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五桂村富甲一方。村人致富方式奇特:男子一俟成年,便輟學外出,打起高姓后人旗號,或學擦背,或學按摩,再在外鄉外地開一爿混堂。
混堂,俗稱洗澡堂子,雅稱浴室。
我們五桂村人足跡遍布江浙滬,揚子江上下,稍有名氣的混堂,都是我們五桂村人開的。名震四方的“擦背大師”高幻龍,是這項事業的開創人。高大師擦背兼捏筋、按摩、推拿,日進斗金。大師有徒子徒孫數千,出名者不下一百。
日本鬼子從上海上岸,又急匆匆趕往南京殺人。有一隊鬼子兵抄近路,從我們五桂村過,夜宿周家祠堂,派糧派草派民夫,還要抓花姑娘。若是村里人不從,就要被殺頭。那時高幻龍還在他娘肚子里,他爹把他娘藏在地主周大頭家的墳園里,自己給日本鬼子抓去當了挑夫,從此生死不明。高母受了驚嚇,當晚生下尚未足月的高幻龍。
大師十多歲進混堂當學徒,擦背按摩的指法受到高人點撥,漸漸成了氣候。成名后,大師發誓不為日本人服務。十年前,大師在省城揚子江大酒店為一禿頂弓腰者擦背推拿,擦到好處,禿頂舒坦至極,便哼然有聲,哼聲中透出一股日本味。大師懊恨不已,將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對準浴池邊角摔打,頓時,二十八個指關節一半脫臼,左右手各有兩個指頭粉碎性骨折,鮮血染紅一池碧水。
大師的雙手經自我摧殘后未能恢復,從此不再擦背。大師尚健在,為感激他傳藝后輩造福一方,我們五桂村家家供著他的活牌位,并于12月22日上祭。
此日為高幻龍大師誕辰。
2、顧子華
夏日晝長,顧子華午睡。剛剛睡下,村長就來煩他,站在他家門口鬼鬼祟祟朝門里張望。村長其實是來煩顧子華老婆的,顧子華老婆不嫌村長煩。顧子華討厭村長,就躲在門后,趁著村長才跨腳進門,拎起靠在門后的鋤頭,高高地舉過頭頂,一使勁就把村長給砸死了。他屋里屋外看了看,沒有別的人在,老婆睡得死死的,除了才過周歲的獨生兒子阿聰在嗚里哇啦叫喊,沒人看到他殺了村長。顧子華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出去八十多里,躲進云騰霧繞的磨盤山。
這個夏日的午后,顧子華老婆不知道顧子華躲到哪里去了,到處找。第二天又接著找,找了幾年也沒找到,就請法院幫助辦了一個手續,在報紙上公布顧子華死亡。后來,村長老婆也死了,顧子華老婆就成了村長老婆。
二十多年過后,省里來了一支科考隊,顧子華赤身裸體,被科學家當成野人從磨盤山里捉了出來,裝在鐵籠里,原先是要帶往省城的。阿聰已經二十多歲了,聽說捉到了野人,也隨著人群來看熱鬧。突然,阿聰對著鐵籠子喊了一聲“爹”,顧家坪人就像聽見一聲炸雷。顧子華伏地大哭。他這才知道,真的村長沒死。他砸死村長只是他夏日中午的一個夢。二十多年來,顧子華一直生活在夢中。
3、長眉毛
長眉毛姓陸,黑眉如帚,既長且濃。因年歲久遠,已忘其名。解放前,陸家錢多,在城里開“裕華”日雜南北貨商店,門面房連成半條街。乃父過世,長眉毛當上了“裕華”店的老板。他扶貧濟困,散財積善,有口皆碑。也有人說他是書呆子,說他不善經營,把個好端端的家當給敗掉了。長眉毛從小喜讀雜書,過目成誦,尤精李淳風《推背圖》和諸葛亮《馬前課》,自稱前知三千年后知八百年。
先是搞公私合營,“裕華”改稱“工農兵”。稍后,陸家的產業家財全部被沒收,長眉毛還給戴上一頂反動小業主的帽子,派到我們五桂村的代銷店賣油家住楓橋鎮,三歲的時候,爹媽相繼病故,是老祖母將她拉扯大的,她從小苦慣了,如今從糠籮跳進米囤,苦日子就要熬到頭。白鴿子不裝客,捋起袖子在前院的一角洗碗。
雪花自空中飄落,灑在酒席臺上,晶晶瑩瑩,耀人眼目。猛然間,有人昂頭尖叫:
白鴿子!白鴿子!
噯。
白鴿子應了聲。她從水盆邊立起身來,朝喊她名字的人看去。
人們并不看她,人們昂起頭,瞅著院墻外的皂莢樹。高家的這棵皂莢樹,少說也有一百歲。此刻,一只白鴿子正搖搖晃晃站在皂莢樹的一根軟枝上。隨著鴿身搖晃,雪花不停灑落。
那一刻,空氣給凍動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咳嗽。有人偷眼去看高鼎原。高鼎原正在取一根長梢竹竿。
鴿子是不上樹的。鴿子飛累了,會停在人家的屋頂上或是窗臺上。鴿子上樹,是忌諱,停在誰家的樹上,誰家倒霉。人們大聲吆喝,樹上的白鴿子充耳不聞。高鼎原就用長梢竹竿趕打,白鴿子靈巧地騰了騰身子,躍到高枝上。它不肯飛去。
高鼎原發怒了,從屋里拿出鳥銃,裝進火藥鐵丸,站在樹下瞄準了樹上的白鴿子。人們屏住了呼吸,想象著鳥銃響過之后,樹上掉下來一只死鳥,身上有鮮紅的梅花斑點。
白鴿子沖了過來,將高鼎原手里的槍口往別處推,不讓他瞄準樹上的白鴿子,她淚流滿面,苦苦哀求:“別開槍,別開槍!我求你了!”
高鼎原轉了個身,依然向著皂莢樹昂起槍口。
白鴿子說,你開槍打死了它,就是打死了我。
眾人覺得好笑,許多人還笑出了聲。高鼎原不笑,他在認真瞄準。槍響之后,樹上的白鴿子應聲而落,在雪地上撲騰了兩下,縮成一拳。眾人夸贊高鼎原好槍法。
把眼去尋貌若天仙的白鴿子,已經尋她不見。日正當午,人們把影子踏在自己腳下,亂踩。雪野靜默如古原,通向村外的官道上,一點火紅,漸遠,漸淡。
6、九爺
九爺上年歲了。
七十多歲的九爺從來都不愿意承認自己老,還當著顧家坪的黨支部書記。顧家坪有一百多戶人家,姓顧的人家居多數,九爺在顧姓家族里輩分最高,要是在舊時代,九爺肯定是族長。九爺名氣大,辦初級社的時候就是支部書記,五十多年來,又沒犯錯,每次黨支部改選,人家不好意思不選他。再說,他要是真的沒選上,會鬧到楓橋鎮黨委,經他一鬧,人家還是讓他當書記。
昨天,九婆只是瞪了九爺一眼,九爺就覺得自己老了。
昨天傍晚,九爺去楓橋鎮,到酒廠買了幾斤散裝酒。九爺拎著裝滿了酒的六耳瓦罐往家走。酒拎在手里,不算重,九爺晃蕩著步子,消閑。東街口有座石橋。九爺不在意,手里的六耳瓦罐撞在石橋欄桿上,碎片四飛。香噴噴的酒順著橋面流淌。九爺怕南流北淌的酒濕了鞋襪,三跳兩跳,飛快地下了橋,一門心思趕路回家。瓦罐不離井上碎,瓦罐撞在石橋欄桿上自然也會碎。九爺不犯愁,不擔心九婆怪罪他。
三四里路,不經走,一袋煙工夫,就進了村。在村口,九爺看到幾個年輕的娘們在老梨樹下摘梨。她們正有說有笑,看著九爺走過來,突然停住了笑,一個個眼神怪怪的,盯著九爺上上下下看。九爺沒往深處想。
到了家門口,九爺迎面碰上九婆,便說:“瓦罐碎了,酒灑了。”九婆兩眼圓睜,怔怔地瞪著九爺。九爺覺得應該解釋幾句,就說:“沒啥,大不了今晚我喝不成。灑了也好,免得我喝酒喝多了話多。”九婆終于忍不住了,說:“你把沒底的瓦罐提回來,當帽子戴啊?”九爺低頭瞧自己,手里果然拎著瓦罐的提繩,提繩上系著半截子瓦罐。
該死,當時怎么昏了頭,干嗎還提著這沒用的東西!
九爺就是在九婆那一瞪眼的時候覺得自己老鹽醬醋。村里人提到讀書無用,總會舉出他來做例子,把他稱作“敗家子”。我們小孩子不懂事,以為敗家子是他的小名,就當面叫他敗家子。他聽了,也不氣惱,依然跟我們笑嘻嘻。他笑的時候,翹起來的長眉毛很像張開翅膀的烏鴉。
經常見到長眉毛進城批貨,來回四十里,朝而往,暮而歸。重擔在肩,長眉毛喊挑擔號子解乏,咿咿嗬嗬,嗚里哇啦,不成腔,不成調,如棺前放悲,如病中呻吟,一步一哼,一路哀聲。有時路遠貨重肚子餓,挑不動,歇在路邊樹陰下,就摸出書來讀。此時已經不再讀《推背圖》《馬前課》了,改讀毛澤東《關于民族資產階級和開明紳士問題》,讀《必須學會做經濟工作》。進了寒冬臘月,天短,長眉毛早早出門,清晨霜重,他的兩撇黑眉成了白眉,眨眼時眉上掉冰碴。
長眉毛為人友善隨和,我讀小學時,曾用尺子量過他的眉毛,可惜已忘其長度。
4、周有田
一提起往事,周有田就恨。這一恨就是六十多年。
那一年春天,五桂村來了一個游方郎中,住在我們五桂村周家祠堂旁邊的草棚子里,白天幫窮人看病,晚上教孩子們唱歌。唱“天上有顆掃帚星,地上有個韓德勤”,唱“吃菜要吃白菜心,當兵要當新四軍”。游方郎中還教周大頭家的長工們識字。兩個月之后,周大頭弄清了游方郎中的底細,知道他是共產黨。周大頭要趕他動身,并揚言,如若不走,就去楓橋鎮報信,喊保安隊來抓他。游方郎中不得不離開我們五桂村。
臨走之前的那一個黃昏,周有田和村里的青年人都聚在周家祠堂旁邊的草棚子里,游方郎中問他們,你們誰愿意跟我走,去北面找陳毅,打小日本?大家都說愿意。約好,三更天上路。游方郎中說,雞叫頭遍之后,我在叉港邊上的大路口等你們。大家說,怕醒不來。游方郎中說,我往你們家的屋頂上扔一顆石子,石子順著瓦壟往下滾會骨碌骨碌響,你們聽到瓦響,就起身去叉港邊上的大路口。
周有田上床以后,想到要出遠門,要去成就一番大事業,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一去,猴年馬月才能回來。那時候周有田結婚才幾個月,跟老婆有點兒難分難舍,于是就做那件事情,做了一回又一回。周有田累了,有了睡意,他睡得很淺,生怕睡過頭誤了正事。后來實在熬不住困,他就讓老婆醒著點兒神,給他聽著瓦響。他老婆答應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誰知經過周有田那一番死去活來的折騰,他老婆比他還累,一旦閉上眼睛,比周有田睡得還死,瓦響的時候她沒有聽得到!待到周有田醒來一看,天色大明。人們早就走了。他睡過了頭,沒有走得成。
高鐵丹也是周大頭家的長工,那時才叫高鐵蛋,他在村里遠不如周有田,人家隨游方郎中去了,去北面跟了陳毅,一直當到副市長。周水郎在村里是個養牛的,人家后來當到師長,住進了南京城。周有田常發恨聲,他告誡過我,說你們年輕人呀要記住,世上的事情都是壞在女人手里,要是那一夜我沒被女人纏上,現在我也會是個師長,或許是個副市長。周有田八十多歲了,還記得當年的一些細節,他告訴我,高鐵蛋那時還拖鼻涕呢,周水郎還偷過周大頭家的瓜呢。
5、白鴿子
高鼎原年輕有為,又是五桂村有名的大富戶。高鼎原定下的媳婦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兒。村里人就發感慨,說有錢就有一切。再巧不過的事情是,高鼎原定下的媳婦姓白,名字就叫鴿子,應了一句彩口,“白鴿子只朝旺處飛”。村里人有理由相信,高鼎原的財氣會越來越旺。
辦理結婚登記手續之前,女方要上門,這在我們鄉下算一道禮數。高家的喜事驚動四鄉八鄰。有事沒事前來湊熱鬧的人上百。
雪后放晴,麗日高照。流水席設在大院里,高家錢多,又熱情好客,好酒好菜熱情款待村鄰親友。賀喜的人坐席喝酒之外,總要看看七仙女一般的白鴿子。
白鴿子身穿紅襖,一臉喜氣,格外精神。白鴿子了,腦子不中用了。九爺一夜沒睡安穩,老是夢見自己手里提著半截子瓦罐,還有老梨樹下那幾個娘們怪怪的眼神。第二天一早,九爺又去了楓橋鎮。這次不是去買酒,這次他是去鎮黨委辭職。回來后又把村里的幾個黨員喊在一起,對他們說:“我不干了,我老了。”
九爺真的老了。
7、阿林和扁頭
阿林在磨菜刀,不時用指肚子試試刀口的鋒利程度。扁頭在一邊看阿林磨刀,扁頭說:“你這么試,怎么知道刀口快不快?”阿林問:“怎么試?你說該怎么試?”扁頭平常好開玩笑,扁頭就伸出食指,放在旁邊的樹樁上,說:“你剁一下我的手指頭,剁得斷,那就是快刀。連手指頭都剁不斷,刀就不快,還得磨。”阿林說:“行。我試試。”阿林真的舉起菜刀。阿林心里想,扁頭見我手里的刀往下落,一準會將手指頭抽回去。于是,他就真的手起刀落。扁頭見刀還沒落下來,心里想,只要我不將手指頭縮回來,阿林斷然不敢真的砍我一刀的。扁頭就沒有將手指頭縮回去。阿林一刀剁下去,扁頭沒有縮回手指。一道白光閃過,扁頭的食指齊茬斷去,斷指像一條弓著腰的四眠老蠶,在地上跳了幾跳,滾進了磨刀石旁邊的水塘。扁頭痛得在地上打滾,阿林手提著菜刀不知所措。
心理學家把這種現象稱之為“心理同步”。在更多的情況下,心理同步必須避免。說完這則故事,就用不著說太多的道理。
8、結巴大爺
村人趙大罱泥時在蘆花港里捉到一條黑魚,五斤來重,拎在手里。迎面遇到一群人,其中有鄰居結巴大爺。結巴大爺年過六十,結巴得厲害,從小就沒有好好說過一句完整的話。哪怕一句話只有兩個字,他也無法連在一起說全。趙大取笑結巴大爺:“結巴大爺,你要是一口清,將‘黑魚’兩個字連著說出來,這條黑魚就歸你了。”眾人附和,都讓結巴大爺試一試。趙大將黑魚在結巴大爺眼前晃來晃去,逗引他。結巴大爺閉上眼睛,不去看黑魚。他在心里反復念叨“黑、黑、黑、黑……”突然,結巴大爺轉過身來,睜開眼睛,面對趙大,急促促地高吼一聲:“黑魚!”眾人連同趙大,還沒有反應過來,結巴大爺就從趙大手里搶過黑魚,一溜煙奔走了。
奇怪的是,從此結巴大爺不再結巴,都說是趙大的黑魚治好了他的結巴。
9、我爺爺
我爺爺擅長丹青,以畫魚享譽海內外。我爺爺的中國畫名作《果然個個成龍去》,畫的是群魚入海。該畫一九六六年在省里得了金獎。那年六月,暴雨連下三天三夜,洪水漫過蘆花港大堤,楓橋鄉受淹。大水進屋,爺爺床下的夜壺隨水漂起,在屋里轉圈子。猛然聽見床底下水聲嘩嘩,不多時,鉆出一條三尺多長的大鯉魚。我哥領著我關門捉魚。我們在沒膝深的大水里又笑又跳,把五斤重的大鯉魚捉住了,抬到爺爺面前,讓他再畫一幅魚,就畫我們捉到的這一條。爺爺不理睬我們,他不停地嘆氣,說:“魚走人路,人走何路?”是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爺爺的《果然個個成龍去》遭批,說是封資修黑貨。八月,爺爺被造反派剃了陰陽頭。一個月黑風高的后半夜,爺爺投河而死。遺言只有四個字:人走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