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1940年10月晉察冀軍區政治部在唐縣軍城籌備創辦《晉察冀畫報》以來,沙飛便將自己極大的精力和時間投入到籌備、創辦和編輯出版《晉察冀畫報》的事業中去了。創辦《晉察冀畫報》是取代利用開辦新聞攝影展覽來傳播新聞攝影作品這一傳播媒介,使之發揮超越時空的宣傳、教育、戰斗作用的傳媒手段和有力工具,是沙飛革命新聞攝影美學思想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的有機組成部分。關于創辦《晉察冀畫報》艱難而輝煌的歷史進程,前面已有詳敘,故不再贅言。這里只是重申三點:

其一是對兄弟畫報社的無私支援。
1944年6月10日,經沙飛在醫院(其時因腿被凍傷住院)向軍區報告要求,羅光達由“點滴出版社”調回畫報,隨即派往冀東開創《晉察冀畫報》社冀東分社,羅光達任社長。后改稱《冀熱遼畫報》社。隨羅光達一起到冀東的有劉博芳、李志書和周郁文等10余人。1946午2月,沙飛、石少華按照聶榮臻司令員的指示,向晉冀魯豫支援新聞攝影記者和制版印刷的技術力量,以幫助其籌辦畫報。1946年4月8日,沙飛、石少華遵照聶司令員指示,向山東軍區支援優秀新聞攝影干部,鄭景康、孟振江、羅程增等赴《山東畫報》社工作。
將自己的優秀新聞攝影干部和制版印刷技術骨干,無私地支援了兄弟畫報社,這對于沙飛來說,無異使自己的個體生命承受了更加沉重的分量!
其二,沙飛在平漢前線,帶領《晉察冀畫報》社前方工作組,攝影采訪、編輯出版迅速、及時反映前線戰斗實況的畫刊時,他殫精竭慮,革新并研制輕便印刷機、輕便制版機和輕便排字房獲得成功。用一輛大車拉上全部設備,隨野戰軍南征北戰,使得畫刊的編輯出版周期由原來的十余天縮短為一周左右,最短的為5天。這無異于為沙飛自己個體生命承受的重物增加了密度,也加大了重量!
其三,沙飛,作為晉察冀軍區政治部攝影科長和《晉察冀畫報》社主任,其所通過自己“身體力行”,“身先士卒”和“以身作則”的新聞攝影實踐以及自己對印刷機械和設備的革新、研制等模范行為,極大地激發了廣大新聞攝影和新聞出版戰士的革命熱情和創造積極性,使得他們在極端艱難困苦的條件下,取得了令人驚訝的豐碩成果。
一如前述,在1942年7月7日出版的《晉察冀畫報》第一期中所刊載的l50幅新聞攝影作品中,沙飛的作品占82幅,居其強半。在上述畫報社編輯出版的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出版物中,哪一頁不浸透著沙飛的心血和汗水?!
這如許豐碩的成果或者說成就,無疑是加在沙飛生命承受之重的天平上的—個碩大無朋的砝碼。我們通過這個砝碼,自然不難揣測到:沙飛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必然后果。
(二)
1946年1月,國共兩黨在美國特使馬歇爾的調處下,簽訂了《停戰協定》。1946年的上半年,由于蔣介石暗中的軍事布置尚未完畢,故全國暫處在“密云未雨”的沉悶狀態。
9月下旬,沙飛遵軍區政治部的命令,親率《晉察冀畫報》社與和平印書館全體人員連印刷機械一起撤離張家口,先轉移到河北淶源縣東龍虎村。
沙飛的情緒雖有些低落和沮喪,但對于革命工作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松弛和懈怠。心里正盤算著怎樣抓緊時間將印刷機器設備安裝好,以保障撤出張家口后的《晉察冀畫報》按時正常出版。
他正在車間里與印刷戰士一起在安裝印刷機械,忙得滿頭汗涔涔的。他見軍區政治部某部長的警衛員走過來,向他行了一個軍禮,并告訴他政治部宣傳部某部長找他。沙飛忙洗了手,披上外衣便隨那警衛員走了出來。在警衛員的引導下來到他的辦公室兼臥室里。
沙飛向某部長敬禮握手之后,便問首長找他有什么指示。
“老沙,”部長并沒有搭他的話茬兒:“你趕快把畫報社的全體人員集合起來。”
“首長有什么指示?”沙飛顯然是問“集合起來”干什么?
“宣布軍區政治部的一個命令。”部長仍是不茍言笑,神色嚴肅地說。
“部長,”沙飛態度盡量謙和地問道:“能給我透漏一點內容嗎?我好配合做工作。”“《晉察冀畫報》社要和印刷廠分開”!部長語氣硬撅撅地說。
“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啊?!這個消息對于沙飛說來無異天打五雷轟一般,頓時眼前一黑,仿佛天要塌下來似的。《晉察冀畫報》社和印刷廠,可以說從誕生那天起,或者說與生俱來,便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啊!編輯部編好了稿子,便拿去制版印刷……而畫報社與印刷廠分開了,身首異處了,他實在不敢想象今后的畫報,還怎樣編,怎樣印,怎樣出?總之,他覺得一切不可理喻了……再說,印刷廠的這些機器設備的每一個齒輪,每一個螺絲上,都浸漬著沙飛的汗漬,沙飛的心血,仿佛是他身上掉下來的親生骨肉一般,他又怎么舍得下啊!從感情上他就一百個通不過!
“為了工作。”話仍是冰冷邦硬,讓沙飛不能忍受的則是自己在這位部長的眼里,好像總是不屑一顧,不屑與聞似的。然而恰恰是從“為了工作”來考慮,怎么能分開呢?!
“為了工作?正是為了工作才不能分啊!”
“沙飛!”猛地將桌子一拍,吼道:“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是不是革命戰士?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是革命戰士,是共產黨員就不能講道理了?!”
“沙飛,好你個沙飛,你要給誰講道理?給軍區政治部講道理,給軍區司令部講道理,給黨講道理嗎?我看你是目中無人,狂妄已極!……《晉察冀畫報》社、印刷廠就是你沙飛的個人財產嗎?軍區政治部都碰不得,動不得,用不得嗎?沙飛,你這樣搞,到底是黨指揮槍,還是槍指揮黨?這是一個原則問題,是一個站在什么立場,運用什么觀點,采取什么方法,來與黨討價還價,與黨爭權奪利的原則問題。你要好好地挖—下自己的思想根源,政治根源……沙飛,今天我嚴重地警告你,你長期不讀書,不看報,不參加政治學習,往往自恃‘聰明’,自以為是……”
“我不是到前線采訪去了嗎?最近《畫刊》一星期出一期,磨盤壓手,我沙飛有時間參加嗎?”
“你別強調客觀!
“嗚——”沙飛想,不問青紅皂白,這樣劈頭蓋腦地用大帽子壓人,用大棒子打人,像一位共產黨領導機關的政治于部嗎?……沙飛終于長嘯—聲,像在深夜曠野里,一頭慘遭重創而又孤立無援的野狼一樣凄厲哀痛地嗥叫起來,痛哭起來,接著兇猛地咳嗽了幾聲,一口血噴了出來,把桌子上散放著的《畫刊》染成了斑斑點點的一片猩紅……
“沙主任,沙主任!”屋里忽然闖進幾個畫報社的戰士來,哭喊著將沙飛扶住,然后緩緩地扶至床前,平躺下來……
“好,留下兩個人看護你們的沙主任。”那宣傳部長好像覺察到了—點什么,口氣緩和了一點:“其余的人到場院里去集合,順便把石副主任給我叫來!”
……
從這以后,沙飛好像變了一個人:說話少了,咳嗽多了;笑容少了,嗟嘆多了;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少了,一人孤獨枯坐的時候多了;夜間安睡得少了,“夢話”說得更多了……
然而,沙飛對于畫報社的工作,沒有半點的怨艾情緒,仍然是那樣一絲不茍一如既往一抓到底豁著命地干!過年后的早春二月,他便帶著病體,率領畫報社前方工作組到了平漢前線,并以極大的革命熱情和創造激情,使得潛心研究革新的輕便印刷機、輕便制版機和輕便排字房,大獲成功。僅用一輛大車,便拉上了全部的印刷設備,隨野戰軍南征北戰。邊采訪、邊編輯、邊印刷,把一期《晉察冀畫報》的出版周期,由原來的十余天,縮短到五六天,使《畫刊》發揮了及時、準確、高效的宣傳效應,更好地適應了迅猛發展的解放戰爭的迫切需要。
(三)
1947年5月的一天,沙飛帶著顧棣等人,去阜平城廂采訪并拍攝當地“土地改革”或“斗爭地主惡霸”的新聞照片。
路上,沙飛多次對顧棣等人說,這也是我們去接受貧苦農民教育,聽取一次生動的階級斗爭政治課的大好機會。
沙飛出行是有馬騎的。但因道路不遠,他便牽著馬,與顧棣等人一起邊走邊聊。
他們的話題說到農村里農民在“斗地主”特別是“打浮財”時出現的暴力情況。因為顧棣他們本身就是附近農村里的,有的是聽說的,有的則是自己親眼見的。
由于顧棣年輕,尚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心里有些膽怯,但嘴上不敢明說。不知沙飛是為了要給他們打“預防針”,還是有別的意圖,當他們繪聲繪色地說著這些駭人聽聞的暴力行為時,他并不制止有時還甚至故意往這邊引。
“你剛才說什么?你們那胭脂河邊的沙灘地上就活埋過地主老財?”沙飛向剛來畫報社不久的青年戰士問道。
……
沙飛聽著聽著,就沉默不語了,眉頭皺起了大疙瘩。但他最終還是開口說活了:“你們要知道,壓迫越重,反抗越強;地主老財對農民的壓迫剝削越殘酷,農民對地主老財的反對就會越暴烈!要知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啊!”
……
當他們來到阜平城廂斗爭地上的會場時,“訴苦大會”似乎已近尾聲,他們非常惋惜沒有拍攝到貧農們那錐心泣血一般的血淚控訴。挨斗的地主老財,有被推搡著跳下臺的,有被踢踹著滾下臺的,在群眾手臂林立、山呼海嘯一般憤怒的口號聲中,經過了一個連滾連爬、鬼哭狼嚎一般的狼狽過程后,便被帶著向會場兩邊抱頭鼠竄。
當顧棣為自己拍攝了一二個自認為較滿意的群眾場面而沾沾自喜時,卻發現那些地主老財,有的已被脫光了衣服綁在了大樹干上。口號也變成了“千刀萬剮‘袁人頭’!”①“‘袁大頭’不投降,刀子就開膛!”“‘袁大頭’不交出‘袁大頭’②,就砍他的‘大頭’!”等等,不一而足。
場院四邊的樹上綁了十余人,有兩人的衣服已被脫光,赤身露體的,雖是五月天氣,已有些燠熱。然而,綁在那樹上的“袁大頭”,卻不寒而栗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且周身上下寒戰不已!
看來這個“袁大頭”是真的要“千刀萬剮”了。所謂的“千刀萬剮”,俗稱“剮刑”,實稱“凌遲”,也作“陵遲”,是封建時代最殘酷的一種死刑。
沙飛在一個舊畫報上看見過一幅外國人在中國拍攝的《清代酷刑:凌遲處死》照片。那被“凌遲”的大逆不道之人,也被脫光了衣服,赤身露體地綁在樹干或是木樁上——因只有上半截,難以判斷——實際只是將胳膊與身體相連的肩部,牢牢地勒在樹樁上。其余處并未捆綁,所謂“先斷其支體”,似乎是將他的髕骨連肉帶骨地卸下了,胸脯也已先行剮去,留下一對碗大的血窟窿鮮血淋漓!行刑的劊子手正在剮左胳膊上的肉。那人眼閉,嘴抿著,頭靠著樹干,臉上并無表情——大抵早已魂飛魄散了!簇擁在跟前的看客,或面器戚容,或滿臉麻木,有一個白發皤然的老者還幫劊子手緊緊地捉住受刑人的右臂哩!……“簡直是屠宰,簡直是屠宰!”記得當時他曾向王輝說及看那《清代酷刑:凌遲處死》的照片時,只是憤憤然地這么吼了兩句,便悻悻然地冷笑起來……
然而,今天這種酷烈的“屠宰”,便在他眼前活生生、血淋淋地再現了,他將有何感慨,作何評騭呢?!
當顧棣他們找到沙飛時,他站在場院的另一端,打著手勢,好像神采飛揚地在發表演講。趕到跟前一看,才覺得不是。顧棣過去就聽沙飛的警衛員說過,沙飛凡是受了外界的刺激,精神上就會恍恍惚惚、迷迷瞪瞪的,厲害了還會手舞足蹈、大聲呵斥,這時你就使勁叫他。……
“沙主任,沙主任!”顧棣他們放開嗓門,使勁喚他。只見他猛一愣,仿佛從夢中醒來,沖著顧棣他們仰頭哈哈一笑,這笑里好像還含著幾分靦腆,幾分羞澀。然后把手一揮,說:“走,咱們回去罷。”好像眼前的一切都煙消云散,杳然消逝了—般……
顧棣他們把沙飛扶坐在馬上,馬蹄細碎地往回走去。
翌日,顧棣聽睡在他隔壁的好幾個人說,沙主任夜里嚷嚷了半宿,—會慷慨激昂,—會竊竊私語,嘮嘮叨叨地沒完沒了……
對于這些殘暴兇鷙的酷刑來說,生命在他面前,顯得是那樣的輕微、輕飄和輕賤,如同草芥一般!要不,怎么就用鍘草的鍘刀來鍘人?要不,怎么就這樣恣意“屠宰”?!有的生物學家和社會學家,曾用“集體潛意識”來闡釋這種人性喪失的誘因……
沙飛是人,是有血有肉有軀體有生命的人,他也承受不了這樣的生命之“輕”啊!
在沙飛這個具有社會性的個性生命之中,黨的階級斗爭學說和黨性組織原則,人的善良本性,發自內心的良知和樸素的人權觀念等等,與逸出了黨的“土改”方針政策正確軌道的悖背人道、泯滅人性的殘暴行徑,糾纏在—起,混沌成一團,融匯成—體;但又相互對抗著,爭斗著,分裂著;使沙飛陷入深深的思維紊亂、思想困惑和精神痛苦的淵藪之中而不能自拔……
至于在沙飛這個“人化的自然”的個體生命之中,其中樞神經已承受不了這樣酷烈和驚駭的刺激,開始走向了深度的崩潰、“分裂”了!
根據沙飛的一些老戰友和他家人的分析,這次酷烈和驚駭的外界刺激,也是加劇沙飛精神分裂癥的一個重要誘因。
沙飛的女兒王雁曾在一篇回憶文章中,以沉重的心情寫道:“為保證奪取全國勝利,1947年秋冬,中央工委在晉察冀邊區領導土改。初期執行‘肉體上消滅地主,經濟上消滅富農’的極左路線。“土改”的同時,部隊搞整黨。1948年1月,父親從前線回后方參加查階級、查工作、查斗志,整組織、整思想、整作風的‘三查三整’運動,歷時三個多月。這比延安整風推遲了五年的政治運動,再次重創父親的神經。”
那么,沙飛在“三查三整”的運動中,他又做出了怎樣令人難以置信,且又令人難以逆料的事情來呢?
(四)
1948年1月,華北平原是一個朔風凜冽、白雪皚皚的嚴寒世界。
沙飛頂風冒雪,帶著畫報社前方工作組的趙啟賢、劉克己和楊振亞等全體工作人員回到了畫報社駐地——阜平縣梨花溝,參加軍區政治部“三查三整”運動。
由于“三整三查”運動要進行整整的三個月,沙飛似乎也就這樣抱定了主意地耗著、熬著、等著——他好像總是在焦躁和憂慮地等待著什么不幸和災禍的降臨一般;畫報社的“三整三查”運動,也自然沒有軍區政治部所轄別的單位,搞得那么如火如荼,有聲有色。
據說是他與石少華在向軍區政治部領導匯報工作時,政治部副部長潘自力俟他們匯報完工作后,把沙飛留下來,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回來之后,他的精神狀態有了明顯的變化。
然而,沙飛這種明顯的變化仍然叫畫報社的老戰友感到陌生、擔憂和揪心啊!他一反常態,變得慷慨激昂、聲色俱厲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了……
不久,沙飛便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執意要把與他朝夕相處、并肩戰斗的老戰友章文龍、趙啟賢等打成“國民黨特務”。并責令他們停職反省,交待問題。
章文龍和趙啟賢怎么可能是國民黨特務呢?畫報社的同志們都大惑不解。
拿章文龍來說罷,生于1917年,安徽蕭縣人。1938年奔赴延安參加革命,隨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入陜北公學學習,1939年隨華北聯大到華北敵后晉察冀抗日根據地,任華北聯大文工團文學創作組組長。除主持編輯《晉察冀畫報》及叢刊等繁忙工作之外,還深入生活,寫了大量生活氣息濃厚的文學作品。其代表作有:《白洋淀》、《糞車》、《歌手》等。從他清清白白的革命歷史簡歷中,哪有半點“國民黨特務”的影子呢?
趙啟賢更是如此呀,他生于1922年,湖北武昌人。1938年赴延安參加革命,隨即加入共產黨。后入魯迅藝術文學院學習,1939年隨華北聯合大學到華北敵后晉察冀邊區。1941年調晉察冀軍區政治部參加籌辦《晉察冀畫報》,任圖片編輯,并抽時間在軍區攝影訓練隊講文學課。1944年起歷任《晉察冀畫報》社攝影股長、科長。特別是因編輯工作晝夜苦戰,成績突出,曾在清風店戰役前線榮立大功。
榮立大功的“共產黨功臣”,怎么轉瞬之間變成了“國民黨特務”了呢?
在軍區政治部催報材料的情況下,召開《晉察冀畫報》社股長以上干部會議,在石少華的主持下,大家嚴肅地請求沙飛將他掌握章文龍、趙啟賢是“國民黨特務”的證據拿出來,公之于眾。
沙飛驀地拉開他辦公桌的抽屜,從里面拿出幾本《晉察冀畫報》來,“嘩”地—下甩在桌子上,聲色俱厲地指著那幾本畫報說:“你們仔細檢查一下,看看章文龍編寫的文字稿子里有沒有反動透頂的口號,趙啟賢編輯的圖片稿子里,有沒有‘蔣介石磨刀霍霍’?……”
真是晴天霹靂,振聾發聵!當時在場的同志聽后真有點大驚失色,面面相覷。隨后才有人從桌子上取了畫報,仔細地翻閱查找起來。但翻了半天,大家都如墮五里霧中,茫茫然不知沙飛所說的“反動口號”和“磨刀霍霍”在哪里?
“沙主任,”石少華只好嚴肅地請求道:“大家都看不明白,還是請你具體指出來吧!”
沙飛聽后很生氣地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晉察冀畫報》來,翻了幾頁,指著幾處點了紅鉛筆點的地方厲聲問:“這難道不是反動口號嗎?”他又拿起一本,翻開指著一幅劃了紅鉛筆道的宣傳畫和照片,對石少華責問道:“你看這畫里,有沒有問題,這照片里面有沒有‘蔣介石’?”
石少華拿起來一看,那宣傳畫原來是徐靈畫的《一舉登城》,而照片則是一幅《我軍搶渡浮橋》的新聞攝影作品,當石少華看來看去,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沙飛過來指道:“你看這里,還有這里!”石少華忙聚精會神地看沙飛手指的地方,那宣傳畫由于畫的篇幅所限,有人的胳膊等處沒有畫全,再看那照片,原來是個磚塊瓦礫堆成的小土包。磚塊瓦礫在側逆光的照射下,影影綽綽地好像形成了一個人影。石少華噓了一口氣,心里的疙瘩渙然冰釋了。
現代審美直覺心理學告訴我們,倘是心理狀況如期望、意愿、恐懼等情緒活動處于極其強烈的狀態時,而視覺對象即所視之物象的“可見度”或者說明晰程度又不高時,便會對視知覺的識認活動產生較明顯的影響。如卓別麟的《淘金記》里,那個饑腸轆轆的尋金者所產生的,近于瘋狂地企盼得到食物的欲望,使得他把在風雪彌漫中的同伙襤褸的大皮襖,看成一只令他垂涎欲滴的大雞。魯迅筆下的阿Q在饑渴難忍時,在尼姑庵的后園里看見了黃酒和饅頭。再如魯迅另一篇小說《白光》里的落拓文人陳士成,因多次落第而發狂(瘋),他便到處“翻骯臟的墻根,開空虛的抽屜,想發現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寶貝”,最后終于將虛幻視覺的皎潔“白光”,當了燦燦白銀而墜水身亡……
上面所述的審美直覺心理學的原理,文學藝術作品中所反映的以生活真實為基礎的藝術真實,和藝術創作實踐中,對于模糊影象“心存目想,神領意造”的形象思維創造等等,無論對于精神正常或失常者來說,都有可能產生“視幻”而現出“磨刀霍霍”的駭人景象來。這決不是沙飛有意編造的謊言,而是他在彼時彼刻的特定情境和他在特定精神狀況(實已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癥)下,他視知覺經驗的真實感覺。
章文龍今年已登耄耋之年——88歲,正好是他的“米”壽;趙啟賢已于1965年,以軍委總政戰士教育處副處長的職務,殉職于福建前線了。當我們對于這種具體情況作了具體分析之后,倘若他們特別是在九泉之下的趙啟賢,能以悲憫、寬容和諒解的目光來看待沙飛在“三整三查”中的反常表現,一定會覺得情有可原,且笑泯恩仇的。
至于所謂的“反動口號”,原來是從章文龍編寫的文稿中,第一行找出一個字,第二行找出三二個字,第三行、第四行又找出若干個字拼湊起來的。
大家要同沙飛爭辯,被石少華制止住了。他默默示意同志們散去。
沙飛看石少華將大家放走了,怒不可遏,同石少華大吵大鬧,并揚言:“畫報社還有好多特務,頭一個戰役你便把兩個特務頭子放跑了,今后的戰役還怎么打?!你要負責任,你要完全地負責任!”
石少華請示了軍區政治首長之后,因《晉察冀畫報》和《人民畫報》合并在即。俟合并之后,即新的《華北畫報》社成立之后,便立即安排《華北畫報》社主任沙飛去軍區干部療養院休養,同年12月轉入石家莊和平醫院住院治療。
①這是一個袁姓的惡霸地主的綽號,因其腸肥腦滿故名。
②“袁大頭”為銀洋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