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是“勇于開拓的改革者”,全國的造紙廠排著隊等他承包;但隨著其托拉斯夢碎,他現在是一位守著幾百塊退休工資度日的普通老人。
在石家莊造紙廠門口,馬勝利豎起了一個1.5米高的大牌子,上面寫著“廠長馬勝利”。
這個看起來有點搞怪的事情發生在1986年,人們提及20多年前紅遍中國的“企業承包第一人”馬勝利時,總會隨之想起這樣的細節。巔峰時期,馬勝利是“勇于開拓的改革者”,全國的造紙企業排著隊等他承包,他車輪轉似地來回作報告,人們聽得如癡如醉;而當其托拉斯夢碎,擁有100多家企業的集團轟然解散時,人們不知其后不多年,他竟“淪落”成了一位守著幾百塊退休工資度日的普通老人。
2008年3月,記者在石家莊一幢普通的民房內找到了馬勝利。馬不忍回憶從前,他說每每提及,都想落淚。
勇做“承包第一人”
1984年,人們將之稱為中國現代公司的元年。日后很多馳騁一時的公司均誕生在這一年。這一年的3月28日,石家莊造紙廠門前突然出現一份《向領導班子表決心》的“大字報”:
我請求承包造紙廠!
承包后,實現利潤翻番!工人工資翻番,達不到目標,甘愿受法律制裁。
我的辦法是:“三十六計”和“七十二變”,對外搞活經濟,對內從嚴治廠,關心群眾生活……
“大字報”的作者是該廠46歲的業務科長馬勝利。
大字報貼出后,有人說他要“搶班奪權”,有人說他“野心大暴露”……這些人,都是廠里的領導;也有的人,拍手稱快,這些人,都是廠里的工人。時任石家莊市長的王葆華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當時石家莊造紙廠的境況是:當年國家下達的年利潤計劃17萬元,雖然石家莊造紙廠是一個擁有800多人的大廠,當時的廠領導卻不敢接下來,討價還價說還得虧損10萬。
“結果馬勝利殺了出來,他說:‘要是我,把17萬掉個個,實現利潤70萬。’”最后,王葆華等市領導拍板鼓勵馬勝利承包。“我是1983年5月當市長的,那時候我56歲了,快退休了,也豁出去了。”隨著馬勝利的上任,王葆華也點燃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業務科長出身的馬勝利主要在產品結構和銷售激勵上下了功夫。造紙廠生產的是家庭用的衛生紙,馬勝利根據市場需求,把原來的一種“大卷子”規格變成了六種不同的規格,顏色也由一種變成三種,還研制出“帶香味兒的香水紙巾”。一系列的措施讓廠子頓時有了活力。
“他做了很多新鮮的東西,現在飯店廚師戴的那種白色的帽子,那是馬勝利發明的;包括婦女用的衛生巾,辭典上也沒有這個詞,這個都是馬勝利搞起來的。”高夢齡介紹。(高夢齡是《風雨馬勝利》作者之一)
結果,馬承包的第一年就為廠里盈利140萬元,承包4年,利潤增長21.94倍。1985年7月26日,全國的主要報紙都刊登了新華社的長篇通訊,題目是《時刻想著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廠長馬勝利》。馬勝利很快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聞人物。
1986年,馬勝利在廠門口豎起個1.5米高的大牌子,上面寫著“廠長馬勝利”。這在那時的國營企業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因為他是“馬勝利”,所以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適當的。他是當時中國最著名的廠長。
馬氏旋風席卷全國
上世紀80年代末,搖滾歌星崔健的一曲《一無所有》風行南北。也就在這幾年中,馬勝利頻繁出現在各種場合的座談會或講座上。他提出的“三十六計”和“七十二變”承包思路,成為國營企業擺脫困境的靈丹妙藥。1986年年底,馬勝利獲得“時刻想著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廠長馬勝利”和“勇于開拓的改革者”等稱號。
1987年,馬勝利被評為國家有突出貢獻的科學技術專家;1988年,馬勝利和魯冠球、汪海等20人榮獲全國首屆企業家金球獎:1986年和1988年馬勝利兩次獲得五一勞動獎章。迄今為止全國只有他一人兩次獲此榮譽。1987年,馬勝利開始“放眼全國”,決定承包20個省、100家中國造紙企業,這是一項帶有“中國”名頭的工程,全稱叫“中國馬勝利造紙集團”,他一人擔任100家分廠的法人代表。
沒有人懷疑他的托拉斯夢想,畢竟這是一位曾4次受到鄧小平接見的、頭上頂著眾多光環的人物。作家高峰曾在作品《馬承包新傳》中真實地記載了馬勝利所到之處引起的轟動和馬氏的魅力:“他談笑風生,話語幽默而又風趣,會場內外鴉雀無聲,聽得人們如癡如醉,長達三個小時的報告,竟無一人走動,有人憋著尿也不去廁所。”
一次次地演講,一個個地承包,一場場地簽約,馬勝利成了虧損國企的救命稻草,各地效益不好的造紙廠排著隊等著他承包。但與之相對,“他的‘霉運’也迎面而來,因為承包工廠就要派出干部。他的干部就是石家莊造紙廠的班組長,最后都派光了,班組長的水平并不一定高于原來的領導干部。”高夢齡說。
1989年下半年,很多隱藏的問題暴露出來,馬勝利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1990年石家莊造紙廠虧損300多萬元,馬勝利危如累卵;1991年5月,馬勝利造紙企業集團解散。1994年,掛在石家莊造紙廠門口那塊“廠長馬勝利”的銅字招牌被勒令拆除。1995年,當時56歲的馬勝利被免職退休,在上報材料中他的年齡是65歲,這一筆誤被解釋成“寫錯了”。
1995年石家莊造紙廠資不抵債申請破產。馬勝利的下坡速度和上坡速度幾乎一樣快。
沉寂多年“淚灑西湖”
馬勝利退休后孤獨之極,躲在家里3個月沒有下樓。他一直認為,他的退休是一場“陰謀”的產物。
此后他在石家莊火車站北邊的清真街上開過“馬勝利包子鋪”,生意還不錯。其后,他的一位舊部與幾十名下崗職工搭起了一個造紙廠,讓馬勝利承包。馬勝利給產品取了兩個很古怪的名字:“援旺”和“六月雪”。但是這家企業幾年后便漸漸消失。
2004年,杭州,10位年過半百的老人“西湖論劍”,他們都是中國首屆優秀企業家。此時,馬勝利已經沉寂了10年,成為一名普通的市民,巨大的落差讓他“淚灑西湖”。依然馳騁沙場的“雙星”集團總裁汪海說:“80年代馬勝利是我們的代表。”聚會之后,汪海“承包”了馬勝利,在社會上又掀起一片漣漪。馬勝利穿上西裝、扎好領帶說,“5年以后成為億萬富翁”。
然而,這次“承包”很快便悄無聲息了,原因至今仍然是一個謎。“雙星”集團外宣處處長郭琳對記者說:“當時我們給馬老安排了房子和車,讓他把老伴也接過來。但是他在這里呆了幾個月就走了。畢竟,他離開市場已經10年了。”
今天的馬勝利談起那段歷史時已經很低調:“剛開始(汪海)說辦一個廠子,如果辦我就想給他幫幫忙,后來也沒搞起來。那是國有企業,什么事情也都不是汪海一個人說了算。”“后來也有朋友讓我進他們的廠子幫忙,一個月給幾千元錢,我覺得跟個討飯的似的,也就不去了。”
馬勝利說。
“太多的榮譽,好強的性格,成了后來他發展的障礙。”高夢齡說。頗具意味的是,前往石家莊采訪馬勝利前,身在濟南的高夢齡寫下兩個毛筆字托記者送給馬勝利,展開一看是:“唯真”。
改革不是想怎樣就怎樣——對話馬勝利
尋找沉寂多年的馬勝利,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然而,記者在石家莊一共打聽了5個人,便找到了馬勝利的家門,這是一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樓。走進家門,馬勝利還沒有起床。他說,今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好多記者想采訪他,都被拒絕了。直到現在,回憶那段輝煌伴著失落的歷史,對他來說似乎仍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記者(以下簡稱記):一進門,我們就看到客廳里擺滿了榮譽證書及獎杯。今年是改革開放30年,作為中國企業承包第一人,“改革先鋒”您是當之無愧的,您能不能說說當初搞“承包”時的情況?
馬勝利(以下簡稱馬):唉,都過去的事情了,不愿意說了。改革開放20年的時候,那時候60歲,還想站出來說說,現在都70歲了,也就不想說了。我們是奉獻的一代,也是犧牲的一代,這也是我們那一代人的特色。
記:我們看了《風雨馬勝利》那本書……
馬(還未等記者說完):對,那本書上寫得很全,想了解什么那書上都有。
記:我們去石家莊造紙廠原址看了看,現在那個地方都拆除了,打算建什么您知道嗎?
馬(神色黯然):那就不知道了,都不關心這個了。造紙廠早就沒有了。
記:聽說當時您被免職時,連個正式文件都沒有?
馬:嗯,口頭免的。年齡大了,提這個覺得傷心。不像人家有辦法,2004年西湖聚會,汪海(雙星集團總裁)請我,好多記者也寫了,淚灑西湖嘛。也是很有怨氣,說都說不下去。后來我賣衛生紙不是賣“援旺(諧‘冤枉’)”牌衛生紙嘛,過去就過去了,不愿再提了。
記:現在企業集團林立了,而您是我國第一個搞“集團”的帶頭人。有人認為,正是您鋪的攤子太大而陷入危機中,您怎么看?
馬:那個時代打一個長途電話都很難,現在出國跟跨省市似的,那個時代呢,交通、通訊包括我們的管理體制、地方保護主義等,那都沒辦法,你太超前有時候也不行,對吧?
記:那您認為失敗的主客觀原因是什么?
馬:我在那本書上(《風雨馬勝利》)不是總結了“十大失誤”嘛。第一條就是頭腦發熱盲目擴張,當時只想著承包潛力很大,前景很好,那時候讓我停下來,不發展,是不可想象的;還有就是做了一千多場報告,牽扯了我很大的精力;再就是缺乏創新,總相信過去的經驗可以解決未來的問題,太驕傲自滿了。
記:您認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馬:最主要的?我覺得,改革,不是自己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要不怎么叫改革?如果改革那么容易進行,那這個社會還不瘋了似的發展,改革必定要觸動一些人的利益,那么這些人就肯定不會讓你好過,總會想方設法維護自己的利益,當初很多人就到領導那里去告我“9大罪狀”,上級來了9個調查組,查來查去,咱老馬無論在經濟上還是生活方面,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個人不善于協調,更不會和上司搞好關系,這是致命的弱點。
(選自2008年4月16日《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