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存黃片遭罰的背后

一段視頻引來一張1900元的罰單，是什么樣的視頻讓主人公必須“花錢消災”？網警開出罰單的依據為何會遭到“炮轟”？主人公最終是否為自己的行為“買單”？在這跌宕起伏的罰款案背后，到底暴露出什么樣的法律問題？

立法法規定，法律的效力高于法規、規章，當法規、規章與法律規定不一致時，只能適用法律。雖然立法法早在2000年就開始施行，但實踐中，有些部門由于沒有及時將違反上位法的下位法修改或者廢止，致使執法過程中，適法錯誤而處理不當，引來人們詬病。

“電腦存黃片遭罰1900元”就是典型一例。

網警突襲，“毛片”引來千元罰單

現年28歲的任超奇是河南南陽人，他和李晉是生意伙伴，兩人合伙在南陽市光彩大世界汽配區開了一家汽車配件商店，剛剛裝修好。因為經費緊張，任超奇便把自己家里的電腦搬到公司來用。

2008年8月18日，對于新婚才兩天的任超奇來說，注定是個難忘的日子。那一天上午，汽配店還沒正式開業，尚在籌備中，任超奇正在自己電腦上QQ聊天。一輛轎車停在馬路對面，從上面下來3個身著黑色便裝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來者直接推門而入，稱自己是南陽市公安局直屬分局的網絡警察，并出示了警官證。面對網絡警察，兩個小伙子有些不知所措。為首的警官說，他們收到公安部的通知，發現有個IP端口正在發布一些不良信息，需要進行檢查。店里僅有兩臺臺式電腦，任超奇和李晉很奇怪，覺得不可能發布什么不良信息。對方揚了揚手里一疊很厚的單子，說不良信息的記載就在單子里面。

當時，兩人也沒想到要對方出示搜查證。反正沒干什么違法的事，任超奇兩人并不怎么在乎。ADSL寬帶是用李晉的身份證辦理的，網警們便先搜查李晉的電腦。一個文件夾接一個文件夾檢查，還用U盤拷貝電腦中的上網日志記錄，但近半個小時過去了，似乎什么也沒查出來。

任超奇心想肯定是網警們搞錯了對象，不料帶頭的警官來到任超奇的電腦前，二話不說檢查起來。任超奇的這臺電腦購于2002年，配置較低，除了QQ聊天，一般用來記錄汽配店的各種資料、賬目往來管理等，很少上網做其他事情。

只見那名網警打開D盤的一個文件夾，在連續打開三層文件夾后，一段約30分鐘的成人視頻出現在大家面前，這是一部“A片”，也就是傳統所稱的“淫穢視頻”。當時任超奇就發懵了，視頻是他2007年11月從網上下載的。記得這臺電腦從家里搬來時，已經刪除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能是因為這段視頻放在好幾層文件夾當中，忘記了刪除。

此前，任超奇和李晉忙著給警察們遞煙端茶，氣氛并不是很緊張，但當查出這段“A片”后，3名警察的表情立馬變了，顯然很生氣，當即表示要扣押電腦，并以涉嫌下載淫穢視頻文件為由，給任超奇開出了一張“扣押物品清單”，說要把這臺電腦主機帶走檢查。

任超奇鎮定下來想想，不就是一段成人視頻嘛，只是以前自己獨自看過，就算有錯，也不會是多大的事情吧，再說現在互聯網上，有很多人都在看這些東西。想到這里，他還挺配合地把電腦搬上了網警的轎車。直到這時，任超奇還沒有把自己跟“違法”二字聯系起來。

不料就在網警臨走時，吩咐任超奇當天下午到分局作筆錄。

網上熱議，聲音“一邊倒”

當天下午，任超奇來到南陽市公安局直屬分局錄口供，涉案事由是“涉嫌復制下載淫穢視頻”，任超奇提出異議，說自己的行為不算復制，對方就把復制兩字劃掉了。隨后，對方口頭通知任超奇交罰款2000元，讓回去準備一下。

2000元這個數目讓任超奇暗吃一驚，竟然罰這么多！

回到家，任超奇越想越委屈，就一段視頻，又沒傳給任何人看，居然要罰2000元！于是，他開始上網查閱相關資料，還打電話給律師事務所尋求幫助。

2008年9月12日，任超奇再次來到公安分局，領取《公安行政處罰決定書》。處罰書稱，處罰有本人陳述、檢查筆錄和淫穢物品鑒定為證，處罰依據是《計算機信息網絡國際聯網安全保護管理辦法》第五條第六項和第二十條。

任超奇不解，管理辦法第二十條明明寫著“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但自己并無違法所得，為什么要用這條進行處罰呢？任超奇覺得罰款可以，最多500元差不多了。見任超奇提出異議，一名網警又錄了一個簡短口供，然后拿著口供跑到5樓。當處罰書再傳回時，已變成“對任超奇警告并處以1900元罰款”，對方說這是領導商量后定出的。

很懊悔地回到家，任超奇發現處罰書還是把違法事由寫成了“復制下載淫穢視頻”。打電話詢問，對方說，警方確認這段視頻是8個月前通過BT下載的，用BT下載文件，從技術上講本身就同時在給他人提供可下載的種子，就是復制！任超奇高中文化，對上網并不怎么精通，也不知道BT還能給別人提供種子。

9月16日，任超奇被通知取回電腦主機，同時拿到一個繳費通知書，規定必須在9月16日至10月1日間，給一個指定的開戶賬號繳納罰款。

任超奇很郁悶，電腦主機被扣近一個月，上面是做生意的資料，損失誰來賠償？拿著處罰決定書，任超奇開始向媒體打電話求助。此事隨后被媒體報道，再經網絡傳播后，迅速成為各網站熱議的話題。

對于警方的處罰決定，很多網友很吃驚，原來下載淫穢視頻也是違法的。眾多網友包括一些學者，紛紛對警方的處罰提出異議。有人質問：如此處罰邏輯，還有不違法的網民么？如此下去，那可就人人自危！網絡上幾乎是一邊倒的反對聲音。許多網民稱，自己電腦中的“A片”，足夠把自己罰得傾家蕩產。

許多網友認為，個人電腦中保存的信息，沒有傳播就完全是私密的東西，不會產生絲毫的社會危害。如果說那段視頻產生了社會危害，那么危害的對象正是任超奇，警方若要處罰，也應該追查發布視頻的網站，絕沒有處罰受害者的道理。

還有網友認為，此事件類似6年前那起著名的“延安夫妻家中看黃碟被刑拘案”，這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道德問題。道德的問題應在道德的范疇解決，法律的問題在法律框架內處理。“夫妻家中看黃碟”尚且不受公權干涉，何況僅是“電腦中存黃片”呢？

任超奇旋即成為網絡紅人。

一些門戶網站針對此事開辟討論專欄，評論大多在聲討網警。新浪網的調查中，在119408人次的投票者中，96.09%認為任超奇沒有非法傳播、聚眾觀看淫穢視頻，影響不大，如此處罰顯然過重。百度貼吧“南陽吧”里，99%的人認為警方的處罰有問題。更有一位上海網友給南陽網警發來郵件，聲稱自己家電腦中存有大量淫穢視頻，想去本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又恐怕本地公安不立案，所以想請南陽網警來上海辦案……

“A片”事件也在影響任超奇的生活，他沒敢跟他人說，只是悄悄告訴了新婚妻子，但一些鄰居還是知道了，有些人背后指指點點，任超奇感覺很沒面子，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他愛看淫穢視頻似的。

任超奇不得不暫時放下生意處理此事，面對眾多支持的聲音，2008年9月19日，任超奇向南陽市公安局提起行政復議。說自己看淫穢視頻雖然不對，但只是一個人觀看，沒有傳播也沒有造成嚴重后果，類似夫妻在家中看黃片，沒有違法。

南陽警方堅稱處罰有據

2008年9月22日，南陽警方召開座談會，披露網警辦理此案的詳細經過，并回應網上質疑。警方稱，對任超奇的處罰，依據是1997年12月30日公安部頒布的《計算機信息網絡國際互聯網安全保護管理辦法》相關條款。之所以罰1900元，是出于任多次提出經濟困難的考慮。

據了解，管理辦法第五條第六項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利用國際聯網制作、復制、查閱和傳播宣揚封建迷信、淫穢、色情、賭博、暴力、兇殺、恐怖、教唆犯罪的信息。第二十條規定：違反第五條所列行為之一的，由公安機關給予警告，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對個人可以并處五千元以下的罰款，對單位可以并處一萬五千元以下的罰款。

針對網友拿“延安夫妻家中看黃碟被刑拘案”相比的議論，南陽市公安局直屬分局局長楊有富認為，延安夫妻是在家，而任超奇是在門面房內，是公眾場所。更重要的是，兩者有本質上的不同，即適用法律的問題，黃碟一事是適用法律有誤，處理于法無據，南陽網警查處此案是有法可依。假若發現任超奇電腦里有淫穢視頻而不去處理，那就是不作為，是對整個社會不負責任。

南陽警方表示，此前已處理數起單位辦公電腦中存有淫穢視頻的案件，基本是進行罰款，有的還對網吧老板追究了刑事責任。

對于網警是否有權搜查個人電腦，南陽市公安局網警支隊政委季德賓認為，網警是一個較新的警種，按照他個人的理解，日常管理就是可以隨時對單位用戶電腦進行檢查，對網吧或單位用戶的電腦，不需要出示搜查證，只要出示警官證就行了。但涉及到個人家里，檢查必須履行一定的法律手續，辦搜查證或檢查證。

但季德賓認為，任超奇的電腦不算是私人電腦，放在試營業的門市店里，也沒有密碼，誰都可以用，而且他的電腦和另外一臺電腦共用ADSL號，是單位用戶。檢查還發現，他店里的寬帶用戶不停對外發送大量有害信息，地址被人盜用，涉及到國家安全，必須要處理。

季德賓說，處理任超奇案件，如果適用治安處罰法，那應該更嚴厲，可以是行政拘留并處罰款。由于任超奇只是在電腦中下載了淫穢視頻而已，情節沒嚴重到要適用治安處罰法，但這并不是說情節不嚴重。事實上，他用BT技術下載，在復制下載的同時又在傳播，必須要對他處以罰款。

但如此說來，按照管理辦法第五條，任何人都可能瀏覽到不良信息，這樣豈不是人人違法，豈不是可以隨便罰款？季德賓解釋說，對個人家庭用戶不會過多追究，如果偶然點擊，無意識下載了，也不會進行任何處罰。

季德賓認為，法規嚴密與否，不是他們考慮的事情，這是公安部頒布的，他們僅僅是基層公安局，必須執行。網友們有意見，可以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國務院法制辦、公安部法制局這些單位提，不應該把責任推給南陽警方。

面對網上鋪天蓋地的指責和質疑，南陽警方曾通過書面形式請示過公安部法制局，并懇請作出指示。得到的口頭答復是：處罰任超奇所適用的管理辦法既未廢止，就依然適用。

法律專家：相抵觸的規章應廢止或修改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姜明安認為，警方對任超奇的處罰屬于適用法律不當。姜教授說，立法法第七十九條規定：“法律的效力高于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規章”。警方在辦理任超奇案件時，首先應該適用法律。法規、規章如果與法律規定不一致，則只能適用法律，而不能適用法規、規章。本案中，治安管理處罰法位階明顯高于管理辦法，顯然首先應適用治安管理處罰法。

針對警方的治安管理處罰法對查閱淫穢視頻沒有明文規定，而管理辦法中有明文規定、就應依照后者進行管理的說法，姜教授指出，這正好證明管理辦法與治安管理處罰法不一致，相抵觸，不應適用。就本案而言，管理辦法第五條第六項的規定，明顯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六十八條的規定，公安部在清理規章時，本應自行廢止或修改。

“管理辦法第五條將‘查閱’行為與‘制作、復制、傳播’行為放在同一地位，如果網民無意打開了一個含有‘不良信息’網頁，就違法了，就該繳納5000元罰款。那么，沒人能保證自己從未瀏覽過不良網頁，沒人能逃脫違法的命運。”湖南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劉大華說。先前，劉大華曾兩次給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法制辦寫信，提出對管理辦法進行違憲審查。任超奇事件發生后，劉大華再次發出呼吁，請求對管理辦法進行違憲審查，修改第五條，保護公民通過互聯網自由獲取信息的權利。

在管理辦法為法律界人士詬病的同時，任超奇也在急切等待著復議結果，如果復議不能成功，他還想打官司討回公道。因為他覺得，這件事已不是個人的事情，而是成為廣大網民的事情。

2008年9月26日下午，任超奇總算等到了“還算滿意”的結果。南陽市公安局直屬分局執法監督委員會做出了撤銷罰款處罰的決定書。警方認為本案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但因為任超奇是初次違反《計算機信息網絡國際聯網安全保護管理辦法》，且情節較輕，對其作出警告并處1900元罰款的處罰過重，因此撤銷此前的行政處罰，給予批評教育。

任超奇如釋重負，但仍有一絲不快，畢竟警方沒有還他“清白”，他不同意警方違法事實成立的說法，仍認為自己只是道德問題，不是法律問題，沒有違法。但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折騰了一個多月，事情總算是結束了，不知道生活能否迅速回到正軌，接下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調整心態，努力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