳白塵；《云夢斷憶》；創(chuàng)作心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10-0099-03

陳白塵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政治諷刺劇作家和“幽默詼諧、具有獨特藝術(shù)個性和美學(xué)追求”的散文家。《云夢斷憶》是他最著名的散文作品。《云夢斷憶》創(chuàng)作于1982年末作者在美國參加“國際寫作計劃”期間，全書共分八章，由《憶云夢澤》、《憶房東》、《憶茅舍》、《憶“甲骨文”》、《憶眸子》、《憶鴨群(上)》、《憶鴨群(下)》、《憶探親》和一篇后記組成。甫一問世，便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并獲得1983年全國優(yōu)秀散文獎特別獎。近些年來。更是獲得了極高的評價。可是，當年文化部數(shù)以千計的文化人一同來到地處湖北咸寧的“向陽湖”“五七”干校，為什么只有陳白塵等少數(shù)幾位作家寫出了這種文章呢?這恐怕不僅僅是寫作水平的問題。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陳白塵無法放棄他的批判意識；作為一個諷刺劇作家，陳白塵也有借用油滑的筆調(diào)對社會的黑暗進行強烈的批判與譴責的特長；同時，作家“到民間去尋找希望”的民本情懷又使得作家“從民眾中汲取文化的養(yǎng)分、生存的信念、樂觀的哲學(xué)、淡泊的襟懷”。我想。也許正是作家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才誕生了這部獨特的文革回憶錄。

一、批判意識：精神覺醒與堅守良知

《云夢斷憶》展示的是一個社會群體的歷史創(chuàng)痛，也是一次期待已久的關(guān)于歷史的“真實講述”。它首先集中地表現(xiàn)了作者同有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和強烈的批判意識，意義非同一般。

陳虹在《中國作家與“五七”干校》一文中把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分為三種：沉痛的反省、深刻的懺悔和歷史的沉思。不管是反省、懺悔抑或是沉思。其實都與中國知識分子傳統(tǒng)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從字面上理解，知識分子就是掌握了知識的人，掌握了知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便掌握了自己的命運，進而對國家、民族的命運有了擔當，所以，洪子誠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對民族、國家命運，對人的自由精神的發(fā)展負有使命的人”。回顧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直以“時代的代言人”、“大眾的啟蒙者”自居，期望用自己滿腔的熱情喚醒民眾，掃除“國民劣根性”，建設(shè)一個自由民主的嶄新的國家。但是，知識分子身上固有的某些弱點，使得這種任務(wù)變得異常艱難。在革命的發(fā)展歷程中，他們從庸眾的啟蒙者變成革命的同路人，最后淪為被批判的對象，為了生存，很多人不得不放棄了自由精神。曾經(jīng)的獨立變成了依附，批判變成了頌揚。郭沫若從一個高呼“我便是我了”的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蛻變成書寫《百花齊放》的“大躍進歌手”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這種政治的高壓下，“文革”的發(fā)生也就不足為怪了。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隨波逐流、放棄自我。巴金、顧準、儲安平、張中曉、陳寅恪……當然還有陳白塵，他們就像“中國的脊梁”(魯迅語)那樣堅持著自己的獨立人格，在20世紀那段人所共知的專制歲月里，像點點繁星照亮了歷史的夜空。

讓我們看看陳白塵是怎樣對待那段坎坷的生活遭遇的：

十年動亂中，國家和人民都遭受巨大的創(chuàng)傷，除少數(shù)寵兒之外。誰不在心靈或肉體上傷痕累累?文學(xué)作品如果不反映這些傷痕，那才是咄咄怪事!難道說。一個作家把十年動亂一筆勾銷，而專事歌頌什么“一舉”的功績么?……不把造成十年動亂的社會根源、思想根源深挖出來。我們這社會主義社會要前進，四個現(xiàn)代化要實現(xiàn)，那是緣木求魚!(《后記》)

從這段話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到這樣幾點：第一，歷史不能遺忘，遺忘歷史往往意味著背叛，只有牢記歷史的教訓(xùn)，才能看到我們今天的來之不易，才能避免歷史悲劇的重演；第二，文學(xué)應(yīng)該反映生活，不光是歷史的功績，更重要的是反映歷史的傷痕，只有將這些根源挖出來，才有利于我們社會的進步；第三，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首要的任務(wù)應(yīng)該是對歷史負責，對人民負責，對社會和國家負責，這才是一個真正負責任的作家。

對于那場浩劫，陳白塵是懷疑的。“運動一步步深入，也就是說這種‘反革命分子’越揪越多，卻有所懷疑了。不是說‘不能搞擴大化么’?如此越揪越多，難道是正常現(xiàn)象?疑竇一生，不免覺醒了：過去每次運動，為了達到，乃至超過指標，每每造成冤獄；而超指標者不又每每受重賞么?……他能是什么‘反革命集團’分子?我不相信!”(《憶“甲骨文”》)從“有所懷疑”到“我不相信”，陳白塵憑借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批判精神，對“文革”中的荒誕現(xiàn)象進行了無情地揭露：“一方面，是本屬善良的靈魂倒真?zhèn)€覺醒了，對這場‘革命’看出它的真面目；一方面，是本來邪惡的靈魂卻用‘革命’偽裝起來，以遂其私，這就叫做‘造反起家’；再一方面，是正在塑造中的青年的靈魂，被搞得天翻地覆而又地覆天翻，到頭來，有的覺悟，有的消沉，有的成了有用之才，有的墮落以至犯罪；最后便是幼小者的靈魂，本來是白玉無瑕，但在那‘革命’空氣中遭受污染。”(《憶眸子》)

一個真正負責任的作家或思想者，他除了要能用正義和精神對抗罪惡和屈辱，還應(yīng)有一種能包容天地的憐憫情懷。如果沒有一顆充滿摯愛的心靈，我們又怎能發(fā)現(xiàn)世間那些充滿溫情的點點滴滴，又怎能聽到來自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疼痛與嘆息?所以當我們看到作者對那場運動的罪魁禍首“甲骨文”先生因為“打胡亂說”誣陷好人變得神不守舍而對其“不免生了憐憫之心。對他更為關(guān)心起來”時，我們對陳白塵更多了一分敬仰。

有人將知識分子分為幕僚知識分子、工具(或說技術(shù))知識分子和人文知識分子三類。如果這種分類成立的話，陳白塵無疑屬于最后一種。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作為基準和尺度，對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我相信，在那些難忘的歲月里，當他面對著外在的壓力時。他的內(nèi)心一定也在進行著復(fù)雜的斗爭。陳白塵選擇將他們記錄下來，為國家民族，也為自己。他不是把苦難作為炫耀的資本，玩賞的材料，而是實實在在地審視自我和悲憫他人。在對“苦難的歷史”的重新講述中，展現(xiàn)知識者的良知、忠誠和勇敢，找回那段特定歷史中失落的思想和尊嚴，從而“恢復(fù)”或重塑早已被扭曲的知識分子形象。很遺憾，80年代像他這樣具有救贖精神的老作家似乎不多。人們更多的是將過去的苦難封閉起來，在自己的心靈上筑起一道“防線”，銷蝕了讓精神“生活在別處”(米蘭·昆德拉語)的渴望。

二、油滑筆調(diào)：對“偉大”時代的消解

對文革(干校)的批判，作者主要運用了諷刺(油滑)的手法。這種筆調(diào)在文中隨處可見。

“一九六九年末，我終于到達夢想已久的古云夢澤邊那個‘五七’干校”，因為“我雖是從南京被揪回京的，在經(jīng)過三年多大轟大嗡、神魂不安的日月之后，能在農(nóng)村享受，真是心向往之的了”，“至于說那兒蚊蟲多，地近沼澤等等等，自然不在話下：何況還可用避蚊油當胄甲”。“五七”干校人人避之惟恐不及，作者卻“心向往之”，而且認為那里是“恬靜的田園生活”，絲毫不考慮自然條件的艱苦，原因原來是“蚊蟲叮人總比惡語傷人要好受得多”，作者雖沒有說他在“文革”中受到了怎樣的非人待遇，僅此一句，我們也當可想而知了。以至于他會“翹首以待”，一旦成行，則“頗似范進中舉，歡欣若狂”。“三角同盟”(張?zhí)煲怼埞饽旰完惏讐m)在專案組監(jiān)視下，每周日僅有半天可以偷偷到外邊會餐，作者卻認為“這是我們在‘牛棚’中最愉快的時期”，還說“有人把我們這類‘牛鬼蛇神’的生活寫得陰森恐怖，也算是犯了‘概念化’的毛病吧”。作者這些看似輕松的自嘲，我們讀來卻有無限的心酸!

來到干校，作者先對向陽湖的名稱作了說明：“我們這干校的所在地被人們起了一個時髦的名字，叫‘向陽湖’。但我并未看到湖，除了附近兩個大水塘……我喜歡叫它云夢澤……是因為并不喜歡那個新名字而已。這地方，陰雨很多。其實是少見陽光的；況且在‘史無前例’的日子到來之后，許多有識之士紛紛更改姓名，以示‘革命’，想到他們，總覺得肉麻。比如有位女性，因為父親不夠光彩而改從母姓，并且改名忠青，這就是以肉麻當效忠了；可是江青一倒，她只好連忙再次改名換姓，可惜已經(jīng)遲了!因此。我覺得還是老老實實叫它云夢澤的好。何況它既然無湖，而沼澤地卻到處可見，這也算是忠實于歷史吧。”由湖及人，作者很是“油滑”了一把。

干校勞動是“大雨大干，小雨小干，晴天不干!”“大雨大干者，因為我們都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者，雨下得越大，干得越歡，才顯出革命精神。有一天已經(jīng)下雨了，正在收割麥子的人說：‘收工吧，不能收割了。’我們連長以無比豪情叫喊道：‘跟老天爺斗爭到底!’麥子自然都割下了，但老天爺不買賬，一連下了三天雨，收到手的麥子都爛掉了!”一句“老天爺不買賬”，作者微笑之間便消解了當時流行的人定勝天的“神話”!

還有被迫帶病堅持勞動，作者說是“‘知識分子要勞動化’倒的確是真理!”；對“女革命家”逃離“干校”作者偏說她“未成為‘最最革命’的人物，殊屬遺憾!”；還有“人少畜生多”、“我比稻草人強多了”等等，舉不勝舉。

其實，“油滑”作為一種書寫方式，它本身也孕育了強烈的批判意識。這一方面是作者個性使然(陳白塵本身就是位政治諷刺高手)。另一方面也是魯迅“為人生”的文藝創(chuàng)作觀的延續(xù)。究其實質(zhì)而言，“油滑”實際上是一種別致的反諷。“反諷”是通過“記錄下詩(文)中不相容的成分的張力關(guān)系，這些張力關(guān)系被合成一個整體”，使文本具有“言外之意和旁敲側(cè)擊之意”的一種表現(xiàn)方法。新批評理論認為，文本在語言和結(jié)構(gòu)原則上通過采用悖論和對立的方式，使符號指向與隱藏其后的內(nèi)容指向相撕裂而充滿張力，從而使其具有大于文本指向的多重內(nèi)涵。魯迅正是用“油滑”的書寫方式在《故事新編》中彰顯其反諷式的觀照，凝聚了他對集體中某些卑劣國民性的笑謔式的關(guān)注和批駁。同樣，在與黑暗無邊的“革命文化”的抗爭中，嚴肅的肉搏反而顯得滑稽，猶如堂·吉訶德與風車大戰(zhàn)。而這種“油滑”無疑是一種好戰(zhàn)法，它可以使陳白塵保持一種心理優(yōu)勢，有利于他調(diào)整與黑暗世界的距離，不至于使心靈陷入苦苦掙扎的孤獨、彷徨甚至絕望。通過這種看似玩世不恭的“搗亂”，“偉大”時代的“革命闖將”們的強大而虛偽的假面就被撕破了。對抗世界和命運的嘲弄，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笑更強大的武器呢?

干校生活艱難，極左思潮泛濫，作者年老體衰，精神孤獨無援。在那無邊的精神曠野中，陳白塵“嬉笑怒罵”、“亦莊亦諧”，還原了荒唐時代的荒唐事，也為我們留下了一份“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可貴思想記錄。

三、民本情懷：化解無邊的苦悶與哀傷

向陽湖不等于“五七”干校。《云夢斷憶》占更大篇幅的并不是這類“嬉笑怒罵”的文章，而是對當?shù)厣詈腿嗣竦纳钋榛貞浐唾澝馈．數(shù)氐睦习傩战o了作者在當時最大的安慰，回憶“是如云入夢，總覺美麗的”(《憶云夢澤》)，“荒謬之中畢竟還有值得懷念的人與事”(《憶茅舍》)。這也是作者深情回憶的最直接的動機。

向陽湖的人是溫暖的：房東家的老二一聲“陳大爺”令作者感慨良多，“四年來，我只被人吆喝來，吆喝去，直呼其名是最客氣的，否則徑用‘大黑幫’、‘大叛徒’之類的惡號稱之，何曾有人叫過聲‘大爺’……一聲親密的‘大爺’，使我終夜難眠”。我受到批判的時候，“正是此時，賈老二迎面走來，見左右無人。便憤憤然地說道：‘陳大爺，別放在心上，我們相信你!’他不僅仍稱我為‘大爺’，而且以‘我們’代表當?shù)乩习傩眨趹?zhàn)前激勵我，我全身陡地增加了勇氣，便對他一笑以示謝意，以表決心”。作者怕連累他，曾力勸其不可，但賈老二卻說：“怕什么?我看被批的都是好人!批的越重的人越好!”并以陳毅、賀龍、彭德懷為例來說明。作者“只有沉默了”。沉默的是言語，澎湃的是內(nèi)心：“我在賈老二面前真正低頭了!因為我真感到受了再教育!”所以，作者才在多年以后嘆息：“屋子和屋子里的人可真溫暖人心啊!我何日才能再來呢?”(《憶房東》)

向陽湖的生活是豐富的：在向陽湖放鴨的經(jīng)歷在作者心中無比溫馨，他對鴨子的感情最為深厚。“三年半干校生活中，是誰和我相處最久而又感情最深?……是鴨子”；“誰能說、誰又敢說鴨子不可愛呢?我要和他辯論”；鴨子“犯顏直諫”，作者“服從真理”；鴨子唱歌比云雀好聽，鴨子形態(tài)未入畫家法眼，“可惜我們畫家……未當過‘鴨倌’，惜哉!惜哉!”……甚至于作者愿意為鴨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當鴨群被宰后，作者“只能自我譴責：為什么我只能服從領(lǐng)導(dǎo)命令，而不敢挺身而出，為這群小動物請命呢?我是懦夫!”

鴨子雖不是人，但它們頗富于人情，它們是作者“同生死、共命運的。親密無間的朋友”，讓作者“寧愿與我的鴨群為伍以終天年”。

對比楊絳的《干校六記》，我們可以看到當?shù)?楊絳下放的干校的地點在河南羅山——引者注)群眾對他們的態(tài)度：

我們奉為老師的貧下中農(nóng)，對干校學(xué)員卻很見外。我們種的白薯，好幾垅一夜間全偷光。我們種的菜，每到長足就被偷掉。他們說：“你們天天買菜吃，還自己種菜!”我們種的樹苗，被他們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們收割黃豆的時候，他們不等我們收完就來搶收，還罵：“你們吃商品糧的!”

這樣的對比是耐人尋味的。《干校六記》記錄的當然也是真實的生活。這樣的記錄很自然能使我們想起毛澤東說過的“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而《云夢斷憶》中的這些動人的回憶則可以使我們聯(lián)想到文學(xué)史上舉不勝舉的謳歌普通人善良美德的名篇。

顯然，不同的生活閱歷會導(dǎo)致作家不同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云夢斷憶》不像《隨想錄》那樣，“每篇每頁滿是血跡”，特別是“十年創(chuàng)傷的膿血”，雖然也“觸動十年動亂某些傷痕之處”，但是“絕沒有在那些舊傷口上抹鹽，倒是企圖涂上些止血劑的”，而且“頗感文筆有些油滑之處”(《云夢斷憶·后記》)。它與楊絳《干校六記》風格倒是比較接近，都屬清麗、明秀一派，都偏重寫“文革”中的凡人小事。但《云夢斷憶》顯然視野更為開闊，不僅僅局限于自身遭遇，更多了一些對社會和歷史的責任心以及對底層民眾的關(guān)懷和感恩。如果說楊絳在“干校”堅守了知識分子的風度，是“獨善其身”的話，那么，陳白塵于“斷憶”之間還做到了“兼濟天下”。

向陽湖的淳樸民風。讓陳白塵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勞動上都受到了當?shù)厝罕娭T多關(guān)照：向陽湖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又讓陳白塵因為牧鴨而遠離是非。陳白塵是不幸的，耳順之年，羸弱之軀備受摧殘；陳白塵又是幸運的，在那顛倒黑白的年月里，感受到了人間的真情與溫暖，為中國散文史留下了一部別具一格的干校回憶錄。

《云夢斷憶》讓我們見證了當代知識分子如何捍衛(wèi)自己的自南而高貴的靈魂，更讓我們感受到了散文所特有的淡泊與寧靜。以及對現(xiàn)實的超越。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