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問題的提出
如何在原有的較低經濟發展水平上謀求較高的投資水平,被認為是發展中國家實現經濟起飛所需解決的首要問題。FDI通過彌補“雙缺口”(Dual—Gap)直接促進了東道國的資本形成與經濟增長。可以講,雙缺口模型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吸引外資大規模流入的重要理論依據。事實也是,資本的流人極大地促進了中國經濟的增長。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王小魯和樊綱在2000年的實證研究表明,在1980—1997年總共18年間,我國國內儲蓄減國內投資的實際缺口有13年出現正值,其中最高的1997年名義缺口為2745億元,實際缺口為898.5億元,占GDP的3.01%。一方面是國內儲蓄的過剩,另一方面又是國外資本的流入。這種絕無僅有的現象向經濟學界提出了挑戰。本文試圖就這個問題給出一個解釋,并從中引伸出一定的政策含義。
二、 改革時期的FDI與國內儲蓄變動分析
自1978年我國實行改革開放以來,FDI迅速增長,增速達到兩位數。1983年,中國實際利用FDI為9.16億美元,1992年突破100億美元,1996年又突破400億美元,之后雖然有波動,但一直維持在400億美元以上。加入WTO以后,中國吸收外商直接投資持續增長,2002年首次突破500億美元大關,成為世界上吸收FDI最多的國家。2004年又突破600億美元大關,2006年外商直接投資額達到695億美元,2007年又增長到747億美元。
我們不能否認, 中國引進FDI可以彌補國內的儲蓄不足, 增加就業崗位, 引入先進的技術、管理、規則和國際市場等等。然而, 無論引進外資有多少好處, 彌補國內儲蓄不足始終構成其最基本的因素。
從1952年以來,中國貸款大于存款成為常態。這種狀況反映了發展中國家經濟成長的實際狀態,也符合發展經濟學的經典范式。作為發展中國家,資源短缺( 儲蓄缺口) 是我們的主要矛盾, 因此,引進國外資源( 相應地出現貿易赤字) 是我國謀求快速發展的重要途徑。
但是,從1978年開始的近30 年經濟轉型中, 這個最基本的因素卻是在變化著的。1978- 2004 年間的中國存款-貸款格局大致經歷了兩個趨勢相反的階段。1978- 1994 年為第一階段。此間, 儲蓄不足是中國經濟的常態。引進FDI是中國謀求快速發展的重要途徑。1994- 2007 年為第二階段。此間,存貸款差額轉為存差,且存差的規模巨大,這成了中國經濟運行的常態。相應地, 資本外流已經成為中國經濟的長期現象。簡言之, 如果從存款-貸款的對比關系來分析引進FDI, 其合理性已經基本喪失。也就是說, 如果國內存在使儲蓄資源轉化為投資的有效的金融體制, 引進FDI 的合理性就會喪失, 但現實并非如此。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我國銀行體系存差大量增加,國內儲蓄難以轉化為有效投資;另一方面,FDI大量流入,這是一對尖銳的矛盾,但現實是兩者并存。有學者將20世紀90年代開始出現的由過剩國內儲蓄(內資)和在此條件下依然大規模進入的國外儲蓄(外資)所表現的那些資金稱為“迷失的資金”。
三、 國內儲蓄過剩與外資大量進入并存的成因分析
如果說1994年之前FDI的涌入填補了國內投資資金的不足,那么,1994年之后國內銀行體系存差的大量增加則說明在國內儲蓄沒有得到充分利用的情況下,外資仍然大量流入,并在中國獲得大量利潤。為什么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出現“迷失的資金”這個謎團呢?
對這一金融謎團, 國內學者的解釋大都認為,這是由于國內儲蓄不能有效地轉化為投資, 形成了儲蓄過剩和資金不足并存的矛盾。但是,國內儲蓄不能有效地轉化為投資的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與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這個大背景的關系是什么呢?本文試圖探究背后的原因,給出一個邏輯自洽、符合事實的解釋。
1、漸進式改革過程中,內生的金融控制導致國內儲蓄無法有效的轉化為投資
肇始於1978年的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是在經濟增長與社會主義憲政的雙重約束下進行的。這是一次偉大的制度變遷。它要求通過社會主義憲政與市場經濟的結合,在穩定中實現經濟的持續增長和經濟體制的根本變革。這樣的目標和難度內在的要求一個強政府。一段時期內這個政府擁有強大的動員和分配資源的能力,而實現這種能力的手段有二:一是財政,二是金融。在1978年后,國家財政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和中央財政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都是下降的。這說明國家通過財政手段控制經濟是不可行的。即當政府財政能力虛弱,強政府不可能以“強”財政來支持體制內系統本身運轉,迫使國家采用金融控制來支撐舊的體制。這是由于經濟轉型的約束和目標而內生的國家金融控制。
政府意識到“強”國家金融控制有利于儲蓄動員和租金創造, 提升國家金融能力, 因此, 政府就會想方設法來集中和控制這些儲蓄和租金, 進一步做出一些維護和擴展這種制度的具體安排。一旦做出以后,這些具體的制度安排又會由于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而自我強化。這些具體安排包括壟斷性的國有銀行體制, 早期限制金融投機需求及資產替代選擇而不發展證券市場, 1992 年后發展證券市場又主要服務于國有企業。政府通過控制國有銀行為主、控制證券市場為輔, 來動員儲蓄并集中金融資源。這樣, 中國在國家財政能力迅速下降的同時, 迅速實施了強金融控制, 主要依托金融營業網點的行政化分布, 重建了收集民間財富的能力, 為實現儲蓄動員及集中金融資源奠定了良好的體制基礎。
內生的國家金融控制對體制內企業提供了持續的金融支持。從銀行來看,中國金融機構絕大部分的短期貸款都貸給了國有企業, 國有銀行對國有經濟的貸款比重長期以來平均高達85%以上, 而中長期貸款貸給國有企業的比率不會比短期貸款的低。而我國證券市場的發展是內生國家金融控制在20世紀90年代的邏輯延伸。此外,國家對體制內企業還進行金融補貼。據世界銀行1996年統計, 中國在1985年至1994年間, 以低利率信貸和未歸還本金形式統計的金融補貼占GDP 比例平均為1.72%, 1992 年曾達到3.6%。因而,我國的改革在體制內企業產出沒有大幅度下降的同時,更多地體現為“體制外增長”。
內生的國家金融控制還是以計劃的邏輯在分配資金,根本無法保障資源的有效配置。這種制度安排由于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進一步得到強化,金融領域本身難以擺脫舊體制的影響。同時,體制內企業改革的復雜性與遲緩惡化了我國金融發展,反過來迫使國家遲遲無法進行全面系統的金融改革,促進金融發展來有效配置資源。中國漸進改革的成功是以金融改革的滯后與巨大的金融風險的積累為代價的。
在傳統的經濟學理論中, 都假定社會中的儲蓄能夠自動轉換為投資。實際上, 在現實生活中, 這種假定是不符合實際的。金融市場和金融工具是加速儲蓄轉化為投資的必要條件。但是, 由于內生的國家金融控制導致了金融體制的缺陷或相對低效率的國內金融體系, 這造成在中國不僅缺乏促成儲蓄有效轉化為投資的健全、完善、發達的證券市場, 而且缺乏儲蓄有效轉化為投資的發達金融機構和豐富的金融工具, 導致中國國內儲蓄資源的閑置。
2、 地方政府在引資方面進行惡性競爭,扭曲了中國對外資的實際需求
另一方面,內生金融控制使得地方政府在體制內獲得資源的格局短期無法打破,國內金融體系不能滿足其投資和增長沖動,地方政府只好更多地從境外獲得支持本地GDP增長的融資來源。
而在分稅制和以GDP作為政績考察主要指標的制度安排下,地方政府不恰當地成為以本地GDP增長為目標的市場投資主體。政府邊界的模糊導致了投資沖動的無限釋放。通過吸引外資并使之本幣化,地方政府就可以從國內相對固定的資源總量中占有和使用更大的份額。吸引外資越多,地方經濟實際利用的資源就越多,經濟增長就越快,地方政府的政績也越突出。地方政府經濟活動的軟預算約束和目標短期化特征激發了其不計成本吸引外資的強烈沖動。
引資之風刮得最為熾熱的長三角,地方政府甩賣式的競爭達到了非常慘烈的程度。蘇州是中國吸引外資最為成功并將這個戰略發揮到極至的榜樣,為此,蘇州獲得了一系列的贊譽和政治上的獎勵,但蘇州為此付出的代價卻很少有人提及。一份江蘇省政府的內部刊物披露,蘇州的土地開發成本為每畝20萬元,但為了引進外資,卻將地價壓至每畝15萬元。惡性競爭的驅使下,周邊的吳江、寧波、杭州地區只好將地價壓到每畝5萬元的超低水平。由于地處相鄰,號稱寸土寸金的上海也加入了這種殺價競爭。在上海郊區,每畝土地的價格壓至5-6 萬元。如此,就出現了GDP不斷增長,但招商用地價格不斷下滑的怪現象。在蘇州昆山,每畝工業用地的價格從01年的9.5萬元降到02年的8萬元,再降到 03年的6萬元。
多數情況下,地方政府為了吸引外資,采取的都是組合性的引資策略,意味不僅在土地上讓利,還要在財政,甚至金融上補貼。同樣是長三角地區,零地價、送廠房、政府指定銀行配套貸款(比例為1:1甚至 1:2)、五免十減半等政策傾銷已經成為這個地區常見的引資組合,有人形象地將此稱之為政府的割肉比賽。當然,政府本身是無肉可割的,這些所謂肉其實都是本國人民的福利。這種扭曲的引資政策直接增加了引入外資的成本,降低了外資的利用效益。外資企業由于“超國民待遇”而獲得較高的報酬,扭曲了中國對外資的實際需求,在當前國內資金過剩的情況下,還進一步誘使外資大規模進入。
經濟轉型過程中內生的國家金融控制導致了金融體制的缺陷,即儲蓄向投資轉化機制處于“低效運行”狀態,實際上是讓渡了利益給外資。
由此可見,漸進式改革內生的金融控制和地方政府“為增長而競爭” 使得一方面FDI大量流入中國,而另一方面國內居民人民幣儲蓄存款每年都有大幅增加。
四、 結論及其政策含義
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是在經濟增長與社會主義憲政的雙重約束下進行的。在政府不可能以財政來支持體制內系統本身運轉時,迫使內生的國家金融控制來支撐舊體制。同時體制內企業改革的復雜性反過來迫使國家遲遲無法進行全面系統的金融改革,使儲蓄向投資轉化機制處于低效運行狀態。而且,內生金融控制使得地方政府在國內金融體系不能滿足其投資和增長沖動,地方政府只好更多地從吸收FDI來支持本地GDP增長的融資來源。這扭曲了中國對外資的實際需求,在當前國內資金過剩的情況下,還進一步誘使外資大規模進入。
因此,我們要重視漸進式改革中FDI、國內儲蓄和經濟增長的內在關系,著手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政策的思考:
第一,要重視從儲蓄角度來觀察失衡問題,提高國內資金的使用效率,努力促成國內儲蓄向有效投資的轉化。一國的經濟發展歸根到底取決于本國的積累能力和資源使用效率。為提高國內儲蓄的利用效率,要穩步推進國有銀行改革;加快發展多層次的金融市場和直接融資;在風險可控的前提下,減少民營企業在市場準入、國內融資和對外借貸等方面受到的限制,培育高效的市場投資主體。一旦我國金融發展有序和健康,內外資的矛盾也就會迎刃而解。
第二,繼續積極有效地利用外資。要著力提高利用外資質量,切實擴大外資流入的稀缺要素比重,彌補“技術缺口”與“管理缺口”。高度警惕當前外資利用中的儲蓄替代傾向,努力實現貿易平衡。要通過引導外資投向、優化結構,充分發掘和吸收伴隨外國資本載體導入的稀缺要素資源,帶動技術進步、提升產業結構、促進機制轉換、開發人力資源、占領國際市場空間、優化組織管理、改善資產質量,提高利用外資的質量和水平。
第三,弱化政府投資功能,政府逐步退出投資主體行列,讓民間企業成為投資主體。將資源交給最有效率的投資主體使用,將成為提高經濟增長質量的關鍵。同時,優惠政策往往是政策不連續的表現,是市場發育不健全的表現。政府應該把引資的重點從制定優惠政策轉移到創造良好的相關政策環境上。要增強政府的政策引導和服務功能,消除利用外資中的要素套利傾向,發揮市場作用,把勞動力、土地、能源等基礎要素價格交由市場供求決定,提高要素使用效率,這既是產業結構優化升級的需要,也是擴大內需延伸國內產業供應鏈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