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村到城市的迷惘

摘要：鄉土小說創作已成為新世紀文學的重要構成和底層敘事的標志。面向鄉村與面對城市的兩種鄉土書寫都表現了醒目的批判性：前者對鄉土社會封建意識和傳統文化的揭示顯示了鮮明的現代意識；后者則對城市表現了集體性反感，其批判主要指向城市道德。綜合審視就會發現其間有個矛盾：面向鄉村時能顯示現代批判，面對城市時卻表現了留戀鄉土、回歸傳統的意識。對象轉換后出現的這種思想矛盾，蘊涵著值得深思的社會問題和文化現象。

關鍵詞：新世紀；鄉土書寫；思想矛盾；魯迅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10-0107-05

作為階段性文學現象，頗為興盛的鄉土小說創作已成為新世紀文學的重要構成和底層敘事的重要標志。新世紀鄉土小說主要有兩類書寫：一是面向鄉村。這類鄉土書寫，面對的主要是農業化的鄉土社會如村、鎮、鄉。作品有《受活》、《奔跑的火光》、《玉米》、《救災記》、《釣魚過程》、《民選》、《沉默權》、《馬嘶嶺血案》、《母親》、《飛翔的女人》、《命案高懸》等等。二是面對城市。這類描述農民進城求生的作品(或稱“農民工”小說)，實際是鄉土書寫領域的擴展。雖然人物環境轉移到城市，但關注的還是農民命運，鄉土仍然是進城農民的文化背景和生命之根。這類作品有《泥鰍》、《民工》、《太平狗》、《傻女香香》、《北京候鳥》、《阿瑤》、《城市里的一棵莊稼》、《接吻長安街》、《大嫂謠》、《鄉下姑娘李美鳳》等等。上述兩種鄉土書寫都表現了醒目的批判性：面向鄉村的書寫，對鄉村權力、封建意識和傳統道德的揭示，顯示了鮮明的現代批判意識。面對城市的書寫，很多作品則對城市表現了集體性的反感。其批判主要指向城市道德的敗壞和城市文明的丑陋。綜合審視，我們會發現它們之間有個明顯的矛盾：面向鄉村時顯示的現代批判，在面對城市時卻表現了留戀鄉土和回歸傳統的意識。對象轉換后出現這種思想矛盾，蘊涵著值得深思的社會問題和文化現象。

一、面向鄉村與面對城市

新世紀面向鄉村的鄉土書寫，延續了新時期兩個階段鄉土書寫的思想：一是延續了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鄉土書寫(包括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和尋根文學中的鄉土書寫)的思想特征，如批判極左思潮和封建意識，張揚文化啟蒙等；二是延續了90年代鄉土書寫對市場經濟時代鄉土社會的審視。很多人曾認為市場經濟時代的90年代文學已經“告別啟蒙”，但事實上批判封建意識依然是90年代鄉土小說的重要主題。如《羊的門》、《日光流年》、《施洗的河》、《黑山堡綱鑒》、《向上的臺階》、《離婚》、《鎮長之死》和《太陽黑子》等很多作品，無論反思歷史還是審視現實，都表現了鮮明的反封建意識。

表現在新世紀面向鄉土書寫中的這種延續和繼承。不僅一如既往批判了鄉土社會的封建意識，而且集中體現在對鄉村權力秩序的審視上。我曾在拙文《新時期鄉村小說與“權力主題”》中專門分析過這種權力批判情況。如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受活》就是一個關于文化愚昧和專制權勢的現代寓言；梁曉聲的《民選》和《沉默權》揭示了農村干部直選中的權力游戲和一般農民的悲苦無告；陳世旭的《救災記》將農民的痛苦和權力腐敗作了對比：洪災使貧困農民雪上加霜，權勢人物卻依然尋歡作樂。這類作品可謂比比皆是。這里就說說兩個故事特別的作品，它們的揭示都非常令人警醒：一個是閻連科的短作《黑豬毛，白豬毛》：駕車壓死人的鎮長要找人替罪，想不到好些人都想替鎮長坐牢，以期望鎮長日后的關照。于是出現了一幕現代荒誕?。阂阅轸b方式決定誰能“做鎮長的恩人”。聽來像天方夜譚。卻揭示了權力對農民心態的極度扭曲，確實隱含著深刻的文化警示。另一個是胡學文的中篇小說《命案高懸》，其故事有些駭人聽聞：尹小梅牽牛進草場吃草，違反了鄉里政策，結果被鄉長毛文明和派出所焦所長活活整死。這和當年韓少功《月蘭》描述的情形相似，都是違反政策導致的悲劇。不同的是月蘭投水自盡，尹小梅則被活活打死。關鍵并不在政策如何，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女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害死。當整人者以拙劣借口掩蓋真相時。群眾也噤若寒蟬。成天喝酒喝出厚厚酒苔的毛鄉長。其工作意識就是維護領導威信不可冒犯。正如他威脅尹小梅時所說：“想搞對抗，沒門兒!都像她這樣，鄉里的威信往哪兒擱?”而聽命于毛鄉長的焦所長，則不惜采取卑劣手段整治想要弄清冤案的吳響?！懊父邞摇闭f明了權力專制導致濫用，也導致官官相護，對當今鄉村權力濫用的揭示可謂入木三分。批判權力荒唐的同時，這種鄉土書寫還特別關注了農民苦難。總之。新世紀面向鄉土的眾多作品，都表現出了鮮明的反封建意識和現代性的思想取向。

再看面對城市的鄉土書寫。作為鄉土書寫領域的拓展。這類關注進城農民生存艱難和弱勢狀況的書寫，顯示了濃重的人道情懷。這無疑值得肯定。但值得注意的是：很多作品在表現這些意識時。卻多以批判城市為參照甚至為前提，由此很多作品都展示了二元對立的道德圖景：城市人勢利、刻薄、無情、冷漠；農民工則純樸、善良、忠厚。城市人與農民工之間形成的道德對抗，還影響到民工生存權益。如陳應松的《太平狗》中。程大種帶著美好夢想和山里人的淳樸善良。背井離鄉來到城里。可城市卻處處有陷阱，城市人也勢利冷漠。尤風偉的《泥鰍》、孫惠芬的《民工》、鄧一光的《懷念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和荊永鳴的《北京候鳥》等，也都展示了城市道德的敗壞與鄉村道德的淳樸。而描述農村女性進城遭遇的作品，揭示城市的歧視和敗壞幾乎成為普遍主題。如張抗抗的《芝麻》中：主人家丟了枚戒指(女主人隨意放在某處而忘記了)，主人家首先想到的就是農村小保姆偷了，這完全是一種城市優越感的本能歧視?！吨ヂ椤纷詈笫钦`會消除的溫情結局。而很多作品則是悲劇結局。如李鐵《城市里的一棵莊稼》中的鄉村姑娘崔喜，滿懷憧憬要嫁到城里去，進城后卻發現城市人那么勢利無情，骨子里歧視鄉下人。王手《鄉下姑娘李美鳳》中的李美鳳與崔喜一樣，開始也對城市滿懷憧憬，可這位鄉下姑娘不僅被鞋廠老板玩弄，精神也受到嚴重侮辱?！赌圉q》中同樣存在這種不幸：善良純潔的農村姑娘陶鳳、寇蘭等，進城后本想靠辛勤勞動謀生，可最終都付出了身體和精神的慘痛代價。不少作品還關注了農村女孩在城市淪落的社會問題。如閻連科的《柳鄉長》、林白的《去往銀角》、巴橋的《阿瑤》、阿寧的《米粒兒的城市》和喬葉的《解決》等。在這些描述中。城市不僅道德敗壞而且充滿兇險。喬葉的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就經由一對農村孿生姐妹的城市遭遇展示了這種兇險：姐姐冷紅原想通過辛勤工作來掙錢，寧可賣血也不賣淫。妹妹冷紫更是拒絕沉淪。兩姊妹都是遭到鴇母方捷的暗算失身后才“破罐子破摔”。而方捷本人也是在深圳受騙后才變得邪惡。城市成為這些純潔女子淪落的罪惡土壤。

將某些進城農民的精神扭曲歸咎城市也值得注意。如《泥鰍》中蔡毅江強奸見死不救的女大夫，并由農民工變成黑社會老大，就是出于報復城市的歧視。劉慶邦長篇小說《紅煤》中宋長玉的以惡抗惡更令人深思：高中畢業的宋長玉，原是國有煤礦的農民轉換工，因為追求礦長唐洪濤的女兒唐麗華而被開除，唐洪濤根本瞧不起這個農民轉換工；作為礦區醫生的唐麗華對宋長玉的追求也很冷漠。如果說唐洪濤開除宋長玉是出于個人歧視，宋長玉告發唐洪濤貪污受賄、隱瞞礦難，也并非出于正義而是個人報復。宋長玉當上礦長后占有唐麗華，則是進一步的報復。相較蔡毅江粗暴原始的以惡抗惡，宋長玉的報復充滿文化人的心計。當年有人曾說《人生》中的高加林是于連式人物，相比高加林。宋長玉就更加于連化了。而小說告訴我們：宋長玉原本也是純樸善良的農村青年。

上述兩種鄉土書寫的批判內容，毫無疑問都有現實依據，很多作品描述的個體遭遇也有真實性。綜合考察則能發現它們存在明顯的思想沖突：前者體現的反封建意識表現了對鄉土狀況和傳統文化的不滿；而當面對城市時，鄉土社會和傳統文化則又顯得那么淳樸溫情，那么具有田園牧歌的情調。對象轉換之后，為何會出現這種思想變化?為何以城市為參照時，鄉土社會和傳統道德就變得美好起來?確實耐人尋味。

二、矛盾產生的三個原因

新世紀兩種鄉土書寫出現這種明顯的矛盾，我想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鄉土本位意識和傳統文化情結的問題。

理解新世紀鄉土書寫的思想沖突，首先要從文化意識和文化心理來分析。面對城市的鄉土書寫所以對城市文明表現了集體性反感，根本上還是出于鄉土本位意識和傳統文化情結。事實上這也是中國現代鄉土敘事中一種歷史性的思想和情感的矛盾。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鄉土敘事，始終就存在著城鄉意識的二元對立。如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已經形成現代消費文化環境，其時的海派小說中，上海不僅充滿燈紅酒綠的場景，“都市男女”的情愛和性愛也那么泛濫。在“新感覺派”小說中，都市就是紅塵滾滾、光怪陸離的欲望化象征。既不滿鄉村的保守和落后，更不習慣都市的時尚和摩登，已成為中國鄉土敘事歷史性的尷尬和矛盾。而一旦面對城市，鄉土本位意識則天然性地油然而生。如沈從文對湘西邊城風物人情的深情贊美，廢名對黃梅故鄉中“竹林故事”的清新描述，就顯示了濃厚的鄉土情結。

這樣的鄉土本位意識和鄉土文化情結，這樣的思想尷尬和情感矛盾，我們一直都不陌生。新時期以來，且不說汪曾祺筆下彌漫的沈從文遺風，路遙、賈平凹的鄉土情結也是眾所周知。如當年的《人生》就表現了濃重的鄉土本位意識：高加林進城被視為“個人奮斗”，棄巧珍被譴責為“當代陳世美”，回歸鄉土則成為高加林的良心發現和正當歸宿。當年不少回城知青作家，也顯示了抗拒城市的鄉土情懷，如《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南方的岸》和《雪城》等的表現。鄉土情結在新世紀鄉土書寫中又得到充分表現，更說明了這確實是個歷史問題。新世紀面對城市的鄉土書寫。倒沒有將農民捆綁于土地之上的意思。作家們當然明白：將農民束縛于土地，不僅是傳統農業生產關系的限制。也是傳統農業文化意識?，F代社會應該允許公民自由行走和謀生。但面對城市時，他們的書寫又不自覺地表現了回歸鄉土的意識。

傳統農業生產和農業文化，對于中華民族的尋常百姓來說，不僅意味著一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循環往復的生產情形。一種自足自給的溫飽生活，也培養出了一種平靜、簡單、樸素的生存習慣和“天人合一”的文化心態。而古代圣賢和文化精英們提倡的安貧樂道、知足常樂、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等精神，其實也是傳統農業生產關系和農業文化的體現。這些主要以鄉土為載體的鄉土本位意識和傳統文化情結，始終影響著文化精英的情智，也影響到尋常百姓的文化心態。而這些傳統文化意識和現代城市文明之間，確實存在距離和抵觸。

其二，忽視了城市道德與鄉村道德的文化同構性。

由于歷史背景、文化環境和生存狀況的有所不同，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城市道德與鄉村道德確實存在種種差異。但與此同時，我們又必須看到中國的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城市道德與鄉村道德，畢竟都屬于中華民族文化和道德的大系統，因而有很多交匯和同構，差異也是同一體系中的差異。而新世紀面對城市的書寫所表現的對城市的集體性反感，其批判城市道德的勢利、冷漠和丑陋，與此同時則歌頌了鄉村人情的純樸善良，相當程度也是因為忽視了城市道德與鄉村道德的文化同構性。城市確實有不少勢利無情者，不少城市人也確實有城市優越感而歧視“鄉下人”。但當城市與鄉村的道德對抗成為普遍性敘事主題時，其極端就值得注意。一個事實是：當面對城市的書寫在審判城市冷漠、敗壞并歌頌鄉土溫情、美好時，面對鄉村的書寫所呈現的鄉土道德情形卻并不美好，甚至充滿丑陋。

如《玉米》中，欺男霸女的王連方下臺后，惡果落到其孩子身上：在一個集體看戲的黑夜，一幫男性村民竟然蹂躪了玉米姐妹，年齡尚小的玉秀和玉秧也難逃夢魘。報復雖然事出有因，但這種蹂躪弱小的野蠻殘忍有什么道德可言?《命案高懸》中，與尹小梅的“不識時務”相比，其他各色人物，如衛生院長獨眼周，尹小梅的公公黃老大，開雜貨店的三結巴，徐娥子的窩囊丈夫，風騷的王虎女人，在權力威懾下個個都成為冤案的掩蓋者。同樣毫無道德可言。胡學文還有篇《飛翔的女人》，寫的是拐賣人口的罪惡，而人口販子就是鄉村的流氓無賴。閻連科充滿黑色幽默的《柳鄉長》倒沒有刻意責怪城市：柳鄉長帶領本鄉青年進城致富，結果男的做賊，女的做小姐，揭示貧窮導致精神扭曲的同時，這種描述其實也隱喻了鄉村道德的失控。又如李肇正的《傻女香香》中，農村姑娘香香和城市報紙編輯劉德民的交換性婚姻，都是出于各自利益。香香渴望成為城市人。劉德民則貪戀香香年輕的肉體。無論城市還是鄉村，很多道德表現其實都具有共性。

不少進城農民的精神變異，實際上在進城前就已經形成，城市只不過充當了中介環境。如《泥鰍》中的蔡毅江，受到城市的歧視而以惡抗惡，這種人在鄉村遭遇類似情況，同樣可能采取瘋狂報復。《紅煤》中的宋長玉，其報復能夠那么充滿心計而相當卑鄙，其道德意識的形成也絕非一時之恨的結果。而李佩甫《城的燈》中，農家子弟馮家昌參軍后采取“忍”字當頭的生存哲學攀附權勢。其觀念也是在參軍前已形成。錦路的中篇小說《弟弟》所寫農村姑娘趙小拖的悲劇也和城市有關，但小拖的愚昧和犯罪(拐騙何前英充當父親傳宗接代的工具)，思想根子卻在鄉村。鄉村流行的重男輕女和小拖父親的香火意識，早已毒害了小拖的靈魂。進城農民的精神扭曲并非進城后才形成的問題，現實中也有大量事實可以證明。

三是如何理解市場經濟時代的城鄉問題。

新世紀面對城市的鄉土書寫。其對城市的反感和批判，不僅和市場經濟密切聯系，甚至將城市的丑陋歸咎于市場經濟。中國的市場經濟進程中，領先的城市當然存在種種現代文明?。喝缛丝诿芗?、競爭激烈、人情淡薄、金錢膜拜、物質主義等等。由于中國市場經濟遠不成熟，權力因素太多，所謂“現代化的陷阱”也就很多。其實很多城市題材小說對這些問題也早已察覺，如《一地雞毛》、《廢都》、《桃李》、《欲望的旗幟》、《所謂先生》和《不過是垃圾》等，都揭示了城市現代文明病。但我們不能因為城市現代文明病就要回歸鄉土和傳統。由此而向往田園牧歌，其實多是理想主義的想象。況且市場經濟時代的鄉土社會也同樣存在上述問題。我們還特別要注意中國市場經濟的特殊性。2008年第1期《讀書》以《呼喚法制的市場經濟》為題，發表了多位法學家和經濟學家的文章。專門討論吳敬璉新著《呼喚法制的市場經濟》。這本書，集中了作者多年來關于中國改革和市場經濟的思考。其中，討論者特別注意了吳敬璉關于市場經濟有好壞之分的觀點。吳敬璉認為：“壞”的市場經濟是權貴市場經濟。而權貴主義恰恰和真正的市場經濟相矛盾，帶來的是以特權分配財富，變賣國有資產，使資本原始積累以堂皇名義進行權錢交易；“好”的市場經濟則是民主法制的市場經濟。新世紀面對城市的鄉土書寫，其對市場經濟時代的城市的反感。并且與鄉村道德對立起來和美化后者，是有明顯誤解和片面性的。

三、魯迅的啟示意義

反思中國現代鄉土敘事這種歷史性尷尬，我覺得魯迅的創作具有特別重要的啟示意義。魯迅的鄉土敘事，無論是面對鄉土還是面對城市。其審視和批判都是站在對文化、民族和歷史作整體透視的高度。并且以堅定的啟蒙主義立場來審視文化和民族。魯迅在《燈下漫筆》中曾激憤地說中國歷史只有兩種時代，“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話似偏激，卻一針見血指出了封建專制文化的本質及其對民族的毒害。關于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尤其對中國農民的看法，歷來有不同解釋。其中，毛澤東關于魯迅的看法值得我們特別注意。毛澤東的看法代表了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藝思想。而且長期影響到革命主流思想對魯迅的“革命解讀”。在魯迅后期與各種文藝陣營和文藝思想的論爭中，雖然中共高層領導一直維護魯迅意義。但不等于就一直認同魯迅的思想和創作。

眾所周知，毛澤東曾高度贊揚過“魯迅方向”的時代意義。1939年1月9日，毛澤東出席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作了題為《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的長篇演講(發表時改為《新民主主義論》)。其中，毛澤東對魯迅有一段著名評價：“而魯迅，就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但到了《講話》，毛澤東雖然還是肯定了魯迅，卻已有所保留。毛澤東認為魯迅的“雜文筆法”只能針對舊中國的黑暗勢力，不能用來對待人民的缺點，也不適宜在解放區和抗日根據地使用。費正清等研究者曾指出：“毛澤東雖然在早些時候把魯迅稱為‘空前的民族英雄’，但在延安講話中卻否定了魯迅的某些代表性觀點。如魯迅提倡西方的文學形式和西方思想，而毛澤東卻敦促作家們回到傳統的民間文學方式去。魯迅的著作揭露了社會黑暗面，對于民眾和權貴的麻木不仁、愚昧落后、沒有正義感同樣進行諷刺，但毛澤東則號召文學為黨的目標服務，歌頌群眾。作家們不能再依據事實或自己的觀察來批評現實，他們要把現實描繪成它應當成為的樣子，或黨和毛澤東所認為的那樣?！贝_實，始終堅持國民性批判的魯迅，其批判不僅針對黑暗勢力和社會權貴，同時也冷嘲熱諷過“麻木的群眾”。如《狂人日記》中那些“也有給知縣打過枷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娘老子被債主逼死的”，卻又目露兇光想“吃人”的人們：如拿革命者鮮血做“人血饅頭”醫治小栓癆病的華老栓：如未莊的阿Q和麻木農民等。魯迅的“雜文筆法”顯然也在“人民大眾”身上用過。

其實早些時候，毛澤東對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就已經不以為然。1939年11月7日。毛澤東給周揚寫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周揚同志：

文章看了，寫得很好，必有大影響。某些小的地方，我認為不妥當的。已率直批在紙上。其中關于“老中國”，我覺得有把古代中國與現代中國混同。有把現代中國的舊因素與新因素混同之嫌，值得再加考慮一番。現在不宜于一般地說都市是新的而農村是舊的，同一農民亦不宜說只有在某一方面。就經濟因素說，農村比都市為舊，就政治因素說，就反過來了，就文化說亦然。我同你說過，魯迅表現農民著重其黑暗面，封建主義的一面，忽略其英勇斗爭、反抗地主，即民族主義的一面，這是因為他未曾經驗過農民斗爭之故。由此，可知不宜于把整個農村都看著是舊的。所謂民主主義的內容。在中國，基本上即農民斗爭，即過去亦如此，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亦如此?，F在的反日斗爭實質上即是農民斗爭。農民，基本上是民主主義的，即是說，革命的，他們的經濟形式、生活方式、某些觀念形態、風俗習慣之帶著濃厚的封建殘余。只是農民的一面，不能說農村社會都是老中國。在當前，新中國恰恰只剩下農村。是否妥當，還請斟酌。

作文當遵命辦。

有暇請來談。

敬禮!

毛澤東 十一月七日

從寫信時間看。至少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前幾年，毛澤東對魯迅的啟蒙主義和國民性批判已有不同看法。從致周揚的信來看，毛澤東對中國農村在政治和文化方面比城市“新”的肯定，對中國農民“英勇斗爭、反抗地主，即民族主義的一面”的贊揚，甚至產生“在當前，新中國恰恰只剩下農村”的感受，也確實顯示了毛澤東對鄉土的偏愛，顯示了農民革命立場。毛澤東領導中共“農村包圍城市”的成功革命，也是不可否認的歷史事實。應該說，毛澤東對魯迅“表現農民著重其黑暗面，封建主義的一面”，對魯迅啟蒙思想的不以為然，認為魯迅不懂中國農民的革命性，也有歷史支持。中國知識分子慣有的軟弱性，工人階級在以農業文明為主要的中國的還不夠強大，這都是客觀存在。但也必須看到以農民為主體的成功革命也隱含著問題。建國后出現的一系列極左路線和極左思潮問題。如打擊知識分子，以大老粗為榮，思想大冒進，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應該說和農民革命思想有關。

由此反思我們對魯迅的“革命解讀”，反思中國現代鄉土敘事的歷史性尷尬，魯迅的創作確實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說起來，新世紀兩種鄉土書寫之間形成的思想矛盾，還是和缺乏整體觀念和思想高度有關。其實，無論面對鄉土還是面對城市，我們都應該像魯迅那樣，對文化、民族和歷史作整體審視。

作為政治、經濟和文化的集中地，一般來說城市比鄉村的文明程度無疑要高些。但人類文明的進程中，不僅充滿坎坷，也難免血腥和罪惡。正如資本主義取代封建主義的進步過程中，多有“惡”的伴隨。因此回歸傳統和崇拜古典的思想，在世界發展史上也不絕如縷。為此，盧梭甚至提倡回歸原始自然。當現代城市充滿令人憂慮的“現代文明病”時，產生回歸鄉土文明的懷舊情緒是自然的。從這種事實看，新世紀兩種鄉土書寫出現思想矛盾也不奇怪。但我們必須看到問題的存在。面對城市的審判已經給我們造成一種印象：鄉村道德比城市道德美好，現代城市文明不及古老鄉村文明。這當然是誤解。

責任編輯：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