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早已不是五四時期
雖然“小郭”對“郭老”頗有微詞,但“小郭”對于乃父在青年時代的文采風流卻神往已久。在五四時期,郭沫若、田漢和宗白華三人之間的通信被冠以《三葉集》的名稱整理出版,風靡文壇。不到20歲的郭世英也想弄出一本《新三葉集》來,把自己和大弟民英以及好友陳明遠三個人之間的通信拿去出版。對此,飽經世事滄桑的郭沫若說:“現在早已不是五四時期,尚未成熟的東西,萬不可冒失地拿去發表。”
但是,才氣甚高卻又涉世甚淺的郭世英顯然無法一下子明白這句話。
與乃父相較,郭世英的才氣不遑多讓。1962年,郭沫若正應國家青年藝術劇院之約趕寫劇本《鄭成功》。郭世英常在一旁翻閱父親所用書籍和有關資料,于是自己也動手開寫,并在父親完稿之前脫稿。劇院催告時,郭沫若就大大方方地把兒子這篇交給了對方。
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習期間,郭世英只用三個月的時間。就把黑格爾的經典著作通讀了一遍。他約上幾個同學到著名學者朱光潛府上討教,朱先生還以為他把黑格爾研究了三年。
才高者多不見容于世。如果趕上一個顛倒的年代,命運將更為跌宕。
我只能向社會大叫
在1963的一份文件中,赫然載著郭世英和幾個“同伙”的“罪行”:
“X”反動集團是由反革命分子張東蓀的孫子張鶴慈和孫經武(軍隊后勤部門某部負責人的兒子)等組織起來的。參加的還有郭世英和葉蓉青……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二日,他們共同研究決定,秘密辦一個“X”雜志,從此“X”集團就形成了。
“x”社,是郭世英一世的心結,也是他生命的死結。
1963年2月12日,在張鶴慈家后門的苗圃中,郭世英、孫經武、葉蓉青和張鶴慈幾個同窗好友聚在一起,商量辦一個名為“x”的雜志。據張鶴慈回憶,他們不過是想將自己的讀書體會和文學創作,集中在張鶴慈那里裝訂成冊,在幾個朋友之間相互傳閱而已。
從2月12日創辦到5月18日事發被捕,他們的“x”雜志一共“出版”了三期。官方的文件上這樣記錄道:
孫經武說:“中國言論、出版不自由,看書、聽廣播都不自由”。
郭世英說:“我們的理想從來沒有符合過現實……我只能向社會大叫,你們看看。這是你們的產物”。
張鶴慈說:“思想改造是‘對有思想、有性格的青年的壓抑”’。
張經武說:“大躍進與人性要求絕然違背,充滿了野蠻的悲劇”。
“內部書籍”
在那個只準朗誦不準說話的年代,這些離經叛道的想法,可以說是絕對的異端。人們納悶的是,他們怎么如此會思考?
據郭世英的同學周國平回憶,當時有少量西方現代派作品被翻譯過來,一定級別的干部才有資格憑內部購書證購買。郭世英常常把這些“內部書籍”帶到學校,其中包括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荒誕派劇本《等待戈多》,尼采《札拉斯圖拉如是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等等。甚至當時正大行其道的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郭世英他們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仗著父輩們的便利條件,他們的思考資源,早已超出了宣傳教條。他們睜開年輕的眼睛,貪婪而急切地打量周遭的世界。
不過,周遭的世界也在打量著他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那個時代到處都是繃著階級斗爭的弦的眼睛。
什么是“X”?
“X”社事件一路“上達天聽”,畢竟,這幾個成員的父輩都不是等閑之輩。當年5月1日,毛澤東發話“干部子弟鬧得也太不像話了”,就和“X”社的材料有直接關系。1964年,劉少奇更是在國務報告中點了“x”社的名,作為青年人中的階級斗爭動向。
“x”究竟是什么意思?郭世英他們說,x是數學中的常用符號,表示未知數,表示懷疑。另外,x又可以看作是一個叉子,表示否定。x還可以看作是一個十字路口,表示探索。再有,便是4只伸出來又握在一起的手。
但審訊人員仍不滿足。他們發揮了最大的想象力,咬定“x”和當時認定的大修正主義者赫魯曉夫有大大的干系——誰叫這位前輩的俄語名字以“x”打頭呢。這條“莫須有”的罪名,成為“x”社成員被捕的主要原因。
考慮到郭沫若的聲望,在周恩來的親自干預下,郭世英被從輕發落——下放河南西華農場勞動。其他三人則被定罪判刑。
誰料到,五年之后,“x”社一案最終成為郭世英的一個催命符。
異端之死
1965年底,兩年勞動期滿,郭世英轉學農大。不久,文革開始。1968年3月,農大造反派組織“東方紅”的一伙人綁架了郭世英,要他招供五年前的舊案——“x”社事件。一番批斗之后,4月22日上午,郭世英從被關押的三樓房間里破窗而出,肝腦涂地。
關于郭世英的死,至今聚訟紛紜。紅衛兵說他是自殺。張鶴慈認為郭世英當時四肢被綁,根本無法爬上陽臺。1978年,在郭母于立群的要求下,有關部門派出了以一位食堂“大師傅”為組長的調查組來調查世英的死因,理所當然,沒了下文。
當年,張鶴慈曾問郭世英,“像你這樣處境的人在中國是天之驕子,為什么要自尋煩惱?”郭世英回答說,“俄國的貴族多了。有多少十二月黨人、民粹黨人是公爵、伯爵、男爵。他們流放到西伯利亞,受鞭笞,做苦役,拋棄舞場、宮廷、情人、白窗簾和紅玫瑰,他們為了什么?”
滿腔理想和激情的郭世英,原本打算這么痛痛快快地活一遭的。不幸的是,這位異端趕上了一個陰陽顛倒的年代,最終凋落在26歲的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