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檢察官8月25日正式向最高法院提出申請,要沒收前總理他信及其家族名下的22億美元財產。上萬名抗議者26日強行進入位于泰國首都曼谷的總理府、財政部和曼谷警察局,占領國家電視臺,包圍數座政府建筑,向總理沙馬施加壓力,要求政府下臺。此前由于他信夫婦涉嫌多項貪污指控,泰國最高法院允許他信夫婦在北京奧運會期間出席開幕式,但規定其11日必須回國出席聽證。但11日上午他信夫婦并未在聽證會上露面,隨后他信從英國向泰國國家電視臺傳真了一份簽字文件,宣布由于他和家人在法庭上沒有受到公正對待,他在英國尋求政治避難。8月15日,泰國最高法院宣布將對他信夫婦的貪污罪進行缺席審判,他信一方律師的申訴也遭到法院拒絕。泰國檢方也啟動了爭取引渡他信夫婦回國的程序。半年來,他信從一個上千民眾夾道歡迎的流亡政治領袖淪落為千人示威要求引渡的罪犯,連一直將其視作幕后政治領袖的人民力量黨高層人士也表示流亡是明智之舉,但他們表示赦免他信將有利于國家內部的和解,他信此次赴英國避難也是與人民力量黨內高層商量達成的共識。他信再次流亡與人民力量黨的妥協戰術證明泰國政界正在尋求政治和解來解決長期以來的嚴重分歧甚至分裂,也是民粹主義逐漸向民主主義過渡的結果。
他信時代的民粹與分裂
除了坐大并經常發動政變的軍方外,泰國民主的威脅還來自于城鄉兩個分裂的民主以及由此衍生的民粹主義激情。
多年經濟發展失衡造成了嚴重的城鄉結構性分裂,曼谷及鄰近5府發展最快,與之毗鄰的10府次之,其他府特別是北部和東北部山區極其落后,而泰國農村人口超過全國人口一半,泰王的農村自給自足發展方案使農村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日益被邊緣化,他信時代“三年緩債”、“三十銖治百病”、“農村發展基金”等復興農村方案剛收到成效便遭遇政變。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受過良好教育的曼谷中產階級與尚在與貧困作戰的農民和城市貧民對政治民主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希望能夠構建成熟的公民社會,能夠保障其隱私權、財產權等公民權利;后者在行使政治民主權利時很大程度上以個人或社區的利益為轉移,在他們的政治意識里,那些經常拜訪他們、為其叫苦訴冤并為其社區上馬很多公共工程的候選人才是理想的領袖。在民主進程中,占人口多數的窮人選票容易把民粹派政客推上權力中心,被東北部山區視為救星的他信上臺讓中產階級深感不安,在他們看來,民粹政治家殺富濟貧的扶貧方案造成的威脅比專制獨裁來得更為直接,“三十銖治百病”計劃使許多醫生為了捍衛其經濟利益而逃離了醫院。媒體和學者則唯恐主流民主價值觀遭受沖擊,于是這些原本反對專制和軍事政變的群體,出于對“視野狹隘、舉止粗鄙”的民粹勢力的厭惡,站在了政變的一方,有利益受損之虞的中產階級不再是民主的中堅力量。
2007年8月進行的憲法全民公投充分體現出泰國兩個民主的分裂,全國選舉委員會的統計數據顯示,此次全民公決共收到2598萬張票,在曼谷地區65.69%贊成,34.31%反對;在東北部地區62.85%反對,36.82%贊成;被視為民主黨基地的南部地區88.3%贊成,11.7%反對。2007年12月舉行的國會下院大選仍然逃脫不了城鄉兩個民主的撕扯,盡管民主黨也開始借用他信的民粹策略,向農民和城市貧民承諾將會啟用比他信政府更為優厚的傾斜政策;并用減稅政策拉攏工商界,這對疲弱的泰國經濟而言是不堪承受的,最終會自食失信于民的惡果。
城鄉分裂的民主以及他信殺富濟貧的關注弱勢群體的政策不可避免地帶來民粹主義,泰愛泰黨以及人民力量黨的勝利都是民粹主義占上風的例證。他信的民粹政策在某種程度上保護弱勢群體的同時也成就了其個人以及所屬政黨的政治勝利,但對于經濟較弱的泰國而言,這種方式注定了其短命的上升軌跡。這也是民粹主義升降的歷史規則。
相對于這樣那樣的正義而言,民粹主義要實際得多,它從來沒有一種確定的核心價值觀,英國學者保羅·塔戈特在對世界范圍內形形色色的民粹主義案例進行研究后得出結論,民粹主義有一個基本屬性,那就是概念上存在不確定性。政治學者以賽亞·伯林甚至把民粹主義戲稱為灰姑娘與后媽之間的情結,在前者眼中,那些帶來其不幸命運的階層都可以歸入后媽類別,而這種憤恨很容易淪為政客加以利用的空心化卻又有效的政治工具。民粹主義極易被那些實施向弱勢群體利益傾斜的政客或者政黨吸引,并為了自身利益考慮,在民選時代,他們會借助手中的選票把這些政客送入權力中心位置。在那些制度化程度比較低且已走上民主發展道路的國家,如果經濟發展程度較低且貧富差距較大并呈現日益加大的趨勢,民粹主義成為這些國家發展道路上難以避免的政治怪圈。然而民粹主義的空心性也決定了短命性。沒有核心價值觀的民粹主義可以被任何政治派別,用各種能夠吸引那些對獲得選票最有利階層的手段來填充內容。
中間道路任重道遠
此次他信倉促避難,不但是反對黨不斷施壓的結果,也是一直被視作其政治操盤手的人民力量黨與各黨派妥協的結果。然而泰國民主危機的深層次原因是其社會斷裂以及其他原因,這種背景才為他信民粹主義的崛起提供了市場。而深層次結構性危機不可能短時間內得以解決,反對黨與人民力量黨的起訴和赦免他信方案都非萬全之策。
自2008年初回國以來,他信一直面對多項貪污指控,他被指控曾在2003年幫助妻子乍樸曼從一個政府機構手中以低于市場的價格購買了曼谷中心一塊黃金地段地皮。7月,泰國刑事法院認定樸乍曼在一樁多年前的股票交易中逃稅事實成立,判處她三年監禁。針對他信夫婦的貪污案,泰國最高法院主張對其進行缺席審判,反對黨也力促此事,而人民力量黨則在積極為他信尋求赦免,黨內高層人士表示應該對他信寬恕,持不同解決方式的雙方都宣稱自己所采取的途徑有利于分裂的泰國社會的和解。對于本來就對他信及其民粹政策并不感冒的曼谷市民而言,他信流亡是罪犯在逃避罪責。8月19日曼谷市民聚集英國駐泰國大使館要求引渡他信回國,他們表示“他信并非政治難民,而是規避逮捕令的罪犯”。示威民眾要求英國方面7日內進行回復。社會各界對他信態度的差異也是社會分裂的見證。
對于面臨結構性分裂的泰國而言,試圖走妥協性的中間道路任重而道遠,再加上他信時代的復雜而又棘手的遺產讓未來的政界在民主的道路上如履薄冰。
他信執政時期的遺產如此豐富卻又充滿著矛盾,他帶領著泰國走出金融危機,用鐵腕手段鎮壓毒品走私以及泰南分裂勢力,并實行向弱勢群體利益傾斜的政策從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低收入者的生活水平。然而在經濟實力較弱的泰國實行惠民政策不可避免地要對富人和中產階級的利益開刀,這必然引起后者的戒心,這也是他信很難得到曼谷等中產階級以上聚居地選民選票的原因。他信打擊毒品走私以及鎮壓泰南分裂勢力的行動也被指侵犯人權,增加了一直尋求政治自治的泰南對曼谷政府的不信任。2006年9月軍事政變后,他信政府被迫下臺。一位在他信平息南部動亂行動中痛失親人的老婦徒步來到曼谷,慶祝他信下臺。在泰南,這位老婦的心態絕非個例。
他信主義并非壽終正寢
然而人民力量黨的妥協戰術或許只是權宜之計,畢竟已經走上民主化道路的泰國必須通過民選的方式來決定執政政府的組成。在這種情況下他信流亡以及曼谷數千市民的示威游行并不能被解讀為以民粹主義為特征的他信主義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因為2007年12月人民力量黨在大選中勝出再次驗證了他信主義在泰國還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其所得選票主要來自原屬他信支持者陣營的東北部,體現著他信的影響力依然存在,而在人民力量黨黨魁沙瑪曾就任市長的曼谷市得票率很低,人民力量黨的競選綱領儼然是他信時代政策的翻版,選民通過選擇沙瑪來曲線支持他信。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軍事政變后他信主義意外地贏得了反對黨的青睞。先前強烈反對他信政策的民主黨在2007年底的大選中模仿其民粹策略,向農民和城市貧民承諾將會啟用比他信政府更為優厚的傾斜政策。大選后獲勝的人民力量黨為首組建的新政府,在政策上,沙瑪政府公布的新政綱貫徹了他信主義,不但吸收了他信政策的民粹精華,恢復他信時期對農民和小業主的貸款資助、加大公共基礎設施建設,就連他信政府備受爭議的打擊南部毒品走私政策也照搬過來。
從根本上看,他信主義在軍事政變后仍保持如此生命力是泰國在巨大城鄉結構情況下必然出現的一種政治現象,上世紀60年代泰國實行政府主導的外向型經濟,造就了以曼谷為中心的富裕的都市圈,但占人口多數的農民利益卻被忽視,幾十年下來城鄉差距日益擴大。一旦實行政治民主化,占據人數優勢的貧民就有機會利用選票把民粹政客選上臺,于是民粹色彩濃厚的他信主義應運而生。在泰國城鄉差距未能得到一定程度上緩解之前,他信主義不會從泰國政界完全退場。就世界范圍內民主化道路而言,民粹主義大都發生在政治制度化程度偏低,社會貧富分化嚴重,且在不平衡經濟光譜的兩邊利益得不到關注的一方又占據著人數優勢的國家,在這種國家,民主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利益迥然階層的蹺蹺板,只有在兩邊人口數量的巨大差異通過經濟發展、緩解貧富差距以及實現社會機會平等公開公正透明化等途徑來解決。而泰國社會階層也處于中產階級萎縮、弱勢群體規模過大和掌握著大多數資源的既得利益群體處于少數的倒金字塔結構,這種社會結構是滋生民粹主義的土壤,也是社會動蕩不已的溫床。
編輯:陳暢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