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之后,中國處在歷史的關鍵時期。何去何從,是國人最關心的問題,是因循守舊,照抄照搬原有的條條框框呢,還是實事求是,研究新問題,開辟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新道路?這使人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理論界自然首當其沖。
1978年,43歲的南京大學哲學系副主任胡福明,經反復思考.毅然提筆撰寫了題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掀起了全國范圍內關于真理的大討論,從而為否定“兩個凡是”,深入反思“文革”和推進改革開放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吹響了新中國第一次思想解放的號角。
主意已定冒險撰文
作為南京大學哲學論壇上的一名中年教師和理論工作者,“文革”期間胡福明深受其害,對“四人幫”的危害體察尤深。1976年冬,在南京大學第一次揭批“四人幫”的大會上,他作了首席發言;稍后,在江蘇省委揭批“四人幫”萬人大會上,他又是第一個發言。
1977年2月7日,《人民日報》、《解放軍日報》及《紅旗》雜志連袂發表了《學好文件抓住綱》的“二七社論”。社論明確提出“兩個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這一說法,當即引起胡福明的深深思考:“兩個凡是”對于“文革”的路線方針政策予以維護,如果貫徹執行,那么人民群眾要求為“天安門事件”平反,要求鄧小平同志重新出來工作,均成為不可能的事,許許多多的冤假錯案將不能平反,受害者永無昭雪之日。這些都是廣大人民群眾所無法接受的。
1977年三四月間,胡福明萌生了通過寫文章站出來“說話”的念頭。他開始醞釀構思,撰文批判“兩個凡是”,但轉念間他又猶豫起來。因為自“文革”以來,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日報》及《紅旗》雜志)的社論一直是代表黨中央的,中央最高領導人的意圖總是通過兩報一刊的社論來傳達的。假設要對兩報一刊的社論進行批判,豈不等于反黨反中央嗎?這個罪名何其之大!再則,“兩個凡是”是擎著毛澤東思想的旗幟出臺的,要批判“兩個凡是”,不等于否定毛澤東思想嗎?仔細想來,一旦文章發出去,說不定會橫禍飛來,面臨坐牢的危險。
胡福明陷入深深的焦慮與矛盾之中,但他最終還是戰勝了自己。他想,不管怎么說,自己身為一名理論工作者,又是一名共產黨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大是大非面前怎能逃避呢?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他打定主意,要將文章寫出來,但決計不與家人透露,不跟家人商量,否則一朝事發,家人必受牽連。
1977年5月,胡福明撰文的決心下定,動筆之前,一位老同志匆匆跑來,以關切的口氣提醒他說:“福明呵。不要學三國時代的許褚赤膊上陣喲!”胡福明心領神會,要能夠保護自己才能戰斗呵。他思來想去,覺得文章不宜單刀直入公開對“兩個凡是”宣戰,只能給“兩個凡是”另外找個靶子。
眾志成城宏文發表
關于文章的主題與標題,胡福明考慮再三,認為一定要抓住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觀點切入正題,而抵制教條主義和形而上學的“神槍利劍”,自然首推“實事求是”這一立于不敗之地的觀點。但圍繞這一命題的文章,當時報刊上連篇累牘,俯拾皆是,已不被人注意。文章需新穎獨到,才能一葉驚秋,于是胡福明決定以“只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一論斷,作為文章的基本主題,并以此作為文章的標題,樹起旗幟。
1977年9月,胡福明把完成的文稿寄到北京《光明日報》哲學版,報社哲學組組長王強華首先讀到這篇文章。
1978年1月,《光明日報》給胡福明寄來一份清樣,并囑其將文章再修改一下,務求嚴、謹,以防別人抓“小辮子”,改后即用。胡福明把改好的稿子寄回北京,報社改了清樣又寄回來,再修改再寄,直到4月。
1978年4月上旬,正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光明日報》新任總編輯楊西光看到文稿清樣,感慨地說:“這是一篇重要文章,放在哲學版太可惜了!”他提議作者再進一步修改,加強現實性和針對性,并約請正在研討同一課題的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研究員孫長江參與修改。
湊巧的是,此時胡福明恰好進京參加全國哲學討論會。一天晚上,王強華接胡福明到光明日報社楊西光的辦公室。在座的有楊西光、王強華、馬沛文、孫長江等人,大家一起商討稿子如何修改。
這次討論,對文章的要求有所更易,起初要求胡福明寫得收斂一些,此次則要求戰斗性更強一些,要針對現實而發。時任光明日報社理論部主任的馬沛文建議點名批判“兩個凡是”,但胡福明沒有接受。胡福明說:“我之所以批判‘天才論’,批判‘句句是真理’,就是為了暫時避開‘兩個凡是’,避開與兩報一刊的社論公開對抗,但肯定會收到預期的效果。”
于是,大家對文章作了更進一步的修改。楊西光、王強華、馬沛文等都親自動筆修改。特別是孫長江,對行文改得細致妥貼,使文章的邏輯性更加嚴密。
文章終于定稿,題目確定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然后,楊西光跟中央黨校哲學教研室主任吳江商定,文章先在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上發表,第二天再由《光明日報》公開見報。
吳江向胡耀邦請示,獲得胡耀邦的批準。胡耀邦于百忙中親自審定全文。
1978年5月10日,這篇文章在《理論動態》第60期以首頁頭條位置刊出。翌日,5月11日,《光明日報》公開發表此文。至于作者署名,事先楊西光與胡福明商議,為了強化文章的效果,發表時用《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名義,而不以個人名義。楊問胡是否同意,胡福明慨然應允,說:“只要文章起到應有的作用,我就心滿意足了,別無他求。”
一石沖天全國沸騰
1978年5月11日,文章刊出的當天下午,新華社即刻向全國播發。次日,全國主要報紙爭相轉載。明眼人一看便知,盡管文章所闡發的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但批判鋒芒直指“兩個凡是”,這反映了廣大人民的心理愿望,引起強烈的社會共鳴。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表后,胡福明的老朋友、華南師范學院教授黎克明提示他說:“你已卷入中央高層政治斗爭的漩渦里面了!”胡福明說,這點早有思想準備,反正豁出去了。黎克明說:“你要冒很大風險哩……”胡回答說:“我知道,我準備去坐牢。”
黎克明的話,代表了當時“心有余悸”的知識分子的擔憂。
南京大學的老師們、同學們都表示全力支持胡福明,認為胡先生抓住了一個重大的時代課題,非同凡響。
對于這篇文章,兩報一刊持否定態度,從5月12日開始,他們不斷發表言論,說這篇文章觀點“犯了方向性錯誤”、“思想上是反動的”、“矛盾指向了主席思想”。甚至有人斷言,刊發這種文章就是“砍旗”!
爭論伊始,鄧小平在中央領導人中第一個表態,他說:“《光明日報》登了一篇文章,一下子引起那么大的反應,說是‘砍旗’,這倒進一步引起我的興趣和注意。”
1978年5月30日,鄧小平同胡喬木等幾位負責人談論即將舉行的全軍政治工作會議的講話內容,他說:“現在發生了一個問題,連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都成了問題,簡直是莫名其妙!”他說:“我這次會議的總結發言,要著重講毛澤東思想最根本、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實事求是。”
6月2日,鄧小平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著重闡述了“實事求是”是毛澤東思想的出發點、根本點的問題。他批評有些同志天天講毛澤東思想,卻往往忘記、拋棄甚至反對毛澤東同志關于“實事求是”這樣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根本觀點、根本方法。
此后,鄧小平多次批評“兩個凡是”的錯誤觀點。
8月19日,鄧小平接見文化部負責人時,果斷地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說這是一篇馬克思主義的文章,是駁不倒的。我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講了,同意這個觀點和文章。”
一場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由此在全國深入開展起來。
全軍政治工作會議后,中央軍委秘書長羅瑞卿為《解放軍報》作出指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一篇好文章,要想辦法再發一些好文章。你們要投入戰斗,跟《光明日報》并肩作戰。”
6月24日,《解放軍報》發表了由吳江撰寫的特約評論員文章《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文章對實踐檢驗真理的過程作了進一步的論證,從理論上回答了一些人對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指責。
10月下旬,譚振林給《紅旗》雜志寫來一篇紀念毛澤東誕辰85周年的文章,文內專門論及真理標準問題。對這部分文字,《紅旗》總編輯提出要刪除。但在修改時,譚振林不僅沒有刪減,反而加重了這段文字的分量。鄧小平對這篇文章指示道:“我看這篇文章好。”結果該文在《紅旗》上原樣刊出,及時投入討論。
老一輩革命家葉劍英、陳云、聶榮臻、徐向前等都積極表態,堅決支持開展真理標準大討論。
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獲得全國各省、直轄市、自治區黨委的支持。黑龍江、新疆、遼寧最先表態,之后浙江、江西、河北、青海、寧夏、內蒙古、四川、湖北、天津、江蘇、廣西、貴州等省、直轄市、自治區負責人,軍隊各總部及各大軍區負責人,紛紛發表文章或講話,表示大力支持。
全國理論界空前活躍。1978年7月至1979年1月,國內理論界與社會科學界的專家學者召開各種形式的座談會幾十次,發表了大量闡述真理標準問題、批評“兩個凡是”的文章。至1978年底,中央及省級報刊刊載的關于真理標準討論的專題文章達600余篇。
由胡福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文章引發的一場全國范圍內開展的規模空前的大討論,就這樣向縱深發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