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酉之夏余自歐西歸國,從游者不似往昔,孤蹤幽處,亦頗覺心曠神怡。有硯中新墨、架上舊書慰我寂寥,斯亦足矣。一日有素未謀面之美髯公至,神情和穆瀟疏,言簡而理周,驚為魏晉時人,乃知為久已聞名之尹君連成。尹君固津門書壇翹楚,而其博學強記,在同輩人中恐難與匹,相敘甚歡,遂結鷗盟。茲后,所見其手跡日伙,而感佩越深。尹君于書道溯源窮奧,自少而壯,四十年間冢筆穿硯,所下功夫亦可謂抽筋折骨矣。披覽之余,深嘆不信今時無古賢,翻覺時彥骎前修。


尹君為津門書圣吳玉如先生入室弟子,以吳先生之博雅,深知書道不唯修能,更重內美,不欲從學者貌其皮毛,而唯導其先路,指點迷津。故尹君有常人不及之起點,入手即發軔于鐘繇。鐘繇之書法真跡已沉埋歷史塵沙,而傳世之碑帖,信為不偽。《還示帖》意態高古樸茂而又風華婉轉,筆畫銜接處空靈散淡。如古人之執塵尾,坐而論道。《賀捷表》結體更有險拔奇絕處,收放之間,跌宕無羈,王羲之“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斷非虛譽。縱覽尹君各體書翰,受鐘繇影響最深,世所謂溶化于血液中也。要之,以隸入楷入行,其筆始者豈非鐘繇而誰?尹君深悟其妙,往往于行、楷鑄入隸法,隸意一出,則舍拘束而得雍容,求風華而存靜穆,其中雅趣,恐非朝學執筆、暮夸大師者可夢而得見。唐人書法中,尹君于歐、虞用力最多,歐字于楷中可問行書消息,若《卜商帖》、《張翰帖》者是。而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銘》中,書體之風韻,又有不同于歐字者,尹君可謂融歐、虞而成家法,不似死章句而為饾者。
尹君善擘窠大書,其得益于王鐸者為開張天岸馬之氣勢與幻化無端之風采;得益于黃道周者為結體渾樸而暢、行氣茂密而朗。尹君偶為尺牘,得黃道周清新縱脫之意態。此于黃書《曹遠思推府文治論》中,可見其淵源。
近人論書,往往引《書譜》“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之說,頗類歐洲十九世紀黑格爾之三斷論式,即“否定之否定”論。亦似佛家;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之禪宗三斷論式。靜言思之,皆是理也,然此理未必依而循之。平正與險絕于古賢書道中,往往合而為一。余觀夫尹君之書,蓋從未見其“此平正也”、“此險絕也”之區別,往往見尹君行筆至狂放時戛然而止,至嚴謹時手揮目送,此中收放有度,故能成其中庸峻極之體勢,要在尹君心不厭精,手不忘熟,故能融諸法之長,成一家之體。
尹君雅愛古紙,慕而愛之不及必欲據而有之,據而有之則技癢無端。據尹君云,好紙推筆,好筆從心,揮寫之際,曾不知有天地日月在,應物斯感,神與物游,當此之時,庖丁之目不見全牛,以無厚而入有間,恢恢乎其游刃有余矣。書為心畫,豈徒然哉。
扇面之制,非自中土。蓋日人視蒲扇之葉紋,悟折扇之開闔,遂有創新。宋季,胡人南下而牧馬,國祚搖曳,與日人交往漸疏,明季,折扇始風行于中國。文人雅士詩文唱和,恒以折扇相贈,扇面書畫之大興,斯其時也。尹君以二十扇饋天下士,不亦遠鑒先賢之遺韻乎。
辛巳之春于南開大學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