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審判（上）

世界上每種主要文化和宗教，都有一些人類起源的神話。依中國古老的傳說，“陰”和“陽”兩個大神，在開天辟地后，把沒用完的混濁之氣變成蟲魚鳥獸，留下高質量的清明之氣造出人類。故事有點美麗，但簡化含糊。1859年達爾文的“演化論”（evolution）現世后，這類故事大體都知謹守本位，圈居在神話世界。唯獨基督基本教義派，百余年來鍥而不舍，繼續包裝“神造世人”故事，并從1987年以后，以“智能設計”（Intelligent Design， ID）“科學”學說新面目出現，于2004年發動總攻，企圖取得在教育地盤上和“演化論”平起平坐的地位，再次被憤怒的學生家長團體和美國民權同盟告進美國聯邦法院。

“智能設計”真的是另一種生命起源的“科學”學說嗎？人的法庭又是用什么標準來審判這個案子呢？

創世紀

《圣經》經過最聰明的人類上千年的鉆研，上帝的話語字字珠璣，已無太多闡釋空間。“舊約” 創世紀說，上帝第一天造出光、暗、晝、夜，第二天空氣和水，第三天陸地、海洋、植物生命，第四天太陽、月亮、星星，第五天水鳥、魚類，第六天各類陸地動物和按神的形像，造出總管萬物的人類，第七天休息。

這套創世紀的說法，在中古時期被教會認定是宇宙間的真理。教會的神學專家們闡釋，上帝的能力無窮，不需任何先設條件，就能在瞬間造出所要的東西和生命。所有生命一誕生，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形體，魚有鰭，鳥有翼，人直立行走。至于當時并存的亞里士多德希臘自然哲學思維，被教會認為是處理上帝創世后的管理技術，動不了教本。

但從16世紀起，哥白尼的“日心”學說出籠，經開普勒的火星和伽利略的木星天文數據證實，我們的宇宙中心是太陽，而不是上帝為人類而設的地球！近代天文科學開始沖擊宗教的核心思維。教會加緊箝制科學思想擴散，伽利略因死而不悔地支持哥白尼的日心論，遭他的鐵哥們兒教皇烏耳班八世（Pope Urban VIII）下令終身軟禁。據說，伽利略78歲臨終前，手指蒼天，說：“我知道！”

在工業革命前夕，大量化石和考古證據尚未出現，愛爾蘭大主教尤薛爾（James Ussher）根據《圣經》中的紀年資料，計算出上帝于公元前4004年10月26日上午9時整創世。異邦人呀！你們可要小心，別把上帝不當回事兒，他隨時還會回來，懲罰那些不信他的罪人。

另一個和這篇文章有密切關系的歷史事件必須一提。17世紀，清教徒為爭取信仰自由，大批移民北美大陸，最終建立起一個“我們信賴上帝”（In God We Trust）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基督教國家。美國，是目前世界上僅存的以基督教立國的霸權國家。每天花十億美元打的伊拉克戰爭，是廿一世紀的新十字軍東征，和伊斯蘭教信仰做殊死的斗爭，以取得地球宗教信仰的霸主地位。

但對基督教權威的挑戰，沒有什么能比1859年達爾文的《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學說更嚴峻。達爾文以化石科學數據，建立起地球所有生物，包括人類，皆經長期由簡而繁，逐漸演化而來的學說。一切皆由自然力量掌控。不需超自然力量介入，就是不需要上帝，徹底否認了基督教以“創世紀”為核心的宗教信仰，把基督教推向了信仰危機的邊緣。

綜觀人類文明提升的歷史，幾個重大的飛躍，可圈可點。牛頓、達爾文和愛因斯坦，突破思維的枷鎖，把人類的知識面擴展到時空的極限。舉個例子。以愛因斯坦的宇宙觀來看科學的“創世紀”，萬物該如何出場呢？從約140億年前“大霹靂”（The Big Bang）事件起算，第一道光出現在大霹靂后10億年，是氫核聚變的結果，宇宙充滿了晶瑩燦爛的繁星，這是科學創世紀的第一天。第一道光出現后80億年，即約50億年前，太陽系出現，地球在隕石風暴中崩出月亮，為第二天。地球凝結成形，有了陸地和海洋，為第三天。地球繼續演化，二氧化碳大氣成形，35億年前，藍綠藻植物細菌生命出現，為第四天。植物生命通過光合作用，以二氧化碳為食物，排泄氧氣，20億年前，現代氧氣大氣層出現。約5億年前，大型動物生命出現，為第五天。約10萬年前，現代人類祖先出現，為第六天。100年前，人類開始大量使用石油，全球急速暖化，北極冰塊熔化掉一半，為第七天……

人變“聰明”了以后，常把神的話語放在顯微鏡下檢驗。和《圣經》創世紀中萬物出場順序比較，《圣經》中的星星太陽月亮出場太晚，空氣和水出場太早，其它如魚、水鳥及陸地動物約應同時出場。在科學知識付闕的年代，編寫成一本《圣經》不易。《圣經》是人類文明一部偉大的創作，用的是文學、神學、歷史、宗教和哲學等類的語言，但基督基本教義狂熱份子卻把《圣經》所言當成宇宙中唯一真理。不管是宗教的、哲學的或科學的，真理只有這一個。

教會也因地質年代數據連迭出籠，數次大幅度重新闡釋“創世紀”。起先出現的有把《圣經》上的一天當地質上的“代”（億年）、“紀”（千萬年）或“世”（百萬年）來解釋，或接受亞當夏娃伊甸園在六千年出現前，別的生物已經存在上億年的觀點。至于生命的創造，教會放寬解釋，有的認為上帝只創造了亞當夏娃一對夫妻，然后他們繁殖擴散；有的認為上帝一次在不同地點，創造出很多對亞當夏娃，然后他們逐漸匯合集中，一起生活；有的認為上帝用類似諾亞洪水的全球大災難，毀滅人類多次，然后每次再由亞當夏娃造起。總之，教會的確積極尋求與科學數據妥協的道路，企圖向科學靠攏。能科學就科學，只要“神造世人”這個頂梁柱信仰屹立不搖就成。

但達爾文的“演化論”說，物種的誕生或滅絕，和物種體貌永無休止的變化，完全由自然力量主導。達爾文的世界不需超自然的力量，上帝在這個演化平臺上，不扮演任何角色。

達爾文點中了基督教的死穴。

演化

用最簡單的語言描述，達爾文的“演化論”需要三個條件同時到位，才能發揮作用。第一，物種體內一定要有遺傳因素，通過有性或無性生殖機制，傳給后代。第二，遺傳因素要有變化機制，傳給后代有相同的，也有相異的，以確保第二代具有和上一代不同的遺傳武器。第三，自然界要提供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選擇環境。

說點題外話。國內將達爾文的“evolution”譯成有方向性的“進化”，有重新斟酌的必要。“進化”有越變越好的意思，是人類主觀的愿望。“演化”是物種基因隨自然環境變化而變化，以達到適者生存的目的。在漫長的生物發展的時間軸上，是好是壞，很難預測。恐龍朝食物鏈的榜首演化，在一億六千多萬年中，吞食萬物，雄霸地球，似乎是“進化”佳例，但無法與一顆完全與地球變化環境毫無關連的小行星對抗，轟然一聲，奪走了食物源，終歸滅絕。反而體型小的生物，對食物需求量不大，僥幸存活下來。所有生存在地球上的物種，因染色體及基因的不穩定性，都只是隨機變化，像醉漢一樣，東倒西歪，步履蹣跚，進退不知。達爾文在1837年7月“B”手稿中的名言“談動物有高下之分是荒謬的”(It is absurd to talk of one animal being higher than another)，清晰地表示他的中性“演化”意念。本文只用“演化”，不用“進化”，是作者意愿，請讀者見諒。

言歸正傳。雖然達爾文（1809-1882）和遺傳基因實驗鼻祖門德爾（1822-1884）的生命期重迭了六十年，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一甲子，但在19世紀下半葉“物種起源”大論戰的年代，他并沒有遺傳基因概念。他認為父母的遺傳因素是兩種體液的混合，混合后自有變化。他也不認為遺傳因素能通過突變而發生變化。但達爾文對人類文明最偉大的貢獻在于他找到了推動物種演化的幕后推手，即遺傳基因“選擇”機制。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原來是物種生存的自然環境，經年累月，綿綿不斷，誘導物種體內遺傳基因發生變化。體內有適應外界變化的顯性基因，就被提級拔干，好馬快刀，千秋萬世重復使用。遺傳基因皆辛勤工作、明察秋毫，隨時配合外界環境變化，微調內部結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絕不松懈，永遠備戰。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寶先押下，期盼在未來演化劇本中爭得一個演出角色。如果不幸寶押錯地方，自然界隨即哼起……看他起高樓……看他樓塌了……一聲對不起，登上滅絕錄。來世可別忘記多加把勁哦。

以達爾文的眼光來看，最簡單的人類起源故事應該這么講。約二億年前，一些小型的哺乳動物出現了。當時恐龍雄霸地球，它們只能晝伏夜出，膽小如鼠，在恐龍的淫威下，每天肝兒顫保命求生。八千五百萬年前，小型靈長目猴兒現世，在叢林樹梢上來回飛躍，高來高往，訓練三維眼力，和恐龍捉迷藏。六千五百萬年前，一顆天外來的大隕石，撞上地球，恐龍滅絕。三千五百萬年前，樹居的類人猿誕生。一千萬年前，森林消失，類人猿被迫舍樹進入草原，和四腿健跑獸類爭食。四至五百萬年前，人類的老祖宗發展出雙腿直立行走基因，以空出的雙手使用工具，并改良大腦，在草原上逐水草食物而居。十萬年前，現代人類出世，以工具、語言、智慧，登上地球萬物之王的寶座。

達爾文的演化過程，動輒百、千萬年，細微的體貌改變有如草蛇灰線，化石紀錄難尋。教會抓住這個缺陷，狠批：你們講演化論的人呀，可別給我滿嘴跑火車。你能講清楚人類體毛是怎么消失的么？有考古證據，證明目前光溜溜的人類，是從體毛茂盛的人猿，逐漸演化過來的嗎？找不到化石證據吧！告訴你，光溜溜的人類是上帝在伊甸園里直接制造出來的，根本和演化八竿子打不著！

專家臆測，人類體毛消失可能有四個自然推力。第一，人猿在草原大體定居后，與固定一些微生物細菌接觸時間增長，體毛太長，如廁后難以清理，易引起病疫流行。另外，體毛長也容易長虱子。第二，性交時男女光溜溜皮膚摩擦，增加快感，有利物種繁殖大業。第三，人類老祖宗，在森林消失后，進入草原前，可能在海水中泡過上百萬年。在水中生存，體態成流線型有幫助。第四，也是最可能的，就是在草原打獵求生，需要拼命快跑和長跑，退毛有利散熱。

演化論雖然鋒利無比，但目前化石紀錄東一頭、西一棒子，有太多的不足。但化石不停出土，總有一天補齊數據缺口，把人類演化的科學故事完整呈現出來。

基本教義派說，好，算你狠，就算人是由猴子變過來的（作者注：正確的說法應是人和猴子是同一個祖先的后代）。那問你，我怎么看不見每天從山中跑出來光溜溜的人類，到派出所報戶口呢？

神以自己的形像，把人造出來。人是天之驕子，世之寵兒。每個人類出生在世，都有上帝交待的任務，活時努力做神工，死后上天堂繼續贊美被萬物頌寵的主。人是猴子變來的？活時隨波逐流，死后肉皮囊腐爛生蛆？告訴你，沒……門兒！

20世紀初期，基督基本教義派，可能真的對排山倒海而來的科學演化論無力招架。但人是猴子變過來的這檔子事，即使把神造世人放在一邊不談，也太損人類尊嚴。反擊力量在基督教內部開始凝聚，終于在美國田納西州，吹響了“集結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