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律師到真律師
學習博覽:我們注意到,您本科學的專業是歷史,研究生雖然是在政法大學上的,學的卻是古代漢語。總之,你在學校里學的專業跟法律不沾邊,后來卻干起律師來,這是怎么回事?
浦志強:我既然是在政法大學讀的研究生,朋友們往往會認為你總該懂點兒法律吧,遇事兒就可能來問問我,其實大家不知道那時我還不懂法,基本上是個法盲。
后來認識了張祖樺,他是我至為敬重的兄長,大家又都是同道中人,當時他們正在搞個攤子打算“生產自救”,說你就過來吧,于是我就跟他在一起長達四年。他把我們幾個人“掛”到了剛成立不久的中國律師事務中心下邊,喚作“商事部”。所以,從1993年到1997年間,我是個沒有紅本兒的“黑律師”,法律知識是在這個階段自學的,律師資格也是在這期間考取的。第二次僥幸通過考試后辦了手續,1997年才離開祖樺先生,做起“真律師”來。
學習博覽:離開了政法大學,反而學起了法律,好像離開廟子才突然想起該出家。這半路出家干得順當么?
浦志強:通過了資格考試僅僅是有了資格,拿到“紅本兒”也不過是端上了這只飯碗,至于能不能吃得下這碗飯,以及碗里頭是不是能有飯吃,要靠日后的努力。有事做和有能耐做事兒,是作律師的要訣,兩者兼備才可能成功。就我而言,雖說拿到紅本兒就是律師了,但一直“處江湖之遠”,開始時執業水平不高,法學功底不牢,只是方方面面三教九流的朋友多些,水平高能做事的人苦于沒事可做時,我常常有事可做,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不恥下問結合不恥上問,大家一起把朋友交辦的事情處理好,慢慢的也就順當了,衣食無憂生活自理很快便得以實現。
越扛底氣越足
學習博覽:律師是一個壓力很大的行業,你的活兒又這么多,當中的壓力你如何應對?
浦志強:我這個人做事缺乏條理,確實搞得自己很忙碌,而且做事的效率不高,我的同事和朋友們幫了我不少忙,他們也容忍了我很多缺點。另一方面,我是一個遇事習慣扛住的人,不記得什么時候低過頭。家里成份不好,文化革命期間被鄉里歧視,但那時我年紀還小,加上沒心沒肺的,心理上反倒沒有留下什么障礙。上大學以后,從1983年反對精神污染算起,我就開始走背字兒,二十年來百煉成鋼屬于“老運動員”了,現實也就逼著我一直扛到現在。其實,越扛越覺得自己底氣足,越發不愿意拿原則去做交易,哪怕你珍視的原則在別人看來一錢不值,敝帚自珍自得其樂可也。我理解這就是孟子所講的“養吾浩然之氣”,胸中有浩然之氣需要滋養,養足了也就沒啥可怕的了。
學習博覽:但是也不能死扛著。
浦志強:當然,決策要有測算。不能愣頭青二桿子,不能輕易把腦袋掖到褲腰帶上,要衡量你和對方的關系;尤其現在處于威權政治和常人政治時代,領導人也在測算成本,不會蠢到想干啥就干啥。一言不合就抄家伙的胡子時代,已經過去了。在這個過程中,各方都有很大的空間和機會。
之所以要妥協和堅持,是因為這種測算和妥協需要有原則,那就是不能犧牲自己的原則。我認為犧牲原則的妥協不是妥協而是投降是放棄,犧牲原則后不光對手瞧不起你,你自己先就瞧不起自己。我有時候想,從社會運動的角度來看,黨和政府是我們的對手,作為對手我們需要彼此尊重,在尊重的同時需要有一種堅韌。唯有如此,才能構建和諧。
律師給法官送書
學習博覽:你在很多方面的確和別的律師不一樣,聽說你還給法官送書?
浦志強:是啊,書中自有黃金屋和千鐘粟,送書比送錢安全和體面,送錢那可是行賄,再說眼看大家都在送錢,法官又基本上不缺錢,咱索性送些書豈不更好?何況,原本就沒收到幾個錢,就算送錢也得我自己有了才行啊。辦這種案件,好書我還是樂意送的,比如《美國大眾傳播法判例評析》和北大邱小平的《表達自由》等,我都是到萬圣書園一買二十本。我并不奢望法官如饑似渴,看完了領會了還能趕得上判我們贏,因為官司輸贏要靠運氣,雖說永不言敗和勇于爭勝是我的天性,但輸贏太多了,我超越了對個案過于爭輸贏的初級階段。對我來說,個案成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委托人也多半不單純在乎輸贏,他們要的是過程公道和剖明事理。我信奉潤物細無聲,總想既然你是法官,你總有機會審這種案件的,這次沒來得及看清楚和想明白沒有關系,你還可以接著想,還可以日后看,只要能像我這樣興致盎然能解其中味,以后遇上同類的案件你的觀點就可能有變化,那我們的社會也就有了機會。
學習博覽:你這可是放長線釣大魚。
浦志強:我知道一位法官的觀念變革,對司法進步來說實在太重要了,比如判決《中國改革》雜志社勝訴的廣東法官巫國平先生,他做到的事情我作為一個律師永遠也做不到。當然,律師也有值得法官羨慕的地方,比如說我可以滿世界找我想做的案子,他們就只能坐衙門里干等官司上門,今天離婚明天損害賠償的,分到手不能不審,就算你有濟世之心屠龍之技,時運不濟跟有意義的案子沾不上邊兒也是干著急,好容易到手個好官司,比如《中國農民調查》案的審判長錢偉光和承辦人劉建軍,又因為案子太引人注目、太關鍵了輪不到自己當家作主,“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不是法官獨立行使審判權,所以他們還是沒轍。
誰叫你是公共人物呢?
學習博覽:你一直在打關于言論的官司。
浦志強:言論自由之令人神往,在于有了它不等于擁有一切,失去它卻意味著可能失去一切,至少會是失去一切的開始。言論自由權利本身不值幾個錢,但權利是非賣品,不存在可以出賣的權利,一經售出即使花再大的價錢,都難以贖得回來。因而,在這個支點上守不住有可能滿盤皆輸。
學習博覽:在這么多的案子當中,似乎您都在推動中國司法界確定這個原則,就是公共人物和實際惡意原則。
浦志強:引入它們已經成為傳播學界的共識了,但尚未成為司法實務界的規則。蕭瀚、展江等學者在致力于推廣這一原則,胡舒立、江藝平和張潔他們在努力實踐著這個理念。正是有了眾多新聞界同道的努力,才給我們惹來這么多糾紛提出這么多問題,法學界需要面對和解決這類問題。
寫在紙上,還是手紙上?
學習博覽:我們注意到,《中國農民調查》一案到現在都還沒有判。
浦志強:是啊,從2004年1月立案算起四年半了,從8月24日開庭至今也快四年了。久拖不判和久調不決說明法院在猶豫。這種狀況令人失望,但它畢竟不是最壞的結果,因為但凡可能判我們敗訴,阜陽中院早就該下判了,沒有理由一拖四年。我說過即使敗訴了我們還可以上訴,就算安徽高院也判決我們敗訴,我們還可以向最高法院申請再審。開句玩笑,由最高法院親口告訴世人憲法里邊保護言論自由的條文到底是寫在紙上還是寫在手紙上,顯然要比阜陽中院更有權威。考慮到最高法院介入和主導了案件,我認為安徽法院未能判決作家敗訴,顯然是受到了最高法院的干預,但這一立場顯然值得歡迎——至少他們不愿續寫惡劣的判例了!說到底,公民可不可以批評和監督公共官員,你說可以那就一切好辦一切好說,你說還不可以那你得明明白白的布告天下,說我們這兒就是不講理了,我看這樣也行。
學習博覽:人格權和表達自由確實也有矛盾的地方。
浦志強:表達權和人格權之間有沖突,法律既要制止不當表達保護人格權,也要避免對人格權的過度保護壓制表達自由。另外,公共人物概念本身可以分很多種,實際惡意原則也存在媒體如何證明不存在漠視真偽的問題等等。
誰能決定扣子解到第幾粒?
學習博覽:你為什么要打《蘋果》這個官司?是制片方找的你還是你主動去找他?
浦志強:是我去找的他,而且是通過崔衛平教授去找的方勵,先由崔教授向其轉達我承辦此案的目的,我擔心要是自己直接找上門去,有可能會被人誤作是個想借機出名的娛樂律師。
學習博覽:您覺得《蘋果》這個案子,是在怎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浦志強:我看重這個事件,就在于這個案件涉及《憲法》第35條言論自由和第47條創作自由權利,法律要保護公民的創作熱情和創作成果。
但我國現行的文化體制尤其是對電影電視的管理,存在很大漏洞,電影局這邊兒沒能通過的影片,音像那邊兒已經滿街都是了,因為音像歸文化部管,他們的尺度跟廣電總局不一樣。但電影方面的管理也在改革,從原來只有事業單位電影廠拍電影,變成目前所有法人都可以投資做電影,只要向廣電總局申請取得了單片攝制許可證,拍完后報送審查取得電影片公映許可證,就可以上電影院放映了。電影已經成為一個吸引了眾多投資的文化產業。
任何產業都需要有產業規則,市場既然開放了,就需要有規則來保護投資者和創作者的權益,需要告訴哪些領域不能碰,以便使投資者和主創人員能夠得到明確的指引,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和一本書的出版不同,電影投資動輒幾百萬上千萬,麻煩的是現行條例中諸多規則的尺度含混,靠一群七八十歲的老人拍腦袋決定二十幾歲的觀眾能看到解開幾粒扣子,這顯然沒有道理。
一個大國需要輸出價值觀
學習博覽:你認為這個案件的意義何在?不管是對你自己還是對社會?
浦志強:一個民族需要保有原創力,一個社會需要公序良俗,怎樣實現審查的目標又能保護和尊重作者的藝術感覺,這是一個難題,它比媒體言論尺度的把握還要復雜。正常的情況,是形成電影審查制度基礎上的電影分級制度。
如果一個大國就需要輸出價值觀,可你要是連個電影都整不了都管理不好,還怎么輸出價值觀呢?很難說,我們對美國文化的了解不是拜好萊塢之賜——原來的時尚是保護集體財產,這才有文化革命期間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為了幾只羊不惜凍壞小姑娘的雙腿,現在也與時俱進了因為人命重于泰山;二十年前國家還在鼓勵機組人員與劫機犯英勇搏斗,現在我們也開始顧及乘客的安危,甚至漸漸地與恐怖分子“合作”了。
承辦《蘋果》案件,使我維護表達自由的訴訟經歷基本接近完整了。原來我致力于維護媒體的表達自由,去年為禁書案起訴新聞出版總署,涉及到出版自由權利的維護問題;今年為《蘋果》案起訴國家廣電總局;幾年前為一家網站的被關閉起訴北京市通信管理局;假如本案能立案,它不僅成為第一個業內企業成功起訴主管部門的訴訟——今年若干觀眾就電影《色·戒》對廣電總局的起訴與本案的性質有所不同,而且還可能使我的律師經營能藉此進入一個新的領域,因為電影行業資金密集而法治蕩然無存,假如能幫助這個行業確立規則,善莫大焉。
當采訪接近尾聲,他的同事步凌云律師來病房看他。閑談中,步律師說:“浦志強做這些,如果說他作秀,我覺得還真有點兒委屈他,實際上他就想體現出一種存在。好多年前跟他們那幫人在一起,我就說過你們整天嚷嚷這些東西,好像貓被踩了尾巴一樣在那兒叫幾聲,叫完后自己一邊養傷去了,對龐大的政治力量來說一點影響都沒有。他們說這么說不對,哪怕就算叫幾聲也是要叫的,被踩了之后連叫都不敢叫,那豈不更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