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游記》的隱含讀者

摘要：浪漫主義杰作《西游記》是吳承恩創作的經典神魔小說，但一批兒童文學作家和理論家基于《西游記》為歷代兒童所喜愛的事實，力主《西游記》為童話作品（或準童話作品），或認為《西游記》具有童話特質和童話價值。本文根據接受美學的觀點，從作家的創作動機和童年經驗著手，結合《西游記》的具體內涵，從童話學視角探討和論證《西游記》的隱含讀者中必然包含著兒童。

關鍵詞：《西游記》；吳承恩；接受美學；兒童；童話精神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8）24—52—03

根據“接受美學”的見解，一部作品完成之后，在讀者接受之前，便已隱含著讀者。所謂“隱含讀者”，是相對于現實讀者而言的，是指作家本人設定的能夠把本文加以具體化的預想讀者。這種預想讀者有時是自覺的，有時也可能是不自覺的。作家的創作動機、作家的童年經驗、作家賦予文本的思想內涵和作家的選材及文體特點會決定隱含讀者的存在。

在明代中葉以后出現的浪漫主義杰作《西游記》中，吳承恩創造性地設置了孫悟空大鬧天宮、唐僧神奇出世、西天取經等情節，在一個歷史傳說的骨架上，隨意配置自己想象中的奇聞險事作為血肉充盈其間。《西游記》用幻想和夸張的手法，塑造出唐僧師徒四人和眾多神魔之間的矛盾斗爭。本文根據接受美學的觀點，從作者的創作動機和童年經驗著手，結合《西游記》的具體內涵，從童話學視角探討和論證《西游記》的隱含讀者中必然包含著兒童。

一、作者的創作動機

作者吳承恩創作《西游記》的動機可從他所作《禹鼎志序》中看到：

余幼年即好奇聞。在童子社學是，每偷市野言稗史，懼為父師訶奪，私求隱處讀之。比長好益甚，聞益奇。迨于既壯，旁求曲致，幾貯滿胸中矣。嘗愛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輩所著傳記，善模寫物情，每欲作一書對之，懶未暇也。轉懶轉忘，胸中之貯者消盡。獨此十數事，磊塊尚存。日與懶戰，幸而勝焉，于是吾書始成。因竊自笑，斯蓋怪求矣，非余求怪也。彼老洪竭澤而漁，積為工課，亦溪取奇情哉？雖然吾書名為志怪，蓋不專明鬼，時紀人間變異，亦微有鑒戒寓焉。昔禹受貢金，寫形魑魅，欲使民違弗苦。讀茲編者，儻 然易慮，蔗幾哉有夏氏之遺乎？國史非余敢議，野史氏其何讓焉。

“好奇聞”、“每偷市野言稗史，懼為父師訶奪，私求隱處讀之”，說明作者對奇聞佚事的偏好；“善模寫物情，每欲作一書對之”，表明作者創作《西游記》的內在沖動；而“亦溪取奇情”、“吾書名為志怪”、“亦微有鑒戒寓焉”，則闡述了《西游記》情節的虛幻性、離奇性，并在其中暗含了作者對社會的看法和人生的態度。吳承恩又在《先府君墓志銘》一文中寫道：

孤小子又何忍懷世俗之情嫌，不執筆，俾先美曠隊，不昭于世焉？烏乎！孤小子又何敢陵駕潤色，不模放事實，使后世覽予文辭者，悶然不信予父。

“模放事實”的行文原則，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表明自己在處理現實生活與文學虛構關系的創作傾向。

魯迅指出：《西游記》“諷刺揶揄陽取當時世態，加以鋪張描寫”，因而能“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西游記》通過“有人情”的神魔和“通世故”的精魅以及其他形象的描寫，反映了人間的“變異”，諷刺揶揄了當時世態，它所展示的生活圖景相當廣闊。它在諷刺世態人情時“每雜解頤之言”，因此幽默詼諧，妙趣橫生，而其中所寓的“戒鑒”之意，也常常顯得深刻而豐富，能發人深省。

小說在豐富的幻想情節中寄寓深刻的現實內容，通過象征手法，揭露和批判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敗和統治階級的昏庸殘暴，曲折地表現出勞動人民反抗統治者和戰勝邪惡勢力的斗爭精神以及征服自然的理想品格。書中著重描寫的孫悟空形象，則體現了為民除害、不畏強暴、勇于斗爭、足智多謀、追求自由的民族精神。然而孩子們不理解也不接受這種“正面”、“深刻”的解釋，他們會瞪大眼睛，覺得大人們有時變得讓他們無法理解，因為在孩子們的心目中，《西游記》就是非常好玩的唐僧取經的故事。孫悟空就是孫悟空，他是猴子，又是人，還是神；他本領高強，會七十二變，一個筋斗就十萬八千里；他還有一根威力無比的如意金箍棒和一雙識破一切詭計的火眼金睛；他天不怕、地不怕，敢鬧天宮、闖龍宮、入地府、斗妖魔，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孩子們就喜歡這個好運、好勝、好奇、好斗、機警、勇敢又有正義感的美猴王，覺得他就是自己中的一員，有著和自己一樣的活潑、頑皮、機靈、純真與充滿活力。

《西游記》全書共一百回。前七回寫孫悟空出世及其大鬧天宮；第八回到第十二回，寫唐僧出世及取經的緣起；第十三回到第一百回，寫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艱辛歷程。可孩子們在閱讀時，會自然略掉那些情節進展緩慢的地方和那些帶有教訓性的文字，而用跳讀的方式看他們有興趣的諸如“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之類的故事性強的部分。假如用封建正統的眼光看，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就是對他不服管教的懲罰，是使其馴化、聽話、沒有自民思想的手段。而在孩子們眼中，覺得這緊箍咒很好玩，它使故事懸念迭起，扣人心弦，充滿冒險經歷。其實孩子們最感興趣的也主要是全書的一、三兩個部分。一部《西游記》就是一部“取寶（取經）”為線索的孫悟空歷險記。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孩子們也不知不覺地走入作品中的天地，和孫悟空等人物一起經歷一次次驚心動魄的“冒險”。作者設計了取經途中的九九八十一難，在孫悟空面前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挑戰與冒險在等待著他。這種層出不窮、無法預料的險難，對兒童最有吸引力，促使他們不得不一直看下去，直到全書結束。

二、作者的童年經驗

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淮安山陽（今江蘇淮安）人。童年時代的吳承恩酷愛志怪傳奇小說，在《禹鼎志序》里，他有這樣的自述：

余幼年即好奇聞，在童子社學時，每偷市中野言稗史，俱為父師訶奪，私求隱處讀之。比長，好益甚，聞益奇，迨于既壯，旁求曲致，幾貯滿胸中矣……嘗愛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所著傳記，莫不模定性物情，每欲作一書對之。

可見，吳承恩自幼就是志怪傳奇的偏愛者。這里提到的“牛奇章、段柯古”兩位，即是唐代很有影響的志怪作者。牛奇章即牛增孺，有傳奇集《玄怪錄》10卷（今存僅引篇），所錄多怪異之事，尤其擅長以物性模擬人性。段柯古即段成式，《酉陽雜俎》的作者。該書集博物、志怪、傳奇于一爐，其中《諾皋記》和《支諾皋》兩部分，記述有古今中外許多怪異神奇的傳說故事。如《葉限》（灰姑娘型童話）、《旁》（兩兄弟型童話）等篇，被認為是我國古代短篇童話的一個高峰。這兩個唐代傳奇作家的創作手法頗近童話，吳承恩深受他們的影響。吳承恩深愛著這兩位古人之作，“每欲作一書對之”，可見其很早就有創作《西游記》這類作品的沖動了。

正是在“模寫物情”的美學思想指導下，他塑造孫悟空和豬八戒時，抓住物性，模寫人性，以物性映顯人性。孫悟空的外形是孤拐面、凹臉尖嘴、兩腮無肉、羅圈腿、拐子步，活脫脫一副猴子相。當孫悟空變成其它東西時，還讓它時時露出猴子的本相：變廟宇時只得把尾巴變成一根豎在廟后的旗桿，結果被二郎神識破；變小妖時屁股上留著兩塊紅，連傻乎乎的豬八戒也看出來破綻來。孫悟空始終保持著猴子的習性：愛爬樹摘果子，好動喜鬧，敏捷機靈。孫悟空又像人一樣有喜怒哀樂的思想感情，具有機智、勇敢、樂觀、嫉惡如仇、愛打抱不平的人的性格，也有急躁、愛作弄人、喜歡戴高帽、受不得委屈的人的弱點。在他的性格中不難看出猴性的滲透，他身上的猴性和人性是完全吻合的。第二回中寫到孫悟空聽須菩提祖師講道時，“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樣的反應和神態，是猴乎？是人乎？人、猴已經融為一體，很難分得清了。豬八戒身上的豬性也不僅表現在“蒲扇耳、耙子嘴、腆著長有黑毛的大肚子”的外形上，也在他好吃、懶做、貪睡、力氣大、不怕臟、笨拙的個性特征中體現出來。有人說豬八戒是像人的豬，又有人說豬八戒是像豬的人，實際上他是豬人合一的童話形像，因此不必去追究他到底是豬是人。

吳承恩模寫物情，決不是為模寫而模寫，而是從中表現自己的社會理想和審美理想。面對封建社會的黑暗，吳承恩曾慨嘆：“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間豈無英雄？”[1]因此，他把一個敏捷機靈的猴子塑造成與人心相通的超人英雄。在《西游記》中，孫悟空英姿勃勃、斗志昂揚，為了自由自在、獨立無羈，敢于反抗天庭的威權；為了保護唐僧上西天取經和拯救弱小受難的人們，樂于和一切妖魔鬼怪戰斗。他和多少天神、妖魔交手，卻幾無敵手，馳騁于天上、人間、地上、水底，無往而不勝，終于成為斗戰勝佛。鬧天宮、斗妖魔的猴子英雄，當然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出現，是作者幻想的結果。但這幻想產生于吳承恩對現實生活的希望，而且符合人民的愿望。人們多么盼望在現實生活中能出現像孫悟空這樣的英雄，去碰一碰不可一世的封建統治者——那些權貴老爺們，去鏟除那些為非作歹的人間匪徒！因此，孫悟空成為中國人民喜愛的人物，這個童話形象的生命力幾百年來一直長盛不衰。

三、《西游記》的思想內涵

在作者的生花妙筆下，《西游記》通過虛幻夸張的游戲性情節、天真爛漫的游戲情境、滑稽幽默的兒童語言，塑造了一系列天真活潑的童話形象，營造出一個童話的天真世界。

在作品中，吳承恩對物情的模寫是夸張性的、幻想式的，在童話形象的身上涂抹出一層神奇、詼諧的色彩。頑皮的悟空是一只神化了的猴子，天真的八戒的懶、饞、笨也都被漫畫化了。那些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可愛的妖魔，都是吳承恩以原來的動植物形態和習性為現實根據，用非同凡響的想象力創造出來的新奇有趣的童話形象。童話更關注兒童生活在其中的幼小天地，而且多以動物為主角，表現出兒童的興趣、喜好和心理特點。在最早《取經詩話》中，猴行者雖然是猴精變化而來的，卻還是一位“白衣秀士”，而到《西游記》中就完全是猴子的形象。這就是《西游記》作為童話而與神話分道揚鑣了。神話中的形象盡管也往往包含一些動物的因素，可是直接以動物形象出現的卻不多見。而《西游記》所展示的是一些動物世界中所發生的故事，其中所寫的神魔除去尸魔以外，幾乎都是由動物變成的，簡直構成一個獨特的動物王國，因而也自然成為兒童所喜愛的樂園。除去這些動物以外，《西游記》中的神魔就只有四個童子，即紅孩兒、太上老君的金銀二童子及彌勒佛的黃眉童和一些植物，此外還有七棵樹精，這當然都屬于童話的世界，而與神話顯然有別了。

作為《西游記》的主要情節，取經途中八十一難的經歷雖然寫得跌宕起伏、妙趣橫生，有時甚至讓人驚魂散魄，但縱觀整個作品的情節設置，無非就是一場有驚無險的游戲。從取經緣起來看，按《西游記》寫來，西天取經乃如來佛祖法旨，觀音在東土找到了理想的取經人唐僧，唐僧的西天取經還得到了太宗皇帝的欽點，成為朝廷的一件盛事。當唐僧一行千辛萬苦來到西土，登上靈山，拜見如來，如來卻叫阿儺、伽葉將三藏經中三十五部之內容各撿幾卷給唐僧，意在敷衍，顯然有背初衷。阿儺、伽葉傳經時向唐僧索要人事，因無人事便傳給無字真經。西方佛祖如來竟然如此敷衍“苦歷千山、遠經萬水”的唐僧，本來就是奉佛祖法旨以“求取真經，承傳東土，勸化眾生”為目的的何等神圣的取經事業竟被如來等人這樣卑劣地對待，這樣的情節，如果不從游戲這一視角去理解，恐怕難以服眾。而八十一難中，真正屬于自然災難的不多，更多的災難是人為的，是神佛故意設置的。用《西游記》中的一句話說，是“助其早得金身，立地成佛”。更加游戲化的是，當觀音得知唐僧師徒取了經回轉東土時只受過八十難，觀音托“佛門中‘九九’歸真”之名人為地加上一難。于是，就有了老黿叫四眾連馬帶經，拋入水中的水淹之災。如果說孫悟空師徒四人被金角、銀角大王阻擋的平頂山之劫和孫悟空四眾在獅駝山被獅王、蟓怪、大鵬三妖所困這兩例人禍還具有“考驗”的意義，而后例則越過考驗范圍，僅僅是為了湊數。由此可見，這西行途中的八十一難顯然是一個完全程式化的游戲。

作者在塑造孫悟空、豬八戒這兩個人物形象時，還緊緊扣住他們集人、神和動物于一身的特點，故意留下一段缺憾，造成一種并非完整無缺的英雄形象，從而使這兩個形象更加豐滿、有個性而富有藝術魅力。如作者賦予了孫悟空以高強的本領，尤其是他那神奇莫測的七十二般變化，但同時又讓他有變不掉的長尾巴和紅屁股。豬八戒也是如此。作者賦予他三十六般天罡數的變化，但若硬要叫他變一個俊俏小巧的女孩兒，也只變得過頭來，像女孩兒面目，但“肚子胖大，郎伉不像”。從這里我們看到了孫悟空這一人物形象之所以比全知全能的文素臣要“有趣”的原因，就在于沒有“過求完備”，這卻是令人贊賞的真知灼見，也是游戲筆法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又一獨到之處。吳承恩在《西游記》中寫以尿充圣水、撒尿作記號、以馬尿制藥丸等情節，筆者認為這樣寫不僅沒有貶低作品的思想藝術價值而使其流于輕薄庸俗，相反還使作品充滿了天真爛漫的童趣，具備了更加深刻的內涵。由于游戲筆法的巧妙運用，《西游記》的語言“始參差而淑詭可觀，謬悠荒唐，無端崖唉”[2]，滑稽幽默的“解頤之言”層出不窮，從而使作品的語言描寫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貌。《西游記》的譴詞造句生動有趣，表情達意諧趣橫生，敘述視角獨特新奇，富于童話的詩意和美感。具體表現為用語的戲謔化，表達的詼諧性和視角的兒童性等方面。

一般而言，人們取的綽號往往是繪形有余而傳神不足。亂石山碧波潭中兩魚精名叫“奔波兒灞”、“灞波兒奔”，作者將這四個字顛倒重復使用，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卻將鲇魚怪、黑魚精遇到孫悟空時那驚慌失措、慌不擇路的神情刻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第三十八回中根據“豬八戒”之稱，利用八和九的順序關系，臨時仿擬出新詞“豬九戒”，表現了孫悟空對他憑“三寸不爛之舌”調遣豬八戒本事的充分自信心，富有戲謔性和幽默感。第七十六回中借小妖之口，用“放風箏”借喻孫悟空站于遠處高山頭，動繩兒以控制、玩弄獅魔的生動情景，形象而貼切，描寫得何等新鮮、巧妙而有趣。可見，不僅孫悟空在游戲，在小妖眼里，這一場搏斗也猶如放風箏的游戲了。這真正是一種兒童的興趣和眼光。

雖然吳承恩沒有意識到要為兒童寫作，但因為人物、故事與兒童情趣這三個方面的原因，孩子們一接觸它，就被一股魔力所吸引。作者設計了取經途中的九九八十一難，這種層出不窮、無法預料的險難，對兒童最有吸引力，促使他們一直看下去，直到全書結束。這一事實給后人以久遠的啟示，不僅讓人們看到了兒童精神上有文學的需求，而且認識到作品“其澤惠童稚”的價值。

參考文獻：

[1]轉引于朱一玄，劉毓忱編.西游記資料匯編·<二郎搜山圖歌并序>[M].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2]吳承恩著.古眾校點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第四十五回[M].齊魯書社，1991：635.

Discussion about the Dormant Readers of the Journey to the West

Abstract:Romantic doctrine masterpiece journey to the west is an evil novel of the classic absolute being that Wu receives favor the creations， but a group of childs the literature writer and theoretician according to journey to the westis in the past child like of fact， the dint lordjourney to the west for the nursery tale work( or precise the nursery tale work)， or think Journey to the West have the nursery tale characteristic and nursery tale values.This text according to accept the standpoint of the esthetics， begin from the creations motive and the childhood experiences of the writer， combine journey to the west of concrete content， learn the angle of view study and arguments from the nursery tale journey to the west of include the child by all means in the implicit reader.

Key words:journey to the west;Wu chengen;receiving esthetics;child;fariy tale spirit

（責任編輯/劉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