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設“清華學堂”
1900年,德、英、法、美、俄、日、意、奧等國組成“八國聯軍”,對中國發動侵略戰爭,鎮壓了義和團運動。1901年9月7日,清政府被迫與1l國代表簽定了《辛丑條約》。《辛丑條約》第六款議定,清政府賠償俄、德、法、英、美、日、意、奧8國及比、荷、西、葡、瑞典和挪威6個“受害國”的軍費、損失費4.5億兩白銀,賠款的期限為1902年至1940年,年息4厘,本息合計為9.8億兩,是為“庚子賠款”。其中,美國作為“八國聯軍”參戰國之一,分得3000多萬兩(合2400多萬美元)。
1904年12月上旬,中國駐美公使梁誠就中國的賠款是用黃金還是用白銀一事,與美國國務卿海約翰交涉。談話間海約翰透露出一句:“庚子賠案實屬過多……”這一信息立刻被梁誠捕捉,他非常機敏地改變了談判戰略,不再去和海約翰糾纏賠款是用金還是用銀,而是“乘其一隙之明,藉歸已失之利”。于是他不放過任何機會,在美國國會及議員中四處游說退還不實賠款。經過幾年艱苦努力,最終促使美國議會在1908年通過退款決議。
1909年1月1日起,美國開始“退還”其所多得的“庚子賠款”,并指定這筆錢用于選派學生赴美留學。7月10日,清政府外務部、學部奏請“在京師設立優美學務處,由外務部、學部派員管理,綜司考選學生、遣送出洋、調查稽核一切適宜。并附設肄業館一所,選取學生入館試驗,擇其學行優美、資性純篤者,隨時送往美國肄業,以十分之八習農工商礦等科;以十分之二習法政理財師范諸學。”
同日,清政府頒布《遣派游美學生辦法大綱》,確定了具體的招生辦法。兩部還提出全國各省名額分配辦法:
至于學生名額,自應按照各省賠款數目分勻攤給,以示平允。其滿洲、蒙古、漢軍旗籍以及東三省內外蒙古、西藏亦應酌給名額,以昭公溥。
對外務部與學部設立游美肄業館的奏請,軍機大臣那桐等表示贊同,并派員各處覓地,最后確定為毗鄰圓明園的清華園。清華園前身為熙春園,長期為皇子分封園林,當時面積約530畝。
外務部選中清華園,主要有兩個因素:第一,清華園一帶“卉木蕭疏,泉流映帶,清爽高曠,于衛生最為合宜”;第二,清華園距離京張鐵路僅半里,交通便利,以后修筑圖書館、宿舍等教學和生活設施,“藏修游息各得其宜”。
1909年8月,游美學務處在630名考生中僅錄取了47人作為第一批學生直接留美。這批學生中有后來成為清華校長的梅貽琦、金邦正,有著名的化學家張子高、著名生物學家秉志等。10月,這批學生由唐國安率領赴美留學,他們是清華歷史上第一批留美生。
1910年和1911年游美學務處又分別招考了70人、63人為第二、三批直接留美生,其中第二批有趙元任、竺可楨、胡明復、胡適等人,第三批有姜立夫、陸懋德、楊光弼等人。胡明復、姜立夫分別于1917年、1918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是中國現代數學最早的兩位博士。
從1909年至1911年,三批直接留美生共計180人,這些留美生因是經過“品學甄別考試”后送去留美的,故又被稱為“甄別生”。
胡適回憶1910年考選的情形:考試分兩場,頭場考國文和英文,國文試題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胡適做了考據的文章,開頭就說:“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顯而易見,胡適的寫法與出題者意愿大相違背,不料正好碰著看卷子的先生有考據癖,對胡適的文章特別賞識,批了100分。他英文考了60分,頭場考試胡適平均得80分。可是第二場各門考試,胡適考得并不好,最后總平均僅得59分。幸虧這次考選出洋的有70個名額,胡適總算僥幸,考取了第55名。
1910年復試第一、二名為楊錫仁與趙元任,胡適對他們贊譽有加,常說他那一班最聰明的兩位是考第一的楊錫仁和第二的趙元任,均為考第55名的自己所望塵莫及。
游美肄業館的館址確定為清華園后,外務部與學部即著手修理及建筑,原計劃1910年秋可以完工,不料工人罷工數月,耽誤時期。1911年2月,游美學務處和肄業館遷入清華園,正式將肄業館改名為清華學堂。
清華學堂設正副監督(相當于正副校長)3人,由游美學務處的總辦周自齊和會辦范源廉、唐國安分別兼任。
3月,清華學堂的學生在北京宣武門內學部舉行了入學復試。共有468名學生參加復試,其中有由各省經初試錄取后保送的184名、在京招考的學生141名和上一年備取的留美生143名。這批學生全部合格入學,其中五分之三被編入中等科,其余入高等科學習,成為清華最早的一批學生。他們當中有許多后來成為著名的學者,如侯德榜、金岳霖、戴芳瀾、陳鶴琴、吳宓等。3月30日,清華學堂在清華園暫行開學。
金岳霖1911年考入清華,他是經過兩次初試才參加復試,并直接考取了高等科。金岳霖后來回憶:“重要的是頭一場考試,國文、算學、英文。英文我覺得不怕,算學靠運氣,怕的是國文。我在湖南考過留美預備的中等科,國文題目是《‘士先器識而后文藝’論》,我不知道這是唐朝裴行儉的話,落選了。北京考場的國文題目是《人有不為而后可以有為義》,這就好辦了……”
清華學堂旨在選送合格的留美人才,教學內容等也與留美密切相關。但清政府也很注意選擇不同教育背景的人來管理學堂。1911年入學的胡光麃曾評論:“總辦周先生是同文館最早的學生,又有滿清舉人的身份(副榜,即舉人備取),換言之,他是科舉出身。他沒有正式留過學,英文是在中國學的,但做過駐美代辦,舊金山、紐約總領事和古巴代辦,資格極老。會辦范源廉先生是留日的,在日本還辦過法政速成班。唐國安先生則是個幼年生,曾與詹天佑、唐紹儀等同派出洋,是留美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得出來,當時在人選上是很有配合的,教育背景上也不偏頗留美派或哪一派。”
進入民國后,范源廉任教育總長,周自齊任山東省長,唐國安因病早逝,他們均極為精明強干。
學制方面,1911年2月頒布的《清華學堂章程》規定,高等科與中等科各4年。“高等科注重專門教育,以美國大學及專門學堂為標準,其學程以四學年計,中等科為高等科之預備,其學程以四學年計。”不到半年,在教務長張伯苓推動下,游美學務處向外務部轉清華學堂改變學制申請:“本學堂開辦已歷數月,征諸實驗,覺向定章程與現在情形尚有未盡適宜之處,不能不酌量變通,以期完善。”這樣,“四四”學制改為“三五”學制,“高等科三年畢業,中等科五年畢業”。
清華學堂雖然在教學上“所有辦法均照美國學堂”,但在行政管理上還擺脫不了封建王朝的氣息。清華校名全稱是“帝國清華學堂”,英文名Tsing Hua Imperial College。入學考試時,學堂監督周自齊穿著清朝官服高坐堂上,旁邊考試官按省籍唱名:“浙江聽點”、“江蘇聽點”……周自齊就用朱筆點名,有濃厚的科舉考場習氣。開學之日,周自齊、范源廉率眾學生在禮堂向“皇帝萬歲萬萬歲”牌行三跪九叩禮。有的學生為逃避此儀式,前一日已預先告假,或詐稱腹痛,或假言發熱等等,不一而足。
稚氣未脫的年輕學子來到風景優美的王府花園讀書,新鮮、自豪之情充盈于懷。畢業多年以后,陳鶴琴仍感情激昂地說:“我的清華時代,好像萬象更新的新年,好像朝氣蓬勃的春天。我的希望,非常遠大;我的前途,非常光明;我的精神,非常飽滿;我的勇氣,非常旺盛;我的自信,非常堅強;我的自期,非常宏遠。那時做人真覺得有無窮愉快。”
教務長胡敦復去職風波
清華學堂開學不久,即爆出教務長胡敦復辭職風波。
胡敦復是我國近代數學奠基人之一和數學界杰出的領導人。1909年,胡敦復在康奈爾大學獲理學學士后,游美學務處總辦周自齊請他回國負責游美學務處考選、遣送直接留美學生的工作。胡敦復為了能夠選拔更多的有志青年出國學習西方科學知識,回來建設祖國,毅然放棄了在國外進一步深造的機會,應聘回到北京,參與了三批直接留美生的考選工作。清華學堂成立后,胡敦復任第一任教務長。
關于胡敦復去職,學堂監督周自齊曾解釋:“胡先生為人才學極富,且就任以來辦事亦極有條理,但諸種舉動皆嫌過于專制,自拿主意,不與眾商量,所以同那些美國教員很不和睦,而且性氣高傲,連我們總辦、監督全莫有放在眼中,眾職員亦不喜他,而且學生中又有許多謠言。”周氏一席話,暫且不論對胡敦復辦事能力的肯定與對其不免專制有所批評,后面“同那些美國教員很不和睦”一句,與《吳宓日記》等相印證,卻是真正道出了胡敦復去職的原因。
據李濟回憶,清華學堂當時“所有的課程,那時候最早都是由教務長胡敦復先生安排的”。我們看《吳宓日記》,可以了解當時課程設置的特點。胡敦復將全校課程依照難度分類,例如:英語有訂立英文一、英文二,數學有數學一(筆算)、數學二(初等代數)、數學三(平面幾何)、數學四(立體幾何)、數學五(平面三角)、數學六(高等代數)、數學七(解析幾何)、數學八(球面三角)等,由淺入深,由易及難。頒布全校課程表,每門課程標明授課老師、上課地點與時間以及參考書目等。學生經過老師口試而不用分班考試,被制定修習不同難度課程。這是一種效率較高、能兼顧不同層次學生需求的辦法,類似現在通行的大學選課之法。但這種課程設置,遭到了在校內占有勢地位的美籍教師的反對。
此外,胡敦復重視理工科,也與美籍教師重視英文、歐美史地等課程存在分歧。美籍教師主張“學生先把英文學好,還要著重學美國歷史、地理,自然科學課程可到美國去學,在校內只學點最淺的”。
當時學堂的美籍教師,由外務部轉托美國男女基督教青年會直接從美國聘來,多數是美國普通中學(High School)教員,難以適應胡敦復這種類似大學教育的制度。此外,胡敦復聘請的多位中國教師,不少人是其南洋公學同學,擅長數學、理化等科學,學生甚為欽服。而部分美國教師,薪俸遠比中國教師高,但只能授低淺之課程,為學生所輕視,遂對胡敦復漸生不滿。
1911年6月初,美籍教師向中國外務部提出:“胡敦復教務長不能與美國教師合作,應即撤換。”外務部以清華為美國退還之“庚子賠款”所辦(開辦經費,銀100萬兩;常年經費,銀60萬兩),敢不聽從,立飭令胡敦復“自請辭去清華教務長職”,而改聘天津私立南開中學校長張壽春(伯苓)為清華教務長。于是,吳宓眼中“俊秀而和厚,極為學生所愛戴”的胡敦復教務長,被迫辭職,由張伯苓接替。
1911年5月15日晚,清華學堂監督范源廉發出告示:教務長胡敦復已經辭職,新聘的張伯苓一時難以到校蒞任。自16日起,有關教務之事,均由范源廉代理。
因革命爆發停課
清華誕生之日,正值晚清政府風雨飄搖之時。不及半年,辛亥革命爆發,各地云集響應,舉國震動。清政府在北京實行戒嚴,并封鎖前線戰事消息。吳宓在其日記中寫道:“日來警報紛紜,一日數起,聞之殊令人驚惶異常。現北京各報,已為政府禁止登載各省亂事,以故一切詳情難得確知。”
清政府的戒嚴與封鎖,非但沒有穩定人心,反而讓市民更加惶恐不安。吳宓觀察到“京師亦已戒嚴,派兵分駐各所。而市上各銀行,日來迭遭倒閉。緣商民人等自聞亂事,紛紛執鈔票向錢店索支現銀,該銀行等一時存款無多,不能應付,故有此現象。余入城時,信成銀行及其他錢店門口,皆有多人擁擠喧囂。巡警群駐,力為排解保護。而雖用現銀至錢店亦不能兌得銀圓,經濟界之恐慌蓋可想見”。
清華園僻處城外,無城內車馬喧囂,本是一處靜心讀書的好去處。此時,消息閉塞反而為各種傳言提供了溫床,加劇了學堂的緊張氣氛。
清華學堂原定10月16日新學期開學,因為辛亥革命爆發后外事緊急,學部及外務部大臣都臨時決定不參加,開學儀式被迫延緩舉行,這無疑更增添了幾分緊張氣氛。
清華學堂校方則力圖在動蕩不安的形勢面前維持正常的教育秩序,反復曉諭師生保持安定。10月18日星期三是圣誕節,“校中照例行禮謁圣,并放假一日”。
28日午后,清華學堂監督范源廉、唐國安到校,在食堂對學生發表演說:“謂此時危險之說搖撼人心,諸生紛紛離校,握亦實不敢必留諸君在此。但如此隨便來去,殊于本校前途大有妨礙,自今日起,一概不準請假。凡欲去者,皆當作為自行退學,不能再算本校生徒;如留此者,則當照常上課。校中管理、教授一切事宜照常進行,與平日無異。據我思之,亦不至有甚危險。即有危險,我當竭力保護,然確當完全無與否,則亦不敢斷言也。”
10月30日午后,唐國安再次對學生發表演說,謂:“今日所下五道詔諭,言自此亂事可平,諸生在此自無憂患矣。”
范源廉、唐國安的這番話,既希望學生留在校內,又不能保證學生安全,前后頗為矛盾。因此,兩人的講話并未能穩定學生情緒,相反讓學生更覺形勢危急。于是,出現了校方威脅學生離校將被開除與大量學生離校逃命的矛盾現象。吳宓寫到“然此令下后,諸生之去者仍滔滔不絕,率皆自請退學”。
盡管如此,學生也希望爭取學堂能準學生請假離校而不作為退學,遂派代表與學堂談判。范、唐二人作出讓步,“監督遂改訂凡請假者以一月為限,如逾一月則必開除云云”。
隨著形勢越來越對清政府不利,11月5日傍晚,范源廉在高等科發表演說:“謂現在事情緊急,人心惶恐更非昔比。而學生中多數出校,現在諸位中國教員又皆紛紛請假辭退,教課之事殊難進行。故現在決定停課一月,如一月后事尚未定、人尚未齊,當再議延長之計。現在功課停止后,諸生中有愿意回家及他往逃避者,即可自由他往。如不愿他往及不能回家者,可仍留校中溫理學課。飯食一切及管理諸事均如常日,諸管理員并美國教員及其眷屬皆居此不去。”
范源廉表示,清華學堂校警已經全部由滿人更換為漢人,且從18人規模擴大到20人,并將進一步擴充校警隊伍。因此,留居清華非必有危險。接著,清華學堂監督唐國安與3名美國教師相繼登臺演說,亦勸慰同學不必驚惶。當晚,學生鄧立齋等人在食堂召集學生開會,建議向校方提出申請,將學堂所有現金提出,分散給諸生,使各自奔逃回家。8日中午,高等科、中等科各派2人為代表,向校方提出散發旅費,以便學生各自逃命。
慌亂中,還有部分師生抱有一種希望,即利用清華學堂與美國的關系,借助校內一些美國教師,請美國使館派兵來保護。或者美國使館接美國教師入使館躲避,順便將留校學生一并帶入使館。11月5日晚,范源廉演說中即提到:美國公使答應事情緊急時,使館將會派兵守護清華。
但是隨著形勢發展,美國公使函致清華學堂美國教員,稱事變緊急,使館兵額不足,自顧不暇,無法派兵守護此園。于是,許多美國教員搬出清華,或暫住城內,或離華返美。因此,借助美國使館力量自保的希望也宣布破滅。
辛亥革命爆發后,清政府挪用這年“退還”的庚款去彌補支絀的軍費,清華學堂的經費來源斷絕。
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11月8日晚8時,校方宣布:“事情緊急,美兵既不來保護,則實無法維持。故現定辦法,將本學堂暫行解散,現僅余存款三千金,當分給諸生作旅費各謀他適,計每人可得二十元,明晨發給。凡職員、學生人等,統即于明晨搬出云云。”
自11月9日起,清華學堂停課。
改名為“清華學校”
1911年12月29日,各省代表會議在南京召開,選舉孫中山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1月3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
革命可以得天下,但革命不能安天下。對此,孫中山等人對教育維護國家長治久安的重要性有深刻認識,政局剛一穩定,即把恢復教育秩序作為鞏固革命勝利果實的一件大事來抓。孫中山明確指出:“學者,國之本也。若不從速修舊起廢,鼓舞而振興之,何以育人而培國脈?”
1月9日,教育部成立。1月19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頒布了《普通教育暫行辦法》與《普通教育暫行課程標準》兩個法令,作為新學制頒布前辦理學校教育的依據。其中,《普通教育暫行辦法》第一條規定“從前各項學堂,均改稱為學校;監督、堂長應一律改稱校長。”《辦法》命令各地教育機構改名、廢止教科書等,以顯示與前清的區別。
待北京局勢剛一穩定,清華即在國內各大報紙發布通告,宣布恢復上課。1912年5月1日,停頓了半年的清華學堂重新開學,但返校學生僅有360人。
由于辛亥革命爆發后影響課程教學,加之1912年中華民國政府無力支付賠款,自然也就沒有所謂“退款”,清華無錢資送學生留洋。因此,清華重新開學后,原計劃這年留洋的高等科三年級學生延期至1913年出國。世界著名化工專家、侯式制堿法發明人侯德榜即屬于這一級。
根據教育部《普通教育暫行辦法》,10月,清華學堂改稱清華學校,將監督改稱校長。唐國安任清華學校第一任校長,周詒春為副校長。周詒春并接替張伯苓兼任清華教務長。
自此,清華進入清華學校時期,至1928年改為“國立清華大學”,前后凡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