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簡直無法想象出那些剛剛進入戒毒所的年輕吸毒仔的“慘狀”:扭曲、猥瑣的或站或坐或躺的姿態,迷惑而極度疲勞的灰暗臉色,因嘔吐而顯得十分骯臟的服裝,完全失去光澤的呆滯的目光,屋內透出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聞的味道……
當踏入北疆烏魯木齊市的這個戒毒所時,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些已被毒魔纏上的年輕人通過戒毒治療想要徹底擺脫毒癮的過程將可能是十分痛苦和艱難的。

這些娃娃可惜呀
那天上午,所里領導都外出了,一位值班警官作了介紹。他說,該所屬于公安局的拘留所,這里的戒毒性質是強制性的。由于是公安機關辦的,這里主動來戒毒的人還不少,因為相比單純社會上衛生單位辦的戒毒場所,這里管得嚴,所以效果也好一些。
說話間,辦公室外有走動聲。一看,是一個青年,滿臉淚水鼻涕顯得痛苦不堪,正被送往禁閉室。值班警官說,他是剛來的,才20歲,吸毒已有三年。 “唉,這些娃娃可惜呀,長得都挺帥的。”那警官嘆息了一句。
從有關部門得到的信息表明,近年來我國西北地區主要城市吸毒人數呈上升趨勢,特別是處于距邊境極近的特殊地理位置的烏魯木齊市,緝毒態勢很嚴峻,斗爭十分激烈。事實上,烏市的販毒者很狡猾,時常隱蔽在暗處向人兜售海洛因,而真正陷入泥潭的是眾多的青少年。由此,進入戒毒所的那些對象,其年齡的青少年化也就不足為怪了。
一個戒毒者就是一個可嘆的故事。
中午,征得所里和對象本人的同意,我參觀了有關場所,并和幾位不同程度已基本治愈的戒毒者作了交談。
他抵擋不住誘惑
艾尼瓦爾個子不高,清瘦的臉上蒼白一片,眼神有點靦腆,見到我們一行人先是一愣,不過馬上平靜下來。一問年齡,他才21歲。一邊的警官插話說:“他過幾天就要出去了。”
艾尼瓦爾出生在一個維吾爾族鐵路工人家庭,父母收入一般,但對他卻培養有加,期望很大。原因是艾尼瓦爾的姐姐很爭氣,考到了上海一所名牌大學,還讀上了研究生,所以父母希望艾尼瓦爾更有出息,因為他是家里唯一的兒子。
艾尼瓦爾讀書一直讀到高中,成績也不錯,但不知怎么搞的,到即將考大學時竟放下了書本,跑到了上海一家麥當勞餐廳當招待,一干就是一年多。就在這期間,艾尼瓦爾開始把握不住自己了。
一次,他去某家咖啡館玩,正巧遇見一伙同鄉人。相談之下十分投機,在包廂里吃喝之后,有人吸起了白粉。他見了好奇,湊上去問這問那。那天晚上,他抵擋不住誘惑,對著那霧狀的東西吸嘗了一口。以后,他每天都去咖啡館與那伙同鄉玩,每天都吸那霧狀的東西。兩個月后,人家不白給了,要吸嗎?拿錢來。這時他才明白,人家不會白給,過去的免費享受是以自己以后乖乖地交錢為代價的。
那時他的月收入是1000元多一點,而吸食那東西每天得要花掉100多元。錢不夠,他便偷姐姐的錢。東窗事發,姐姐把他送回了家。沒錢,偷家里的。他被父親打了不知多少回,改不了。最后,他被家人送到這里。
艾尼瓦爾自己給自己算了算,整整吸掉了10萬元!花了巨資換來的,是吸毒的惡習和無法擺脫毒癮的病態的身體。“我是自己毀了自己,還害了家里,想想真沒意思!”艾尼瓦爾后悔地這么表示。“出去以后肯定不會再碰那東西了嗎?”我問。他沒點頭,但眼神表示了肯定。
記得一位戒毒專家說過這樣的話:吸毒者的毒癮在部分人身上將會終身攜帶,有的人戒了幾年,一旦誘因產生,便會又犯致命的舊錯,而在目前的世界上,還沒有一種純醫學方法或藥物能夠根治戒毒者的毒癮。
因犯癮又哭又鬧
在隔壁一間,我遇見了哈提和艾山。巧了,今天見到的對象都是維吾爾族人,而且都在20歲左右。聽警官介紹,他倆已過了關,毒癮基本上被止住了,只是身體還很虛。他倆正靠著單人床坐著,相互間不知在談些什么。
我說,很想聽聽你們進來的情況和在這兒的感受。他倆一聽都嘿嘿地笑了。
哈提比較健談,也不忌諱自己的過去,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往事。
他說他是開出租車的,起先起早摸黑,干得不錯,賺了不少錢。但是,干了兩年之后卻染上了毒癮。他說原因在于開出租車接觸的人太多,白道黑道什么人都有,而且有的人慷慨義氣,容不得你不和他們搞成哥們。這樣就慘了,哥們吸,你能不吸?吸了,也上癮了。后來才知道,那些哥們中有的是干販毒的,與他們一沾邊,那就沒活路了。
一次,躺在家里難過得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又是打滾,他吸毒的事被發現了。家里人要他戒,把他鎖在小屋里。可他不愿戒。三天后,他跳窗而下,想逃出去再過毒癮,被鄰居發現,他父母趕來把他捆上,送到了戒毒所。
哈提的父親是做鋁合金生意的,替他還了吸毒而欠別人的債,又付了這次戒毒的錢。哈提進來的時候,因犯癮又哭又鬧,折騰了好幾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死過去活過來,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了,身體里面五臟六腑像被蟲子蛀穿了似的難過,那種痛苦簡直沒法說出來。
現在他已戒了30多天了,總算過了斷癮這一關。“完了,現在我是真正無產者了。不算父親替我還掉的錢,我自己把好不容易賺來的那輛車給吸食了。”哈提說到這里直搖頭。他說的那輛車指的就是他開的那輛嶄新的菲亞特。
艾山的經歷要簡單得多。
他沒有工作,吸那個東西是從朋友那里學來的,把家里所有的錢都吸光了。他的父母都是做馕的,小本經營,沒有多少錢,于是他流浪在外,借錢討錢偷錢哪樣有錢干哪樣,手里有了錢就去買那吸食的玩意。不過,這樣也混不長。
那天,他沒錢,沒抽了,躺在街頭角落里顯出一副毒癮發作、靈魂出竅的模樣。有人給報了案,于是他就被抓了進來。
望著兩張這么年輕的臉,我實在說不出什么別的話。在走出戒毒所之后的日子里,他們真的能抵御毒品的又一次誘惑嗎?
關鍵的是鞏固期
下午,戒毒所的一位副所長回所,接待了我們。據他介紹,整個戒毒過程一般要3個月,這其中分治療期(15天左右,用藥物協助戒毒),恢復期(15天左右,用以平靜恢復),鞏固期(時間因人而異,予以觀察,或在所內或回社會,要求輕微勞動鍛煉體能)。對戒毒者來說,這里最難以熬過的是治療期,最最關鍵的是鞏固期。從所里看,一般效果都比較好,關鍵是看出去后最終能否鞏固,這就看個人的意志了。這里的戒毒者大都年紀較輕,除了來自烏市,還有來自其他城市的。
“有沒有來了這里還是戒不了的?”
副所長用一個小故事來回答我的問題。有一個年輕人曾來這里戒毒治療。某夜,他人不見了,所里派了幾個人四處整整找了2天,才在一個偏僻的錄像廳把他找到。后來一問,你猜得出他是怎么逃走的嗎?那夜他就躲在廁所糞坑里,除了頭部他的身子全鉆在了糞里,然后在黎明時分從糞坑里爬出。問他臭不臭?他說被臭氣熏得透不過氣來,直打惡心,可還是要跑。他說他實在太想吸一口了,犯了毒癮,自己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爬出去后,他跑到一條小河里洗了洗,就跑到朋友家討那吸的東西。朋友見他那副又臭又濕的鬼模樣,忙把他送到自己開的錄像廳里。
當然,他過了癮,但最后還是被捉了回來。“后來,那個年輕人被我們施行強制戒毒治療,治愈了。不過,戒毒治療確實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
由那小故事引發,副所長接著很感慨地講到了戒毒治療的幾個難點。
一是管理難。吸毒者普遍穩定性差,剛進來時,一犯癮就會不顧一切,動足腦筋找上一口吸食,哪怕逃走也干。對這些人的管理與正常的拘留者不一樣,你要防的太多,防鬧、防逃,還要防致殘,他們發起急來會用鐵條劃肚皮甚至吞食玻璃、石子。
二是心理治愈難。在實際治療中,治癮還不難,用強戒和藥戒的手段基本可以做到,但要從根本上治愈他們的病態心理,極難。這里被家人第二次送進來的不少,就是出去鞏固不了,而鞏固不了的原因就在于他們心理、意志的問題。
三是家屬配合難。戒毒所辦了幾年,真還出現過家屬不配合的事例。有一個女青年,吸食毒品上癮,家里發現后,父母用鐵鏈把她綁在床上。但總要上廁所吧,一解開,轉眼她就跑到外面去了。后來找到了,父母便把她送到戒毒所。家屬中有人跪在干警面前,請求治愈她。可是,以后知道她發作時痛苦難忍時,家屬中竟有人把她剩余在家的一些白粉給送來,如此舉動真是不可思議。還有一次,干警抓住一個婦女,她把小拇指大一塊海洛因給正在戒毒的兒子送來,她說不忍心見自己的兒子這么痛苦,讓他吸點減輕減輕痛苦。你看,天底下竟還有這么糊涂而可悲的母親!
副所長談到的那些個案,真是警世備忘錄。它讓我們感受到,使戒毒者得到根治所必需的良好社會環境的重要性。
一絲寬慰的感覺
離開的時候,我看見哈提站在院子里,旁邊是一個漂亮的維吾爾族女子。沒有想到,小小年紀的哈提已經成婚。他說妻子是第二次來看他了,老遠的路還帶西瓜來。如果說剛進戒毒所時看見的那些對象給我的印象有點兒壓抑與沉重的話,那么此時,看到哈提和他的妻子的神態,我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絲寬慰的感覺。
走入魔圈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走入魔圈后,被社會挽救時還自甘墮落,而憑借自己的意志去克服毒癮,戰勝自我,最終走出魔圈,這樣人生就會還有希望。我從內心企盼哈提以及與哈提有著同樣經歷的那些年輕的正徘徊在歧途與新路之間的“戒毒仔”,能真正清醒起來,徹底擺脫毒癮,回去后重新開始自己新的生活——因為他們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他們的家,為了他們的父母、妻子和兒女。這是他們不可推卻的責任。
那天,從離去的車上回望綠樹掩映下的戒毒所院落,我發現天空灑下的陽光格外燦爛。我想,燦爛陽光下的生活并不全是燦爛的,只要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白色的毒魔,所有的人們就應該警覺它的誘惑。■
編輯:曹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