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股東大會的亂象,實際就是要解決兩個問題——如何理解這些亂象?以及他們發生的深層原因是什么?

我們先前看了許多案例,或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股東大會的亂象是由參會各方的力量對于利益的野蠻爭奪所引起,無論是大股東對小股東的掠奪,二股東與大股東的爭奪,甚或小股東對股東大會的“劫”奪,都是這一結論的最鮮活的證明。換句話說,利益便是引起亂象的最深層次原因。然而,這樣的結論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對利益的渴求乃是人性。那么對于亂象中的股東大會,卻又如何來判斷其優劣?又怎樣分辨出公司管理層的良莠?可見,利益雖是病源,對利益的分配存在問題才會引起人們的爭奪,所以關鍵在于規范利益分配的制衡力量出了問題。這里提及的制衡力量是多元而復雜的,公司治理只是其中一個因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個。
或許,中國的股東大會寧靜肅穆的殿堂上,都暗懸著一把鋒利無比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的劍刃由“利益”之毒淬合而成,它吸引了股東大會所有的參與者為之殊死相搏,而牽引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將是四根脆弱的繩索,其中只要有一根斷裂,達摩克利斯之劍便會跌落,引發我們今日看到的種種異聞亂象。
繩索一:公司治理
從公司治理的脈絡上看,股東大會的問題一部分顯示出了我國上市公司的大股東侵害中小股東利益的殘酷現實,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對此,中國社科院跨國公司研究室主任魯桐對《董事會》記者表示:“股東大會亂象的深層次原因在公司治理,而我國公司治理的基本問題除了其他國家都有的代理問題以外,還有就是大股東與中小股東之間的利益沖突和矛盾。”由此可見,這部分亂象深層次的原因乃是公司治理結構的失衡,使得股東大會或淪為形式,或演作欺壓小股東的工具。
然而,由中國社科院公司治理研究中心發布的《2008年中國上市公司100強公司治理評價》卻顯示了不同的結論,在其各項評價體系中,上市公司在“平等對待股東”方面做得較好,平均得分為68.53,然后依次是“股東權利”(56.88)、“信息披露和透明度”(54.35)、“董事會的責任”(50.83)、“監事會的責任”(39.83),“利益相關者的作用”得分最低,平均分僅為27.31。連續3年的研究結果表明,上市公司在“平等對待股東”方面一貫表現良好,“股東權利”的得分也連續兩年顯著上升,是一個積極的變化。
面對較為欣喜的研究結果,魯桐曾憂慮地說過:“情況雖有好轉,但在‘百強’上市公司中,中小股東的權力行使空間實際還是很小的。董事長對待股東大會的態度,很明顯就可以說明中小股東在公司的地位。另外,股東權利的保障從公司章程的修改和《股東大會議事規則》的落實有所改善,但在實踐中如何體現,還需要時間和大家的監督。”
另外的研究數據表明,從董事長參加過去兩屆年度股東大會的次數來看,與上年度相比有所下降。董事長一次沒有參加和只參加一次的企業數分別比上年度調查增加了1家和11家,兩次都參加的企業數下降了10家。“董事長是否參加了過去兩屆年度股東大會”,不可知的企業比上年增加了2家。
“我們在上年度的報告中指出,中國股東會是‘表面文章多,實際作為少’。本年度的數據進一步支持了這一判斷。”魯桐認為,“由于中國的股權結構畸形而特殊,就顯得保護中小股東的權益十分重要,應主動從知情權、參與權和收益權這三方面逐一落實,怎么能奢望‘一股獨大’去充分保障中小股東的利益呢?”
中國人民大學商法研究所所長劉俊海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表示:“由于當前股權高度集中的股權結構尚未發生根本變化,而公司又通行資本多數決的規則,一旦大股東不能慎獨自律、濫用控制權,就容易把股東大會異化為‘大股東會’。”
研究表明,相較于美國上市公司股權充分分散的情況,我國“百強”上市公司的股權集中度之高,可以從前五大股東的合計持股比例以及公司的股東人數兩個指標反映出來。前五大股東合計持股比例最低的是21%,最高的達95%,平均為60%。100家中國最大的上市公司中,前五大股東合計持股比例都在50%以上。
繩索二:文化
從文化的脈絡上看,股東大會的問題亦隱含著我國“股權文化”的薄弱基因,包括投資者“股東身份”認知度低等相關問題。早在2007年6月,中國證監會主席尚福林就曾說:“與成熟市場相比,我國資本市場還沒有形成成熟的股權文化,回報投資者、重視股東利益的意識有待進一步加強。上市公司的管理層要加快觀念轉變、不斷探索,主動培育股權文化。”

對此,劉俊海也對記者強調說:“公司良治的重要標志就是弘揚股權文化,尊重股東價值。凡是貶損股東價值、侵害股東合法權益的上市公司,都不可能成為具有投資價值的公司。有些公司標榜自己重視投資者關系,并在網站上虛情假意地開設投資者關系欄目,但未受到投資者的認同。有些公司雖然資本規模和經營規模龐大,但由于偏離了股權文化而被投資者拋棄,進而喪失了競爭力。”
“股權文化”的不成熟不僅僅是上市公司的問題,在我國中小投資者中也普遍沒有形成一種“股東身份意識”的共識。這一點可在稱呼上管窺一斑:中國的投資者常稱自己為“股民”,而只有在自己所購買的股票大幅虧損,而被迫長期持有的情況下才改稱“股東”,并且,這部分人還要遭受同類投資者的嘲笑——這正是民間有所謂“股民不做做股東”說法的由來。
于是,這便可以解釋為什么許多中小股東只投資,卻從不參加股東大會,也可以解釋為何會有一些人各買一百股去“劫掠”股東大會的行為,根子上在于他們沒有把自己當作嚴肅的股東,不知道所謂“股東身份”的權益是什么、義務是什么,這無疑令我們感到無奈。
繩索三:法制
從法制的脈絡上看,我國關于股東大會的法制建設仍然頗有問題。可能與許多人的感受相反,這種問題不在于相關的法律缺失,而恰恰在于法律過剩。2006年1月1日,新修訂的《公司法》和《證券法》正式實施。同時為了推動“兩法”實施,中國證監會先后制定了一些重要法規或者是修訂了重要法規,包括《上市公司章程指引》、《上市公司股東大會規則》、《關于加強社會公眾股東權益保護的若干規定》等幾十套法規。和擁有《薩·奧法案》的美國等發達國家比起來,中國的相關法律法規不是不夠,而是太多了,而且更加嚴格。
對此,魯桐對記者表示說:“考慮到目前中國上市公司的治理水平,我們的相關法律法規已經很健全了,關鍵問題還在于實施和貫徹。”而劉俊海也說:“新《公司法》和中國證監會《上市公司股東大會議事規則》等規范性文件對于股東大會的順利運轉規定了相應的行為準則。但從整體來看,中小股東參與上市公司股東大會的主動性與積極性還很不夠。不僅臨時股東大會會議現場的中小股東不多,即便是股東年會會議上的中小股東也不多。”
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相關法制有模糊的地方,這直接導致了許多亂象有了滋生的土壤。如使用網絡投票還是現場投票的問題,據《公司法》原則上是由企業自行決定的,這與《上交所上市公司股東大會網絡投票實施細則》有沖突。再如現場是使用累計投票還是直接投票方式的問題,如《上市公司股東大會規則》第32條規定“股東大會就選舉董事、監事進行表決時,根據公司章程的規定或者股東大會的決議,可以實行累積投票制”;而在《上市公司治理準則》第31條的規定“控股股東控股比例在30%以上的上市公司,應當采用累積投票制”,兩者都未規定當控股權不到30%的情況該如何處理,這也間接促成了國美與三聯間的爭議。這些潛伏在法規中的模糊之處常常被利用來充當各大股東之間利益爭奪的武器,在原本沉悶的股東大會中上演一出又一出的鬧劇。
繩索四:社會因素
從社會因素的脈絡上看,整個國家信任體系的脆弱,普通國民與企業家階層內心深處的情感敵對,公眾輿論的激進方式等問題更加深了股東與上市公司高管之間的誤解與矛盾,幾乎湮滅了形成伯克希爾那般股東與董事會的和諧氣氛,從而有一年一度“股東盛會”的可能。
這種不信任的責任是雙方的,絕不能單方面推諉在所謂的我國中小股東的“無知與目光短淺”之上。一味地指責中小投資者的短期目光與不理解,這是任何成熟市場所不能容忍的蠻橫行為。而這些在中國,則都源起于中國企業家骨子里所流淌著的精英文化的血液,卻少有西方職業經理人的那種信托責任感。股東大會的許多問題表面上是資本市場和股東大會制度不成熟的表現,深層次里卻反映出了一股我國普通百姓與企業家階層之間情感敵對的社會氛圍。這種敵對源于現時雙方理性溝通渠道的缺失,如王石的“捐款門”所引發的社會各方面幾乎同向的撻伐之聲,更緣于三十年來改革開放的成果分配不均,小部分人獲得了大部分的收益,這使得普通民眾心中潛移默化地有了“反精英、反企業家、反特權階層”的情感糾結。
客觀地講,在我國大部分的股東大會中,“公司治理、文化、法治、社會因素”這四根繩索仍然束縛著達摩克利斯之劍,使企業的大股東、二股東以及中小股東們都能維持表面的和平與基本的和諧。然而在中國,這樣的局面是脆弱和易變的,尤其在牛市中,所有人的利益都水漲船高,哪一根繩索有松動也不會有人注意;而一旦轉為熊市,所有人的利益皆跌入谷底,所有丑陋的利益爭奪都會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