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改革開放的起步與香江巨賈

1979年7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以中發［1979］50號文的形式，批轉廣東省委、福建省委關于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的兩個報告。通過這個文件，中央不僅把“先行一步”的重大任務交給了廣東、福建兩省，而且賦予了其在引進外資，自主發展方面的諸多優惠政策。此后，大量港澳尤其是香港的資金被引進廣東，越來越多的香江巨賈也得以進入。在改革開放初期，最先進入廣東的香江巨賈中，最有名的莫過于莊世平、霍英東和胡應湘三位。

莊世平：“如果不按經濟規律、不按國際慣例辦事，這樣的‘特區條例’訂它何益！”

提起莊世平，人們提到最多的往往是他與中國共產黨的歷史淵源。早在抗日戰爭時期，莊世平便已經與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抗日武裝建立了密切的聯系，并在海外多次為國內的抗戰捐送物資。新中國成立前夕，他又參與創辦南方人民銀行，為新生的華南人民政權打下了堅實的金融基礎。在中共華南分局有關領導的授意下，莊世平于1949年12月14日，在香港注冊成立南洋商業銀行，也就在這一天，他在南洋商業銀行之上升起了香港的第一面五星紅旗。

作為香港著名的僑界領袖和紅色金融家，莊世平除了為新中國的僑務和外匯作了杰出貢獻之外，還為廣東改革開放的啟動，尤其是經濟特區的建立和發展做了不少鮮為人知的臺前幕后工作。

“文革”期間，由于受到歷次政治運動的影響，港澳上層人士與內地的聯系變得越來越少。粉碎“四人幫”之初，雖然內地的政治氣氛還不是很明朗，但是，畢竟改革開放的曙光已經出現。于是，很多香港商人，希望能通過一個正式的途徑進入內地，到處看一看，一則可以聊慰一下思鄉之情，二則可以了解一下內地的經濟建設現狀，以便在遇到合適的機會時，可以為祖國的發展出一份力。而在內地，從中央到廣東省，包括鄧小平、葉劍英、習仲勛、楊尚昆等在內的一大批中共領導人，在轉移工作中心、實行對外開放、試辦經濟特區等大政方針上的思路，也開始漸漸萌生。因此，他們也迫切地希望能與海外和港澳的社會知名人士會面。在這樣的背景下，國務院決定，在1978年國慶節前后，邀請一批華僑和港澳同胞代表，到北京來參加當年的國慶觀禮。鑒于莊世平在香港社會的影響力，以及其與中國共產黨之間的深厚歷史淵源，他順理成章地被邀請擔任了此次港澳國慶旅行團的團長。因為有德高望重的莊老領銜，不少心存顧慮、猶豫不決的人紛紛最終接受邀請，決定參加旅行團，其中便包括了大名鼎鼎的李嘉誠。不久，一個包括了李嘉誠、利銘澤、胡漢輝等香港超級富豪在內的重量級旅行團，得以在短時間內迅速組成。參觀團首先到了北京，全體成員不僅參加了國慶觀禮，而且受到了中央領導人的親切接待。其后，參觀團又去了廣州，習仲勛、焦林義、吳南生、楊應彬、梁威林等廣東方面的負責人，也與參觀團成員進行了座談。

此次國慶觀禮，讓這些來自港澳的商人們感受到了濃濃的鄉情。同時，內地落后的現狀以及各級領導對于改革開放的渴望，也促使他們產生了為祖國建設做出一些什么的急迫心情。從廣州回來以后，莊世平覺得必須趁熱打鐵，盡快把參觀團成員們的這股愛國熱情，轉化成實實在在的行動才行。在他的極力動員之下，李嘉誠第一個表態：參與潮安縣的興建民房計劃。有了莊世平的勸說和李嘉誠的示范，很快，越來越多的香港富豪加入到投資廣東的隊伍中來，成為改革開放得以順利展開的一股重要力量。

除了是港商進入內地的領路人，莊世平還是開辟經濟特區的重要參與者。以前，提起廣東三個經濟特區的創辦，人們最先想到的往往是時任廣東省經濟特區管理委員會主任和深圳市委第一書記的吳南生。因為，他是眾所周知的經濟特區開路先鋒。然而，作為經濟特區的幕后功臣，莊世平卻少有人提及。對此，就連吳南生也坦白地承認：“辦特區，他（莊世平）是我的老師。”

1979年1月，吳南生到汕頭傳達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在這期間，他產生了汕頭可仿照20世紀60年代的臺灣辦出口加工區的念頭。于是，他給省委發了一個電報，建議省委能打破條條框框，給汕頭一些引進外資的優惠政策，讓汕頭能迅速發展起來。吳南生的建議，得到了時任省委書記習仲勛的認同。很快，創辦出口加工區成為廣東貫徹落實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的一個重要成果，后經中央高層和省委領導的反復醞釀，出口加工區以經濟特區的形式得以最終確立。在確定要辦出口加工區的消息后，吳南生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莊世平。因為，莊世平既是海外僑領，又對內地的情況很了解，唯有他，才可能為內地興辦出口加工區提供豐富的樣板材料和切實可行的參考意見。果然，莊世平不負眾望，很快便進入角色，成為特區初創時期最重要的“海外智囊”和“吹鼓手”之一。此后，每當特區的發展遇到阻礙和非議之時，莊世平都能挺身而出，利用他的影響力，為特區力辯。其中，最為典型的有兩次。

1980年4月，廣東省五屆人大三次會議審議通過了《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這個條例是根據全世界各個自由貿易區、邊境工業區、出口加工區的資料，再結合中國的國情和廣東的特點，費時一年多所起草的，其中也凝聚了莊世平的不少心血。起初，條例草案在各部門討論時，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當時，很多人認為，特區條例同意降低稅率，會損害社會主義國家的利益。然而，不降低稅率，海外的投資者又如何會進來呢？顯然，這是一個關鍵問題。此時，莊世平站出來說話了：“如果不按經濟規律、不按國際慣例辦事，這樣的‘特區條例’訂它何益！”結果，在他的全力堅持和廣東省領導人的鼎力支持下，這個充分體現了經濟規律的特區條例得以順利通過。經濟特區最后定的稅率不僅低于國內的平均稅率，而且比香港的稅率還要低，這便讓它在吸引投資方面具有很大的優勢。

1982年前后，經濟特區遭遇所謂的“租界風波”。當時，社會上對經濟特區的非議很多，有人甚至把它比作舊中國的租界，認為經濟特區再搞下去，恐怕會有變成新殖民地的危險。對于這樣的言論，莊世平及時進行了辯駁：“特區是不是殖民地，首先要看特區的政權掌握在誰手里？是哪一種性質的政權？我們深圳特區的一些法律、法令，盡管有些地方和內地不一樣，但都是我們自己制定的，絕不是過去帝國主義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治外法權和領事裁判權之類的東西。”

1982年，為支持經濟特區的建設，莊世平將南洋商業銀行的分行開到深圳，成立了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內地的第一家外資銀行。晚年，他更是只身隱退，將資產盡數交給國家，不給子孫留下一分一毫，成為一時美談。

霍英東：“我本人不在故鄉做生意，家鄉的利潤，基金會一塊錢也不取！投資、捐贈，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國家興旺，民族富強。”

與莊世平不同，霍英東并不具備先天的“紅色背景”。他的財富帝國，完全源于其自身的經營天賦和勤奮努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更像是一個純粹的商人。用了20年左右的時間，這個出身社會底層的“家仔”，在上個世紀60年代成功地締造了自己的財富帝國，一躍成為香港的地產大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作為一個從資本主義“淘金潮”中崛起的典范，半百之后的霍英東卻與社會主義的改革開放結下了不解之緣。1993年，他更是當上了全國政協副主席，成為愛國港商的一面旗幟。霍英東和改革開放的淵源，正是從他的故鄉廣東開始的。

1978年12月19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這是一個足以改變中國歷史軌跡的時刻。就在同一天，遠在香港的霍英東從《澳門日報》上看到了一則“中山縣翠亨村有意開辟旅游度假區”的報道。從這則消息中，霍英東不僅觸摸到了國內政策大轉身的脈搏，而且找到了參與改革開放的切入點。于是，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投資建中山溫泉賓館。之所以選擇以建賓館的形式來打響支持改革開放的“第一炮”，霍英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多年來，他多次進入內地，感受最深的一件事，便是內地的基礎設施建設實在是太差了，其中住宿條件尤其落后。假如有外商來考察，要是連一個像樣的住所都無法提供，那怎么可能吸引人家來投資呢？因此，建一些現代化的賓館來容納天下之客，無疑是改革開放得以順利進行的先決條件之一。做出決定以后，霍英東迅速開展了與當地官員的接觸，經過短暫的商討，中山縣有關部門很快便作出極力支持的答復。1979年11月，投資總額達4000萬港元的中山溫泉賓館項目破土開工，1980年12月，賓館正式對外營業。

差不多在興建中山溫泉賓館的同時，霍英東還在廣州投資興建了另外一座規模更大、級別更高的賓館——白天鵝賓館。1979年1月，霍英東與廣東省政府簽訂了投資興建白天鵝賓館的《計劃意向書》，4月，雙方又簽訂了正式協議。白天鵝賓館立項以后，很快便動工了，然而與中山溫泉賓館的進展順利相比，它所面臨的阻力卻要大得多。一方面，由于身處廣州這樣一個大都市，白天鵝賓館更容易成為保守力量的關注點，迫于這種關注，各個職能部門在無形之中也為工程的開展設置了諸多障礙；另一方面，由于封閉時間太長，內地與國際先進的工作方式和管理理念存在著巨大差別，其間自然便出現了不少摩擦和碰撞。面對這些阻力，霍英東采取了兩條應對之策。其一，他充分地利用自己多年來與中共上層人士之間所建立起來的深厚友誼，進行了耐心細致的交際和溝通，尋求了最有力的支持。在他的努力下，廖承志、楊尚昆，甚至葉劍英，都對白天鵝賓館的建設表示了支持。其二，他提出了自己設計、自己施工和自己管理的“三自”方針。通過“三自”方針，他試圖向世人宣示，中國人自己完全有能力建設好、管理好現代化的大酒店。幾經波折，白天鵝賓館終于在1983年2月6日全面對外營業。

中山溫泉賓館和廣州白天鵝賓館，在廣東改革開放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如果說中山溫泉賓館是廣東改革開放繁花中的“第一枝”，那么白天鵝賓館則是“最靚麗的一枝”，它們不僅打開了港商大舉進入內地投資的“水龍頭”，而且開創了改革開放以來，內地與香港合作經營旅游賓館的先河。

改革開放以來，霍英東除了出資興建中山溫泉賓館、白天鵝賓館等現代化的賓館酒店以外，還積極參與了內地多項基礎設施的建設。據統計10余年間，他通過名下的幾個基金會，先后資助了內地110多個建設項目，涉及金額超過260億港元，在這些項目中，相當一部分是屬于無償付出的非投資性項目。很多人感到疑惑：作為一個生意人，他為何要做這種賠本買賣？對此他回答：“我本人不在故鄉做生意，家鄉的利潤，基金會一塊錢也不取！投資、捐贈，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國家興旺，民族富強。”

胡應湘：“將全副身家投資到大陸，我從未有過擔心。”

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在香港的華資實業家里面，李嘉誠、霍英東等人早已是赫赫有名的超級富豪，相比之下，胡應湘則只能算是一個“小字輩”。然而，改革開放的契機，卻讓這個后起之秀，在短短10多年間，一躍成為亞洲的“路王”、“橋王”、“電王”和“投資大王”。

作為第一個“吃國內基建螃蟹”的海外商人，胡應湘對于廣東改革開放的貢獻，主要在于兩點：其一，他啟動并參與了廣深珠高速公路的建設，引領了珠江三角洲乃至整個廣東省的“公路革命”，為廣東成為世界制造業重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其二，他投資興建了沙角電廠，大大緩解了改革開放以來廣東嚴峻的缺電問題。

從1978年開始，為了籌建中國大酒店，胡應湘曾經多次往來于廣州和香港之間。當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從香港到廣州雖然只有短短的百余公里，一般人卻要花差不多六個小時。這六個小時的顛簸深深地觸動了胡應湘的心弦：100公里，要有高速公路上，頂多也就個把小時的路程。發達國家的高速公路早已修得密如蛛網，內地為何不修一條呢？想到就做。很快，胡應湘便和廣東省的相關領導取得了聯系，向他們陳述了修建廣深珠高速公路的構想。

修建高速公路，對于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來說，簡直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更何況，這個構想還是由海外資本家提出來的。無論是出于經濟風險的考慮，還是出于政治風險的考慮，不少領導起初都心存疑慮。值得慶幸的是，胡應湘運氣好，他遇到了任仲夷、劉田夫、梁靈光這批改革開放的堅定促進派。因此，沒費多少周折，他的計劃便得到了省委第一書記和省長的支持。除了獲得廣東省主要領導的支持，胡應湘的這一計劃，還得到了鄧小平的認可。1984年3月，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來京參加政協會議的港澳區政協代表。當介紹到胡應湘，談及廣深珠高速公路項目時，鄧小平說了一句：“要快點建成高速公路。”有了各級領導的關注，國務院很快便批準了胡應湘所提出的可行性報告。1987年4月，這個耗資達百億元的工程正式破土動工。

上個世紀80年代初，廣東除了交通落后以外，電力供應也非常緊張。當時，工業用電缺口很大，廣州和珠江三角洲有些工廠，每星期只能保證三四天的開工時間。生活用電方面，居民們的日常照明也無法充足保證，停電可謂是家常便飯。有一次，省長梁靈光陪同外賓在中山紀念堂看文藝演出，結果，演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電了，整個禮堂一片漆黑，弄得主辦方難堪不已。在這種情況下，盡快建起一批發電廠，無疑已成為保證廣東改革開放和深圳特區深入發展的關鍵因素。為此，沙角電廠、黃埔電廠、韶關電廠等骨干工程的建設，很快便提上了廣東省政府的工作日程。起初，沙角電廠（分A廠和B廠）的建設，是不考慮外資參與的。后來有關部門預計，由于受體制和資金的限制，如果完全由廣東省來搞的話，光沙角A電廠，從動工到全部投產，就要花差不多10年時間。如此速度顯然是跟不上改革開放腳步的。于是，省長梁靈光找來了胡應湘，希望他能參與投資沙角B電廠。為了盡快促成這一合作，胡應湘開出了一個非常“誘人”的條件：保證在三年內建好電廠，并且發電廠建好后，前10年由他的合和公司來經營，10年之后電廠完全歸還深圳。結果，在合和加入進來以后，沙角B電廠從1985年動工到1987年投產，僅僅用了22個月的時間。

事實證明，無論是廣深珠高速公路還是沙角電廠，胡應湘的投資無疑是非常成功，它不僅為他自己帶來了巨大的財富效應，而且也為粵港兩地帶來了巨大的社會效應。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胡應湘為了更大程度地參與到國內改革開放中來，幾乎把整個的合和業務都遷移到了大陸，其投入到國內基礎設施建設的資金達到了30多億美元，為此，他放棄不少可以在境外輕松賺大錢的項目。對于這種“賭博式”的投資，曾有人表示了擔憂。但是，胡應湘卻滿懷信心地回答：“將全副身家投資到大陸，我從未有過擔心。”■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