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雪月、鳥獸魚蟲,歷來是文學作品的重要題材,而在我國古典詩歌中,對月亮的描寫詠嘆尤多,特別是最負盛名的唐詩、宋詞、元曲,展卷讀去,幾乎處處有月之倩影、月之情愫。美麗的、多情的月亮,使我國古典詩歌平添無限聲光,煥發出永恒的魅力。
月下風物魅力多
古代文人愛月,把月亮視作光明、美好的象征。屈原向往“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涉江》);黃庭堅高唱“明月清風非俗物”(《答龍門潘秀才見寄》);歐陽修夜登高樓望月,“浮云已映樓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鉤”(《高樓》);陸游為賞月,竟想遷居,“移家只欲東關住,夜夜湖中看月生”(《東關》),他甚至為賞月欲棄家,“不然短楫棄家去,萬頃松江看月明”(《枕上作》)。
月亮瑩澈姣好,月下的山河萬物別具一種風姿神韻,較之朗日高照之時,更能誘人神思,啟人雅興,抒人情懷,也許這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朦朧美吧。唐人劉方平《秋夜泛舟》有云:“萬影皆因月”,清人史夔《合澗橋步月》亦云:“月出萬象杳”,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北宋詞人張先以擅寫月下“影”之朦朧美馳名詞壇,《青門引》:“哪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天仙子》:“云破月來花弄影”;《木蘭花》:“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他很自負這3個寫“影”的詞句,自稱“張三影”。據《古今詩話》記載,“有客謂子野(張先的字)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子野曰:‘何不日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子野曰:‘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此余生平所得意也。”’
古典詩歌的作者多愛把山川風物置于月色迷蒙的狀態下去描繪詠嘆,盡量寫出祖國大地的壯麗圣潔,傾吐對家國鄉里的摯愛深情。“滿載一船明月,平鋪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陽,喚起粼粼細浪”——南宋詞人張孝祥的《西江月·黃陵廟》寫出了月下黃昏江水的絢麗美;“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的《山居秋暝》寫出了月下山林的靜謐美;“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的《旅夜抒懷》寫出了月下江水的壯闊美;“半夜檀州看秋月,河山表里更分明”——清人曹寅的《古北口中秋》寫出了月下山河的清新美;“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相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玉盤里一青螺”——劉禹錫的《望洞庭》寫出了月下江山的神奇美;“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宋人朱敦儒的《好事近·漁父詞》寫出了月光水色的輝映美……
月下風物美,多情的詩人、詞人和曲作家,哪能不癡情于那給天地生輝、給人間增美的一輪明月?宋人晁補之在東皋修葺歸來園,買陂塘、栽楊柳、招鷗鷺,極盡鄉居野處之樂,但他最向往的還是那一川明月。他在《摸魚兒·東皋寓居》中寫道:“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湘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嘴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宋人鄭獬十分珍惜他的盆池,喻之為“寒泉”、“寶鏡”,喜愛池中嬌小的游魚、柔綠的水荇,但他覺得最理想的還是盆池映出的一輪秋月,為此他甚至不惜將小魚和水荇統統“除卻”。他的《盆池》詩寫道:“綠發柔莎碧甕連,湛如蛟穴貯寒泉。誰將寶鏡遺在地?照見浮云浸破天。數鬣游魚才及寸,一層綠荇小于錢。待將鬧物都除卻,放出秋蟾(月亮)夜夜圓。”
李賀的《夢天》詩一共八句,前四句均寫夢游月宮的見聞和艷遇,后四句則寫由月亮上俯視海陸滄桑之變化。李賀是我國古代詩壇有名的浪漫主義大家,自稱“筆補造化天無功”,其詩想像詭奇,意境幽麗,常出人意表,但其神馳八極,卻惟及月球而已。可見,在李賀心目中,月亮是最值得向往、最令人欣羨的。
多情莫過天上月
在我國古代詩詞曲作家的筆下,月亮不僅美麗,而且多情,能給人帶來無限情趣,無限歡快。“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鳴鐘處,樓臺深翠微。”(《春山夜月》)——興味盎然的春山月夜,令唐人于良史樂而忘返了。“幾代生涯傍海涯,兩三間屋蓋蘆花。燈前笑說歸來夜,明月隨船送到家。”(宋·郭震《宿漁家》)——漁人樂哈哈地告訴客人,是明月把他送回家的呢。“風露清,月華明,明月萬家歡笑聲。洗金觥,拂玉箏,月也多情,喚起南樓興。”(元·無名氏《迎仙客·八月》)——明月能引豪興,月下幾多歡情。
人們或在月下放歌:“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高適《聽張立本女吟》)。或且歌且舞,自得獨處之樂:“夜如何?正梨花枝上月明多。誰家見月明多?誰家見月能閑坐?我正婆娑,對清光發浩歌。無人和,和影都三個。妲娥共我,我共姮娥。”(元·無名氏《雙調·殿前歡》)
青樓歌女們竟至“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宋·晏幾道《鷓鴣天》)。采蓮女們則于“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隨波動,涼露沾衣翠綃重。月明中,畫船不載凌波夢。”(元·楊果《越調·小桃紅》)
為盼賞月,深閨里的嬌小姐們也坐不住了,“無心繡作,空閑卻金剪刀。眉蹙吳山翠,眼橫秋水嬌。”——派去打探月消息的婢女咋還不來稟報呢?“正心焦,梅香低報,報道晚妝樓外月兒高。”(元·王修甫《仙呂·八聲甘州》)
詩人陸游和鄉里父老建立了深厚情感,最喜月下相聚,共話桑麻,他在《游山西村》中寫道:“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事夜扣門。”民族英雄岳飛戎馬一生,不得暇日,最愛月夜在馬上飽覽祖國河山,他在《池州翠微亭》中低吟:“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乘月明歸。”
最是攜手月中行
美麗的月色,給真摯的愛情打開一個溫馨甜蜜、朦朧圣潔的天地。“滿庭清露浸花明,攜手月中行”(明·陳子龍《少年游·春情》),真讓人心動神搖,不知身為王子還是公主。怪不得,唐時長江流域的戀人們那樣愛在月下放歌:“江南江北望煙波,入夜行人相應歌。《桃葉》傳情《竹枝》怨,水流無限月明多。”(劉禹錫《堤上行》)
那無限的月光,伴著無盡的流水,正像戀情一樣悠遠綿長,永無止息。希臘神話中有愛神厄洛斯,羅馬神話中有愛神丘比特,中國的愛神即月亮,中國的愛情故事也多發生在月色朦朧中。
在《詩經》里,癡情的男兒把他心中的戀人徑直比作月亮了,那位齊國男子唱道:“……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腳)兮。”(《齊風·東方之日》)——東方的月兒升起來了,美麗的人兒和月光一起到我屋里來了。到我屋里來了呵,挨住我的腳了呵。
那位陳國男子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倒兮,舒憂受兮,勞心怪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陳風·月出》)——月兒有多美,心上人兒就有多美;心上人兒有多美,月亮就有多美。從這激情難抑的描述中,我們似已窺見他意中人兒的綽約姣好、光艷照人,令這癡情郎如傻如呆、似癲似狂。
月伴游子慰夢魂
月亮給離鄉的游子充當忠實的伴侶,幫他們排遣旅途的孤獨與難耐的客愁。孟浩然《宿建德江》寫道:“移舟波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同樣的意識,南朝齊人朱超《舟中望月》寫得更為細膩:“大江闊千里,孤舟無四鄰。惟余故樓月,遠近必隨人。人風先繞暈,排霧急移輪。若教長似扇,堪拂艷歌塵。”
月亮帶給旅人的則是另一種情趣:“秋山野客醉醒時,百尺老松銜半月。”遠離家鄉,夜宿荒山,客愁難耐,惟有借酒澆之,借睡驅之,昏沉沉一覺醒來,卻見高高的松枝間,遮遮掩掩露出半輪皓月,這新奇妙絕、如詩如畫的意境,也足以擠走睡前那縷愁緒呢。
南京棲霞寺那殷勤留客的山月和月下那清幽的夜景,竟使清人厲鶚不知今夕何夕了:“初為棲霞宿,孤月似留客。徘徊出東蜂,已覺林際白。共坐疏松影,滿地畫橫格。山深風早寒,諸天去咫尺。倚杖聞微鐘,瘦影寫巖石。默數清景最,迥與下界隔。長嘯猿鳥驚,今夕是何夕?”(《游攝山棲霞寺,留止三宿,得詩三首》)
其實,明月對于游子的關照,又豈止這些?她還能幫你約定歸期呢。遠在蜀中的唐人張說,這樣告訴洛陽家中的親友:“即今三伏盡,尚自在臨邛,歸途千里外,秋月定相逢。”(《被使在蜀》)
明月還能激發人的詩思。宋人戴復古深有體會:“滿船明月浸虛空,綠水無痕夜氣中。詩思浮沉檣影里,夢魂搖曳櫓聲中……”(《月夜舟中》)。我國古代詩詞曲作者為什么那樣愛月,作品中為什么有那么多詠月佳作,這也許是一個重要原因吧。
十分愜意賞月時
月亮如此多情,難怪詩人們跟月兒玩得十分愜意。宋人范成大于夏夜賞月,發覺月與自己以及自己的影子之間,有許多極富情趣的奧秘:“仰頭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樂得他竟“不知我與影,為一定為二”了。進而又生疑惑:“月能寫我影,自寫卻何似?”漫步到溪邊,發現月亮原來“自寫”倩影在溪中。然而,疑惑又接踵而至:“上下兩輪月,若個是真的?”水天相映,渾然一體,“為復水是天?為復天是水?”(《夏夜玩月》)
宋人劉克莊賞月,則完全是一派神游:“風高浪快,萬里騎蟾背。曾識姮娥真體態,素面原無粉黛。身游銀闋珠宮,俯著積氣瀠濛。醉里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清平樂·五月十五夜玩月》)。清人趙翼筆下的月,則充滿了風趣,且發人深思,每晚都和月亮見面,“我”已熟悉月矣,想必月也是熟悉“我”的,然而“問月可識我?”月竟答曰“不記憶。”為什么呢?原因很簡單:“茫茫此世界,眾生奚啻億!除是大英豪,或稍為目拭。有如公等輩,未見露奇特,若欲一一認,安得許眼力!”這就像“神龍行空中,螻蟻對之揖,禮數雖則多,未必遂鑒及”(《雜題》)。莫非月竟也如世間勢利小人,只識大人物,不識小百姓?抑或月竟也懂得為人當作大丈夫,恥為齷齪虛度生?這就要讀者在為詩人的風趣之筆一笑之后,結合自身的實際去理解了。
擔月挑花鄙王侯
得月之關注、享月之歡趣最多的,還要首推隱士。為什么?因為“江山風月無常主,但是閑人即主人”(清·汪琬《月下演東坡語》)。但一般人哪有那么多時間和閑情去消受,惟隱士幽人時時與之盤桓耳。
《千家詩》選有一首牧童(即隱士)答人問的詩,寫出了這種情景:“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后,不脫蓑衣臥月明”(《答鐘弱翁》)。如果不是心閑,絕卻了仕進念頭,用不著為衣食奔波的隱士,誰能如此?
隱士們鐘情于月,月也最鐘情于隱士。或伴他們夜坐:“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竹里館》);或照他們晚歸:“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歸居田園(三)》);或觀他們垂釣:“月底花間酒壺,水邊林下茅廬……蓑笠綸竿釣今古,一任他斜風細雨”(元·胡祗通《雙調·沉醉東風》);或助他們酒興:“……但樽中有酒,身外無愁,數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門秋”,“但得個月滿舟,酒滿甌,則待雄飲醉時休。紫簫吹斷三更后,暢好是休,孤鶴唳一聲秋”,“飲遍金山月滿舟……”(元·不忽木《仙侶·點絳唇·辭朝》);或偕他們賞夜景:“棲鳥飛絕,絳河綠霧星明滅。燒香曳簟眠清樾,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好風碎竹聲如雪,昭華三弄臨風咽,鬢絲繚亂綸巾折。涼滿北窗,休共軟紅說”(宋·范成大《醉花魄》);或共他們度余年:“十年種木,一年種谷,都付兒童。老夫唯有:醒來明月,醉后清風”(金·元好問《黃鐘·人月圓·卜居外家東園》)。
所以,宋人楊萬里隱居誠齋時,因門前一庭修竹之蔽,不能先睹月姿,竟不惜跑到川谷之中去賞月,且去過一次,還要去兩次、三次。你看他在《好事近·七月十三日夜登萬花川谷望月作》這首詩中,把愛月之情描述的何等迫切:“月未到誠齋,先到萬花川谷。不是誠齋無月,隔一庭修竹。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絕,看十五十六。”
朱敦儒因酷愛“擔月更挑花”的隱居生活,連官也不愿做,連王侯也瞧不上眼。據《宋史·文苑·朱敦儒傳》記載,北宋末年朱敦儒被朝廷“召至京師,將處以學官。敦儒辭曰:‘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固辭,還山。”他在《鷓鴣天·西都作》這首詞中寫道:“我是清都山水郎……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雖說朱敦儒后來并未很好地實踐這豪言壯語,并一度投靠到秦檜門下撈官做,但他初年的所言所行和這首詞,卻是準確地反映了,同時也代表了許多隱士之真實心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