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2000年起,安徽率先在全國進行農村稅費改革試點,表現出了極大的政治勇氣、改革精神和歷史使命感。安徽的試點為減輕農民負擔、構建和諧鄉村積累了寶貴的經驗,為中央徹底解決“三農”問題,提供了政策儲備和理論儲備。
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13億人口中,有9.2億是農民,大約2.3億個農戶,分布在全國65萬個行政村。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農民負擔越來越重,農村社會也越來越不穩定。農民負擔主要由兩大塊組成:一塊是國家稅收,包括農業稅和農業特產稅;一塊是“三提五統”,三提是指公積金、公益金、管理費,“五統”是指教育附加費、計劃生育費、民兵訓練費、民政優撫費、民辦交通費,俗稱“村提留鄉統籌”。而實際上,面向農民的收費遠不止這些,各種集資、罰款、攤派名目繁多。鄉村干部也為收稅收費而疲于奔命,個別地方甚至動用警力搞“武裝收費”,平均攤派,層層加碼,廣大農民不堪重負,怨聲載道,對立情緒嚴重。農村干群關系緊張,各類矛盾層出不窮,平均每天上報到中央的大型群體性事件,像包圍政府、堵塞交通、武裝抗稅、掀翻警車等等,絕大多數和農民負擔有關。中國農村經濟社會進入發展遲緩、激烈動蕩的階段。
農業稅,在中國是一個古老的稅種,老百姓稱之為“皇糧國稅”。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政府依照有關規定,在廣大農村地區征收農業稅。全國人大常委會于1958年6月3日頒布了《農業稅條例》,并一直實施至2005年。從1983年開始,除農業稅外,國務院決定開征農林特產稅,1994年改為農業特產稅;牧區省份則根據授權開征牧業稅。這樣,我國現行農業稅制,實際上包括了農業稅、農業特產稅和牧業稅等3種形式。農業稅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一直是國家財政的重要來源。
農業稅本來應該以農業收入為征稅對象,以常年產量為計稅依據,但是在實際執行中,它卻成為一種按照估計的產量分攤到農民頭上的稅收。很多農民不種地了,也仍然被迫上交農業稅。中國的農業稅成為一種典型的“身份性貢賦”,只要你脫不了“農村戶口”,農業稅就要活到老、繳到老,如影隨形地跟定你的一生。
隨著中國經濟結構的變化,農業稅在中國稅收中的比重逐年下降。在上世紀50年代,農業稅占全國財政收入的41%;2003年我國政府宣布將逐年減少農業稅時,它僅占整個財政收入的4%;而到了2005年,農業稅在全國財政收入中的比重,下降到僅占不到0.5%。
與政府機構龐大的開支相比,農業稅實在是九牛一毛,免除農業稅對于中國財政而言,絲毫沒有妨礙。
2005年12月29日下午3時4分,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經表決,以162票贊成,0票反對,1票棄權,決定自2006年1月1日起廢止《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稅條例》。隨后,國家主席胡錦濤簽署了第四十六號令,公布了這一決定。新中國實施了近50年的農業稅條例被依法廢止,成為歷史檔案。
“上下五千年,種地不要錢”。從探求稅費改革的途徑,逐步減輕農民負擔,到最終免除農業稅,是一個艱難、曲折而又漫長的過程。有很多人,做了很多艱苦卓絕的工作,才推動了這一歷史時刻的到來,其中尤以安徽為最。
安徽的稅費改革,最先是從皖北開始,有自發、摸索、反復等特點。它和2000年安徽作為試點省份,率先在全國自上而下大規模推行,有很大不同,其出發點是解決基層矛盾、緩解現實壓力。今天已經很少有人知道,2000年之后,在中國大地進行的自上而下、雷霆萬鈞的農村稅費改革試點,是建立在基層長期默默無聞的探索基礎之上的,其歷史可以追溯到1992年。
歷史將記住渦陽新興鎮
1992年12月20日,渦陽縣新興鎮大小村子的村頭上,都貼上了鎮人民政府的通告,引得全鎮萬人空巷。這份印著鎮長李培杰大名的布告宣稱:從1993年起,全鎮“土地承包稅費征收制度”實行稅費提留金額承包,農民每畝承包地全年上交30元,午秋各半,“農民只承擔按照政策規定的義務工,不再承擔任何費用,不準任何單位和個人擅自向農民攤派或增加提留款”。
當時渦陽縣所在的阜陽地區,是安徽農民負擔最重的地區之一。李培杰是1992年6月任新興鎮鎮長的。1990年到1992年,該鎮各村人均負擔少則140元,多則190元,平均也達到170元,而當時全鎮農民年人均收入還不到600元。1993年,在他手上,全鎮要完成的征收任務更重。另外,上級部門還壓著農民種煙葉,不種,就每畝罰款100元以上。可農民種一畝煙葉,頂多能賣300元錢,這還不算10個月的勞力,以及地膜費、煙籽費、催芽老師費、統一育苗費、看管費等等花銷。再加上條塊分割,不能保證煙葉的收購,農民往往要到收購站去排兩三天的隊,才能賣掉煙葉,還常常被壓價。對此,李培杰憂心忡忡。
恰在這時,李培杰看到了《農民日報》上一篇楊文良的署名文章:《給農民松綁,把糧食推向市場》,大受啟發,對文章中說到的稅費改革也更有興趣。他找到鎮黨委書記劉興杰,提出不妨在新興鎮嘗試著“稅費一把抓,使用錢再分家”的辦法,這樣,既可以稅費“一口清”,讓農民交得明明白白,又可以杜絕胡亂攤派,層層加碼,真正把農民負擔減下來。
劉興杰聽了李培杰的意見,當即表示:搞!二人坐下來,按照楊文良文章中提供的辦法,進行了一番認真核算:新興鎮全鎮一年起碼要260萬元左右的經費,才能運轉起來。全鎮耕地面積一共是8.7萬畝,細算下來,每畝一年一次性交納30元錢,就能保證全鎮全年的財政支出。
“就按一畝耕地一次性收取30元的標準,任何人不得再多收!”新興鎮隨即召開了黨政聯席會議,在鎮村干部中形成了改革的共識。鎮里選擇有代表性的5個行政村進行民意測驗,結果得到95%的群眾擁護。另外那5%的群眾,不是不擁護,而是不相信:每畝只交30元,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劉興杰和李培杰的改革方案得到縣委書記王保明和縣長汪炳云的支持。
1992年11月23日,新興鎮人民代表大會隆重召開,全鎮110名人大代表除2人因病請假外,全部到會,李培杰代表鎮政府作了《切實減輕農民負擔,建立土地承包稅(費)制度》的報告。經過熱烈而充分的討論,108名到會代表全部投了贊成票。隨后,共和國歷史上以鎮政府名義發布的第一份農業稅改革公告張貼出來了。
1993年,新興鎮的稅費改革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以往一年到頭反復催要也難要齊的稅費,變成了農民自覺上繳。僅用了7天時間,新興鎮就全部完成了收稅任務。鎮政府宣布,將對額外亂收費現象“追究個人責任”,并獎勵舉報人。全鎮再沒出現層層加碼亂收費的,群眾見了干部也不再沉著臉,而是有說有笑了。
新興鎮改革的信息后來分別被報到了國務院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和阜陽地區行署。1993年11月,新華社內參、《阜陽日報》、《安徽日報》、《瞭望》雜志等七八家媒體相繼編發消息予以報道,引來了各地的參觀學習者。
新興鎮的這一“壯舉”,成為引爆各地農村稅費改革的“導火索”,揭開了中國農村稅費改革的序幕。
聞風而動的太和
得到渦陽縣新興鎮偷著搞稅費改革的消息,時任太和縣縣長的馬明業精神為之一振。他知道新興鎮是偷偷搞試點,也知道目前有關部門對新興鎮的做法爭議很大,但他下定決心:搞!光明正大地搞!給省委打報告,在全縣搞試點!
在縣農委調研科的宋維春長期在農村調研結果的基礎上,縣農委副主任鄒新華寫成一份匯報材料,以縣政府的名義,向省政府報告。這就是后來寫進中國農村稅費改革進程的《太和縣農業稅費改革意見報告》。

《報告》在縣委、縣政府通過之后,被送到時任省農經委副主任的吳昭仁的手里。看過這個《報告》后,正在開會的吳昭仁連說了幾個“好”,并迅速簽上自己的意見,然后把《報告》遞給了當時主管農業的省領導。結果,這一份報告不到一個小時就“走”完了全程,得到所有相關領導的批示,這在安徽的文件批復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1993年11月8日上午8點半,由吳昭仁主持的《太和縣農業稅費改革意見報告》論證會召開。
經過激烈爭論,以及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反反復復的集思廣益,一份有著4個部分、19項條款的《關于太和縣農業稅費改革實施方案》終于出臺了!《實施方案》決定,從1994年1月1日開始,太和縣在全縣范圍內取消糧食定購任務,改向農民開征公糧,征糧以實物為主,每畝百斤糧,午六秋四,午季小麥,秋季黃豆。如果交實物確有困難,也可按物價、財政等部門共同核定的當年市場糧食價格,折收代金。
這一方案,一定三年不變。
為切實杜絕“三亂”,方案專門增加了兩條:一,凡違反公糧合同,向農民亂集資、亂收費、亂攤派者,農民有權拒絕,有權舉報、上訴,政府保護和鼓勵舉報人員;二,對任意加重農民負擔而引發的惡性案件,造成重大損失的責任人員,將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1993年11月16日,安徽省人民政府辦公廳正式簽發了批復意見,一場聲勢空前的農村稅費改革,在有著139萬人口、175萬畝耕地的太和縣,拉開了大幕!
太和縣的稅費改革,1994年午季就見了成效:全縣31個鄉鎮、9168個村民小組、353459個農戶,午季農業稅的征收工作,僅花了短短5天時間就全部完成!踴躍交糧的農民,在糧站門前排起了長隊,有的鄉鎮干部,竟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這一年,該縣共征收糧食6527多公斤,比國家下達的定購任務超出了1774萬公斤。扣除價格因素,農民負擔減輕了一半還多。農民留足口糧和種子以后,單商品糧這部分,就讓全縣農民增收1.5億元,人均增收120元。
周邊的蒙城、利辛、臨泉、界首幾個縣受到鼓舞,也紛紛起來效仿,連在他們之前偷偷摸摸搞改革的渦陽,也大張旗鼓地動起來了。
在阜陽,人們一般把這稱作“第一輪稅改”。
1994年12月18日,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組長的姜春云,率10個部委的負責人來安徽考察,在看了阜陽地區農村稅費改革帶來的變化后,十分高興地說:“稅費制度改革,不僅具有經濟意義,而且具有政治意義!”太和改革模式,由此進入中央決策高層的視野。
時任中共安徽省委副書記、省長的回良玉就在省長辦公會議上明確要求:江淮分水嶺以北的沿淮一帶,尤其是淮北地區,必須全面推行農村稅費制度的改革。這之后,太和稅改走出了太和,走出了阜陽,迅速在安徽北部20多個縣市推行開來。
可從1996年下半年開始,市場糧食價格迅速回落,1998年甚至出現了市場糧價低于定購價的現象。有的地方把一些不合理、不合法的收費一并列入了正稅,其他攤派還沒有取消,反而加重了農民負擔。而更大的壓力,來自于全國分稅制改革。國稅、地稅分開后,中央財政收入猛增,而地方財政的收入則猛減。很多地方連辦公經費都難以保證。太和稅改的第二年,國務院又明文規定,農民人均增加25元“雙基教育費”,很多中央機關,公檢法司、各個部委,也相繼下達了各自的“達標”項目,而所有項目,都統統只給任務,不給經費。
太和縣不得不對原先的改革方案,做出相應的調整。
1996年下半年,阜陽市在總結太和經驗的基礎上,報省政府批準,在全市范圍內推行“農村稅費征收辦法改革”。在皖北,一般稱為“第二輪稅改”,重新恢復征收貨幣。經過反復測算后,渦陽、蒙城、亳州、太和、界首5縣,農民年人均承擔的農業稅、農業特產稅、村提留、鄉統籌,控制在140元;潁上、臨泉、阜南、利辛4縣,農民年人均承擔的農業稅、農業特產稅、村提留、鄉統籌,控制在130元,從1997年起,一定3年不變。征收的辦法是農民賣糧時由糧站代扣。
這個負擔數字,從表面上看,是比太和第一輪稅改所定的負擔要重,但是征收辦法規范了,所有稅費從暗到明、從分到統、從無序到有序、從多人多項亂收費到一個部門專項統一收費,農民的實際負擔大大減輕了。
五河縣的突破
一、“下去一把抓,回來再分家”
太和縣稅改剛一開始,聽到風聲的蚌埠市五河縣,就組織了一班人前去學習,帶隊的是時任縣政策研究室主任兼農村稅改領導小組副主任的湯民強。
湯民強帶隊去太和看了以后,很受鼓舞,但同時也感到太和改革觸動了國家稅制。他希望能找到一個更容易推進的突破口。在充分調研、反復權衡的基礎上,他將五河縣農村稅費改革,定位在“農村稅費征收方法”的改革上,這樣,觸及面不大,也比較容易操作。
1995年初,改革正式啟動,湯民強牽頭,制定了一個稅費征收方法的改革方案。方案的主要內容可概括如下:鄉鎮組織,財政結算;稅費合一,統收分管;公開透明,依法征收。這個方案,明確了三點:一,明確了財政是農村稅費的征收主體,負責征收的具體業務,鄉鎮政府組織,鎮村兩級干部,不得隨便“沾手”稅費;二、明確了農業稅、“三提五統”和“排澇水費”合并征收,由財政部門統一與農戶結算。收上來的資金實行分類管理,農業稅進國庫,“三提五統”解交農經部門,“排澇水費”解交水利部門;三、明確了農業稅費征繳實行公示制,并結合村民自治,給群眾以知情權、參與權和監督權。
這種 “下去一把抓,回來再分家”的改革方案報省財政廳后,得到充分肯定。由于簡化了征收方法,減少了征收環節,同時提高了征收透明度,方案實施后,很受群眾歡迎。后來,全省試點中風行的《征收明白書》,就是從這里演變而來的。
改革實施的結果,使有的鄉鎮一個星期就完成了征收任務;有的鄉鎮午季一季就把全年的稅費征收上來,大大提高了征收速度,降低了征收成本。
1996年下半年,花建慧調任五河縣委書記后,指示湯民強著手籌劃第二輪農村稅費改革方案。湯民強帶著他的工作小組最后制定篩選出4套方案——這4套方案,最大的區別在總量,其核心部分卻始終沒變:取消特產稅。
這個方案稍加修改后,以《五河縣農業稅費征收改革實施辦法(試行)》上報省市有關部門審批。方案正式報到省財政廳農稅處后,農稅處的負責同志建議將“取消特產稅”改為“暫緩征收”,即“在計稅耕地上種植農業特產品的,暫緩征收農業特產稅”,以減小實施阻力,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這一暫緩,就永遠暫緩下去了!
1997年4月,五河縣第二輪稅改方案終于通過,主要內容為“兩個穩定、一個調整、一個暫緩”,即:“農業稅的計稅面積穩定不變,計稅稅率穩定不變;調整了農業稅的計稅常產,以1992年到1996年5年的糧食產量平均值的85%,作為計稅常產;暫緩征收農業特產稅。”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突破,那就是取消了加征的花生稅。
二、一躍成為“部”試點
按照國家的有關規定,農村的“三提五統”,屬于“費”的范疇。老百姓把農業稅和特產稅,看成是“皇糧國稅”。這樣一來,在農業稅費繳納的過程中,就往往出現先交農業稅、后交“三提五統”的現象,有的甚至故意拖欠或干脆不交“三提五統”。而且“三提五統”本身也比較混亂,多頭征收、多頭管理,容易給人鉆空子,加重農民負擔。
1997年下半年,在第二輪改革取得極大成功的基礎上,縣委、縣政府決定對“三提五統”征收難、管理難、群眾意見大等問題進行改革,將農村稅費改革向更深一步推進。恰在這時,國家財政部準備出臺“費改稅”改革方案,年底召開全國各試點單位座談會,湯民強代表五河縣參加了會議。五河的改革思路,和財政部的這個改革思路一拍即合,因此在會上被定為財政部“費改稅”試點縣。

由省財政廳的試點縣到國家財政部的試點縣,五河一步跨上了一個大臺階。1998年6月,經財政部批準,五河縣正式下發了《五河縣農村公益事業建設稅征收實施辦法(試行)》,決定從1998年開始,在全縣農村實施農村公益事業建設稅試點工作,將原先鄉統籌的五項費用,改為農村公益事業建設稅。農村公益事業建設稅納入鄉鎮財政預算管理,主要用于鄉村兩級辦學、計劃生育、優撫、民兵訓練、鄉村道路等農村社會公益事業開支。
“費”改成了“稅”,征收和管理都規范化了,鄉統籌不再像往年那樣出現大幅度“尾欠”。
歷史選擇了安徽
一、“老項我給你200個億”
1998年年底,中央要求由財政部牽頭,成立農村稅費改革領導小組,由當時的財政部部長項懷誠、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段應碧、農業部常務副部長陳耀邦3人組成,項懷誠任組長。在“三人小組”的領導下,用了大約一年的時間搞調研,然后是做改革方案設計,具體工作由財政部綜合司承擔。
項懷誠回憶說:
1999年下半年,我去安徽為農村稅改做調研,住在稻香樓。晚上王太華同志來看我,說了很多。他說現在黨在農村的工作很被動,黨群關系、干群關系很緊張,農民負擔太重,建議我搞個改革試點,從正反兩個方面堵死口子。他給我算了一筆細賬,說安徽農民的比例,占全國的十分之一,中央要是一年能夠幫安徽解決8個億,安徽就能搞稅費改革。他還鼓動我說,中央財政只要拿出80個億來,全國農村的稅費改革,就算干成了!
項懷誠聽了很受鼓舞,回去就向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朱镕基作了匯報。誰知朱镕基一聽就說:“老項,你不能照王太華的賬算,80個億是不夠的,肯定不夠,我給你200個億,你能辦成,我就謝天謝地了!”
項懷誠聽了這話,猛地一愣:
1998年,正好趕上“三碰頭”:亞洲金融危機;中國經濟實行通貨緊縮政策,經濟增長速度上不去;當年的7、8、9三個月,松花江、長江大水,國家面臨很大的困難。一聽說要拿出這么多錢來,項懷誠有些猶豫。
農村稅費改革靠什么啟動?那么多的問題靠什么來解決?靠錢。項懷誠回憶說:當時考慮到第一沒有經驗,第二也沒有這么多資金,只能分批進行,就決定先在安徽做試點——安徽省委有這么個態度嘛。
朱镕基是一個敢說話、敢拍板的人,最后中央財政不是拿出200個億,而是一下拿出600個億,補貼農村稅費改革。他對財政部長項懷誠說:老項你不要太小氣嘛!
二、不吃蜘蛛吃螃蟹
“即便那樣安徽也要搞”,是說即便中央財政不給補貼,安徽自費也要搞農村稅費改革試點。回憶這段歷史,原安徽省委書記、現任國家廣電總局局長王太華如是說:
中央提出搞試點后,讓各省自愿報名,一開始有5個省報了名,后來都打了退堂鼓。朱镕基總理很著急。1999年的“兩會”上,他參加安徽組的討論,見到我就說,一個人的一生,能干幾件事啊?你王太華把這件事做好了,功德無量!
那時候,中央財政沒有現在這么大,說是說讓安徽試點,卻沒說拿出多少錢來搞試點,看樣子是要自費改革。安徽是個窮省,自己拿不出什么錢來,即便是那樣,省委也下決心搞。對于全國來說,這是個大事,只有稅費改革才能減輕農民負擔,改善干群關系,鞏固基層政權,這是大局。
雖然中央到底補不補,補多少,沒有說,但我們還是算了一個賬的。算賬的結果,是只要補8個億就能干,結果頭一年,中央財政補了安徽11個億。現在更多,農業稅全免以后,安徽一年補50多個億。安徽在稅費改革中沒有吃虧,退出去的省,后來見到我,說他們退虧了,讓安徽多拿了幾年的中央財政補貼。
我說過,不管是蜘蛛還是螃蟹,我們都要吃。不過,我們爭取不吃蜘蛛,吃螃蟹。吃蜘蛛是失敗的,吃螃蟹首先嘗到了螃蟹的鮮味。
安徽試點開始以后,我親自擔任稅費改革領導小組組長。安徽探路很不容易,別的省跟在后面,要好走多了。
對于中國歷史來說,對于中國農民來說,稅費改革是一個很大的轉折,而安徽在這個重要轉折關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之所以選擇在安徽搞試點,據財政部國務院農村綜合改革辦公室主任黃維健說,中央是出于幾個方面的考慮:一是安徽地處中部,有代表性,又是農業大省,農業比重大,農民負擔重;二是安徽有改革基礎,在此之前有大包干,有太和稅改,五河稅改,懷遠、濉溪4縣試點等等,省委對農村稅費改革重視,有領導基礎和群眾基礎。
自2000年安徽進行農村稅費改革試點以來,朱镕基連續兩年在人代會期間,參加安徽代表團的座談。他語重心長地對安徽代表說: “農村稅費改革,任重道遠,在安徽的試點工作是極其艱巨、復雜和繁重的,你們做的是前無古人的工作,把這項工作做好了,取得了成功經驗并在全國推廣,將在中國的發展史上寫下重重的一筆,名留青史。”
大幕已經拉開,正劇開始上演
2000年3月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頒發《關于進行農村稅費改革試點工作的通知》,俗稱“七號令”,確定在安徽以省為單位進行農村稅費改革試點。在此之前,2000年2月16日,安徽省農村稅費改革領導小組已經成立,省委書記王太華任組長,省長許仲林任第一副組長,同時,在省財政廳下設臨時辦事機構“農村稅費改革辦公室”,省財政廳長朱玉明任“稅改辦”主任,副廳長陳先森任常務副主任,具體負責組織和指導方案的實施。
大幕已經拉開,正劇開始上演。
一、最后一天書記暗訪
2000年4月,安徽省委、省政府向全省近1300萬農戶印發了《致全省廣大農民群眾的一封公開信》,向35萬個行政村和村民小組印發了《關于開展農村稅費改革的通告》,要求各級政府盡快下發,讓群眾掌握政策,讓稅費改革家喻戶曉。
《公開信》和《通告》向廣大農民詳細告知了改革試點的主要內容:減項、壓量、治亂。具體做法是三個取消、一個逐步取消、兩個調整、一項改革。“三個取消”即取消鄉統籌費,取消農村教育集資等專門面向農民征收的行政事業性收費和政府性基金、集資,取消屠宰稅;“一個逐步取消”即逐步取消統一規定的勞動積累工和義務工;“兩個調整、一項改革”即調整農業稅政策,調整農業特產稅政策,改革村提留使用辦法。為確保減負目標的實現,省農村稅費改革領導小組明確了四個政策性界限:一是農業稅稅率不得超過7%,農業稅及農業特產稅附加比例不得超過20%;二是改革后的農民負擔不得超過1997年的實際負擔水平;三是嚴格按二輪承包合同確定的農業稅計稅土地面積,統一計稅常產的計稅方法,統一計稅價格;四是村內興辦集體生產和公益事業所需資金采取“一事一議”辦法,籌資額每年人均上限不得超過15元。
隨《公開信》和《通告》一同遞到農民手里的,還有一張“明白卡”,注明該農戶承包地畝、納稅項目、稅率以及全年合計應交的數額。
但是,也并不是所有的縣市都積極擁護稅費改革,很多地方沒有按照省委、省政府的要求,把公開信發到農民手里,對正在進行的稅改和有關政策,也不讓群眾知道。2000年10月,省委書記王太華接到六安市裕安區游芳沖村村民的一封信,反映他們那里的干部稅改不到位。王太華收到信后,十分重視,分別批示有關部門和地方領導,要求認真研究處理。但他還是不放心,2000年12月31日,王太華輕車簡從,親自到游芳沖村暗訪。
游芳沖村地處大別山麓,屬于革命老區,也是貧困山區。剛一下車,王太華便被村民們認出來了。在村頭的一家小賣鋪前,王太華招呼圍過來的村民坐下,和他們親切交談起來。 結果了解到的情況是,不僅他們游芳沖村,在他們鎮,很多村子的老百姓,都沒有收到省里的公開信,公告也沒有張貼上墻。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時間,明確要求下發到農戶手中的“公開信”,居然還被鎖在鎮領導的抽屜里。王太華非常生氣,在嚴厲批評鎮干部后,限期整改。
在2000年下半年,省稅費改革領導小組的主要負責人常常下去暗訪。暗訪中,發現很多鄉鎮對稅費改革方案不宣傳、不動員、不落實、不實施,什么“一封信”、“明白卡”,統統不和群眾見面,一味拖延、抵制,裝不知道。但畢竟廣播、電視每天都在大張旗鼓地宣傳,廣大農民都知道了稅改,對個別干部想瞞、想拖,農民群眾就直接給省領導寫信。那一年,因稅費改革政策落實不到位,全省處理了6000多名干部。
二、“三難”“三保”
時任安徽省財政廳副廳長、安徽省農村稅費改革辦公室常務副主任的汪建國回憶當時稅改的情況時說,他2001年4月走馬上任時,“正是最艱難的時候,一片叫好之聲,混雜著一片懷疑之聲,一片埋怨之聲”。叫好之聲,是來自廣大農民群眾;懷疑之聲和埋怨之聲,則是來自不同的利益部門。“壓力之大,阻力之大,干擾之大,幾乎頂不住”。
壓力首先來自于農村義務教育。安徽的農村稅費改革,是在不得不改的艱難處境下進行的,農村義務教育積累了很多問題:欠發工資,危房在用,輟學率高,運轉困難。第二方面的壓力來自于農村的基層干部,“三提五統”取消后,村級組織完全失去了財力保障,造成基層干部對“稅改”充滿疑慮。第三方面的壓力,來自于民政、計劃生育等等其他社會事業。這在當時被稱為“三難”。
為了解決“三難”,必須進行“三保”,保證農民負擔不反彈,保證農村義務教育經費投入不低于“稅改”前的水平,保證鄉村兩級組織的正常運轉。為此,各級“稅改”部門做了大量的工作。
為了保證農民負擔不反彈,采取了并鄉并村、村級組織“零招待”、限額訂閱報刊、涉農收費公示制、在全省開通“168語音信箱”、責任追究制、督察制等等一系列措施,并且每年一次,派出80多個督察組分赴各市縣督察,同時輔以暗訪、舉報等等手段。
為了保證農村義務教育經費,省財政廳多方籌集資金,將農村中小學教師工資上劃到縣財政統一發放,給農村中小學教師吃了一顆定心丸。不僅如此,省“稅改辦”還在北方貧困地區的20多個縣,開展了以補發教師工資為主要內容的大規模“清欠”活動,補發了歷年欠發的教師工資20多億,很多農村中小學教師拿到補發的工資,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為了保證村級組織正常運轉,省財政除了將中央轉移支付資金和省級財政組織的資金,直接下撥到村,以保證村級利益不受侵占外,還在轉移支付中安排專項資金,作為村干部的補助。設立五保戶專項資金、危房改造專項資金等等制度保證,之后不斷實踐、不斷摸索、不斷完善的結果。
“全國看安徽,安徽自己干。”汪建國說:“作為試點省份,我們沒有現成的模式和經驗可以參照,一切都靠自己摸索。2004年以后‘稅改’的省份,就要輕松多了。”
從稅費改革起始的2000年至綜合改革“高潮階段”的2005年,安徽省累計減輕農民政策性負擔169億元。
2004年3月5日上午,全國“兩會”召開,擔任國務院總理的溫家寶做政府工作報告。在講話中,他不但宣布了將在全國推開安徽的經驗,在全國進行農村稅費改革,而且宣布中央將要在5年的時間里,全面廢止農業稅。
兩會代表長時間地鼓掌,農民代表熱淚盈眶。
在這一決定宣布之后不到兩年的時間,2005年12月29日,中央就宣布,2006年1月1日起,全國免除農業稅。
因免除了古老的農業稅,公元2006年,將永遠載入了大中華的史冊。
從此,中國農村的變化,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