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輿服志
遍覽《全唐詩》,“其辭質而徑,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實,其體順而肆”之作,何其多矣。縱逸興橫飛、似不食煙火之作,亦足彰顯泱泱大唐之胸襟氣魄。若聯合史料,借詩讀史,既悅其詩,復究其實,則千年神州,如在眼前,不亦快哉。故有《唐詩輿服志》,與觀者諸君同領大唐帝國君、賓、臣、民之衣、食、住、行風采,共沐悠悠華夏之古韻。
江心波上舟中鑄,
五月五日日午時。
瓊粉金膏磨瑩已,
化為一片秋潭水。
——摘自白居易《百煉鏡》
銅鏡,在我國工藝美術史上占有顯著的地位,從商代婦好墓出土的銅鏡開始,直到玻璃鏡普及之前,銅鏡一直是鑒容照面的主要工具。而又是在唐代,特別是玄宗時代,達到空前絕后的鼎盛,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盛唐銅鏡的繁榮,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也因此,成為金石學的重要關注對象。
唐代銅鏡的規格很多,大者直徑65厘米以上,小者僅4厘米左右,為使小鏡合照容之用,工匠令鏡面微向外凸,以便全納人面。在造型上,除常見的圓形之外,并有葵花、菱花、方形等,晚期還出現“亞”字形等更新巧的形狀。銅鏡背面設有鏡鈕,可系縛懸掛,也可設架支撐,另有一些鏡子帶有手柄,除日常之用外,還作為舞蹈道具使用,故又名“有柄舞鏡”。
從功能來看,唐鏡除照容這一項最為主要的功能之外,還有鮮明的象征意義:可作為懸在胸前的飾品,如“錫鏡當胸掛,銀珠對耳懸”;也可掛在天子車具上作為象征意義的符號,如《舊唐書·輿服志》:“龍前設鄣塵,青蓋黃里,繡飾,博山鏡子,樹羽”、《新唐書·車服志》:“龍前設鄣塵。青蓋三層,繡飾。上設博山方鏡,下圓鏡。樹羽”;在宮殿、寺院、墓室中,也往往張掛銅鏡,應是除裝飾外,還有避邪的意義。
在玄宗時代,銅鏡更加受重視,李隆基生日是八月五日,開元七年(公元729年)將這一天定為“千秋節”,后來又更名為“天長節”,在節日之中,百官獻禮朝賀,皇帝也要向達官貴人頒賜銅鏡等禮物,故有“千秋鏡”一說,直到安史之亂之際,明皇避難于蜀,仍有官員欲按時將銅鏡獻于天子處。
從皇帝到百官,既重視銅鏡如此,生產的興盛也便順理成章。當時鑄鏡業最盛的地區當屬揚州。也因為唐人對鏡重視非常,詩文敘述也不全然紀實,加有許多奇幻的傳說,也有很多奇妙的規矩,如最講究的鏡品,要在五月五日的午時于揚子江中船上鑄成,因此千秋鏡又名“江心鏡”、“水心鏡”。又常有神仙異人參與鑄鏡工作的傳說,鏡背的龍紋,更被渲染為真龍化身,可在大旱之年助云行雨,云云。其神異程度不亞于干將莫邪鑄劍的故事。當然,這些都沒有多少科學依據,傳達的只是唐人對鑄鏡的珍視與重視。
鑄鏡銅材需要熔煉幾十上百道工序,所以得名“百煉鏡”,這一名稱確是唐鏡工藝精湛得見證。因為鏡由青銅鑄成,而青銅是銅、錫、鉛的合金,熔煉得次數多,材質中各類元素成分便會更均勻地分布,雜質也會隨著熔煉次數增加,被更徹底地去除,從而得到更清純的材料。材質既精,鑄出的銅鏡便格外平整光潔,圖案也更加清晰細致。
鑄造之后,鏡面經打磨拋光,即可用于“整衣冠”之職,鏡背的裝飾美化,卻有更多道理與花樣。
從技法來看,銅鏡裝飾主要有浮雕、鏨刻、貼金、鎏金、平脫、螺鈿、涂琺瑯等等。
浮雕最為常見,鑄鏡時鏡體與紋樣一次成形,浮雕面時有高低變化,有的凹凸有致,有的則僅有極細微的起伏。
鏨刻,是借助鋒利工具在鏡背刻劃出需要的形象,經常作為浮雕的輔助技法出現,但也有少量在素背上全以鏨刻陰線紋樣作裝飾的銅鏡被發現,時代多集中在晚唐。
貼金,亦即在鏡背鑲嵌金片的裝飾技法:鑄鏡時留出淺凹槽,然后將相應形狀的金片嵌入,經捶揲打磨,金片與鏡身渾然一體,構成金彩飾紋。嵌入的金屬片或為銀質,可稱之貼銀、嵌銀。
還有的銅鏡,是以與鏡身同等大小的金片或銀片嵌在鑄出圖案的鏡背上,再加以捶揲,使金銀片凹凸起伏,顯現出鏡背的浮雕紋樣,并經常在金銀片上施鏨刻,以表現圖案細部。這種鏡子又被成為金背鏡或銀背鏡。從目前出土的實物看,這種金背鏡、銀背鏡都做得十分小巧,大者直徑不過7厘米左右,而且造型均為六出菱花,究其原因,當與小巧的菱花造型有利于固定鏡背嵌片有關。
唐人喜金銀、好奢華,在銅鏡裝飾上也不例外。鎏金,又是一種彰顯華貴富麗的工藝,其方法是將金溶化在汞中,制成金:汞=1:7,古人稱之為“金汞齊”的溶液,將其涂在待裝飾的器表,再經高溫烘烤,令汞揮發殆盡,則金便牢牢附著在器物上,成為華美的裝飾。
鎏金技法源遠流長,上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而唐代又將其發揚光大。傳統鎏金技法是將器物通體遍鎏,如滿城漢墓出土的長信宮燈,而唐人還喜歡將銀器上的花紋部分進行鎏金點飾,是之謂“金花銀器”,金黃銀白交相輝映,越顯華麗非凡。
具體到銅鏡裝飾上的鎏金技法,有的是在鏡體上施鎏,有的則在貼嵌的銀片上再鎏金,金、銀、銅等不同的金屬色澤相互映襯,效果比單純的金花銀器更豐富。
金銀平脫,是從漆器工藝中借鑒的技法,系將金銀薄片剪刻成圖案紋樣,貼于器物表面,然后施加多層髹漆,再經研磨,顯出金銀花紋。這樣,紋樣與漆底完全相平,推光之后便成為精美的金銀平脫器物。在金銀片上,還可以鏨刻技法表現細節紋理,但不將薄片刻透,是為“毛雕”,更顯精致。
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有一面“金銀平脫飛鳳花鳥紋鏡”,該鏡直徑36.2厘米,重5452克,鏡鈕周圍以八瓣蓮花嵌飾,鏡體則錯落有致地分布著金銀毛雕的花鳥、飛天等圖案。
日本正倉院也有極華麗的平脫唐鏡收藏,為我們提供了“黃金鏤畫雙鳳背”的實物史料證據。
螺鈿,也是來自對漆器工藝的借鑒,技法與平脫很相似,惟貼飾的材料不是金銀片,而是含珍珠質的薄貝殼,鑲嵌時將含珍珠質的一面向外,展現其潤潔細膩的華美色澤。洛陽曾出土一面“高士撫琴螺鈿鏡”,直徑25厘米,螺鈿鏤刻為人物花鳥等圖案樣式,與漆底形成呼應對照,極富形式美感,人物衣紋須發、花鳥紋理羽毛等處施有毛雕,十分精細,顯示著工匠的巧妙技藝。
白居易《百煉鏡》詩中有云,“人間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飛天龍”,可見龍紋裝飾的非同小可,只有宮廷皇室可用,而前文所言之小說家的渲染,也佐證了龍紋鏡的不凡。1957年在河南三門峽出土一面唐代“螺鈿云龍紋銅鏡”,真個展示了龍紋鏡的風貌:鏡背只以一條厚螺鈿雕成的龍紋裝飾,借助龍的姿態起伏變化,緊湊地適合在圓形鏡體上,簡潔而概括,氣勢自現,難怪文人對此吟詠不絕。
涂琺瑯,如正倉院所藏“黃金琉璃鈿背十二棱鏡”,是以琺瑯彩涂繪于鏡體上,再經燒制、打磨而成。這一工藝在唐代僅是濫觴,后世幾經沉浮,到明代結合了掐絲工藝等技法,方大放異彩,就是著名的景泰藍。
鏡背的裝飾紋樣題材很豐富,有自漢代便流行的四神紋,也有唐代特征十分明顯的海獸葡萄紋、雙鸞銜綬紋等,還有花卉、花鳥、人物、傳說等等,各具風貌。
從裝飾紋樣發展史來看,唐代的一個重大發展是植物紋壓倒動物紋,成為裝飾紋樣的最多數題材。之前以動物紋為中心的裝飾技法,是從圖騰崇拜、神化自然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因此,裝飾題材重點的偏移,也體現出人們對自然界施加影響的能力提高,審美領域大大拓寬等方面的發展。
唐代前期,四神紋、瑞獸紋占的比重尚比較突出,之后,花卉花鳥等題材越來越多。
所謂四神,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分別代表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又分別以青、白、紅、黑為象征色彩,從五行角度看,青龍司木、白虎司金、朱雀司火、玄武司水,土則位居正中,色黃。如此象征意味濃郁的符號化形象也往往與器物造型聯系在一起,如燈具需要點火,便以朱雀為形,“玄武門”一般為城市的北大門,等等。在中國,流傳2000余年的四神傳說至今仍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唐人自然也深受影響,頻頻將其用以各種裝飾場合。
花卉花鳥紋,是唐人喜聞樂見的形象,包括牡丹、蓮花、卷草等較寫實的圖案,也有寶相花、連理枝、同心結等抽象而象征意義頗濃的紋樣,還有鴛鴦、孔雀、鸚鵡,以及蝴蝶、蜜蜂等鳥蟲題材,令唐鏡裝飾充滿盎然生機。
海獸葡萄紋,是帶有外來文化影響的紋樣,為盛唐文化的典型代表之一,有顯著的時代特色。所謂海獸,猶今言之“洋獸”,意即外來的動物,唐鏡中常見的是西域駿馬,故又有“海馬葡萄鏡”之名。至于葡萄,本是來自西方的外來植物。觀其鏡,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葡萄蔓葉果實層層纏繞,滿布鏡身,海獸穿插其中,熱鬧、繁華、花團錦簇,極富生命活力,難怪魯迅對此贊不絕口,并從中看到一個開放、宏偉、浪漫、雄渾的泱泱大國:“遙想漢人多少閎放,新來的動植物,即毫不拘忌,來充裝飾的花紋。唐人也還不算弱,例如漢人的墓前石獸,多是羊,虎,天祿,辟邪,而長安的昭陵上,卻刻著帶箭的駿馬,還有一匹駝鳥,則辦法簡直前無古人……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一到衰弊陵夷之際,神經可就衰弱過敏了,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彷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而國粹遂成為孱王和孱奴的寶貝。”(《墳·看鏡有感》)
雙鸞銜綬紋在盛唐也頗為流行,可能與“千秋節”不無關系。這種紋樣的典型形象是對稱的雙鸞嘴銜飄動的綬帶作舞蹈狀:鸞鳥是一種吉鳥,而“綬”、“壽”同音,更有一層祝壽祈祥之意,玄宗曾作詩云“更銜長綬帶,含意感人深”,可見與“千秋節”的“千秋鏡”主題十分吻合。
鏡背的紋樣,與良辰美景、云卷風舒、花開葉落一樣,構成引發詩意感興的客體,尤其是合歡紋樣或“破鏡重圓”一類的傳說,更能勾起詩人的感喟,寫出多少詩篇——“彩鸞琴里怨聲多,飛鵲鏡前妝梳斷”、“掩匣徒慚雙鳳飛,懸臺欲效孤鸞舞”、“曾見雙鸞舞鏡中,聯飛接影對春風”、“秦鏡欲分愁墮鵲,舜琴將弄怨飛鴻”、“匣內乍開鸞鳳活,臺前高掛鬼神驚”……。
而觀察鏡面,看到另一個自己,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變化模樣,不免感到,這是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形象,“是我又不是我”,“他”沉默地從鏡中走來,將似水流年給“我”留下的重重印記毫無隱瞞地一一展現,詩人面對于此,不知所措又無能為力:“過去”的一切凝固在鏡中,既不能增加,也不能減少,額上皺紋、鬢邊白發卻又明確無誤地傳達出這樣的信息:去日無多。
虛無感就這樣誕生:“我”在此時,成為虛化的存在,無非是一個從“生”到“死”之間一個短暫的、聯系性的存在:一手撫著搖籃,一手觸到墳墓。感慨系之,不免追問:“我生之前誰是我,我死之后我是誰?”于是詩人攬鏡之際,往往生出對時間、對人生、對世界的終極追問。“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老罷知明鏡,悲來望白云”、“白發雖未生,朱顏已先悴。人生詎幾何,在世猶如寄”、“去矣欲何如,少年留不住”、“白頭老人照鏡時,掩鏡沉吟吟舊詩。二十年前一莖白,如今變作滿頭絲”、“去復去兮如長河,東流赴海無回波。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
詩人豁達也好,糾結也罷,俱往矣。然而問題卻不會隨詩人的逝去而消失,直到20世紀的現代藝術思潮,依然有關于時間流逝、人生意義的無休止探討在哲學界來來往往,留下諸如直覺主義、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等等一大串流派。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人類存在,只要人尚未得到“我們為什么活著,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這樣問題的一致答案,這種追問還會持續地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