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寒破曉,我忽然驚醒。
寒冷的長夜,一片黑暗,我和我的枕頭緊縮在一起,像一只煮熟的大蝦,緊張的周身發紅。除了夜里的氣味,被子潮濕,別無生息。撩開被角,我則渾身大汗做起身來。我把自己晾在漆黑寒冷的屋里,好一陣才清醒。我記起,剛才發生的一幕:我遇見了老王。
老王很清晰,他胖臉、大眼,平頭,一臉壞笑,那是他的招牌。老王的樣子比在電視里看到的要年紀小些,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他的樣子好像很冷,不停的緊裹衣衫,衣服整體變形,他總在晃來晃去的。他一邊晃悠一邊喃喃自語:“我只吃一塊蛋糕,一塊就夠了。”我接茬說:“怎么也得點點菜吧,要不不像請客啊?”他說:“什么沒吃過?什么硬菜沒見過?都是過往煙云。半張餅,一碗面,一盤炒雞蛋,足夠了。可今兒,我就一塊兒蛋糕兒。”顯然,這是我在請老王的客,并搭訕和老王說話。我心想,請老王吃飯,那得多大的面兒啊!容易嗎我。其實這心里是美滋滋的,好賴咱也混一文化人不是?裝不無恥,裝到無恥,那才無恥。
餅、面和炒雞蛋是老王小說《死》里的情節,他說“我”死了,演老王的那人,看來是餓了。我嚴重同意,小時候,你吃過什么好吃的,會讓你一輩子記住的,得,一輩子還是那一口兒,縱然你吃過山珍海味,龍須鳳膽什么的,都不抵小時候吃過的,什么是好東西?小時候的好,才是好。小時候,無時不在,無時不有,別看你長大成人了,照樣。
我記起,子夜,我是看著老王的小說,想著小時候的事兒睡去的。
我渾身生痛,那種很愉快的痛。中午,陽光一般好,風不大,裸露的手和耳朵躲也沒處躲,只好充分派上用場了。除此之外,還用盡眼睛和渾身肌肉。我對著老柳發狠,一拍一拍的奮力猛抽底線,左右開弓,中路加力,毫不留情。我知道,我想在一片混沌中發狠,尋找解脫。老柳——一位網上認識的同齡球友,他并不這樣看,我們也無需交流,打網球就是交流。結束的時候,老柳誠懇的說:“最后十分鐘,我一點力氣都沒了。”我扯動嘴角笑了笑,只顧自己擦去手上的、頭上的和滿臉的汗,并不回答他。有位球友曾經跟我說,打球就得把耳朵根子上的力氣都的使盡。老柳今兒這點發力,這才哪兒到哪兒啊。這時候的我和夜里的蝦一樣通透發紅。現實和夢境總在交替錯亂,像大青蝦和大紅蝦之間的關系,先紅了的蝦是無法變回青色的,而夢境總不分青紅皂白,唯一真實的是,在破曉的寒夜,我感到了痛。
老王的蛋糕最終也沒吃上,我很遺憾。難得請老王一次,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我和老王相識多年,與他斷斷續續的交往,很復雜的情感在里面。聽說他和我住的很近,中間只是隔著一條馬路,幾棟樓房。我曾設想:也許那一天,我們在附近的某個館子和老王不期而遇。那將怎樣?我猜想——我們各自吃飯,也就是各自吃自己碗里的飯而已。最多寒暄幾句?那也不過幾句平常話,或者請他也整一個俗套子,簽個名什么的。多半他會拒絕,也難怪,老王大身價的主兒:平面媒體要見一小時掏10萬,電視則要100萬。挑明說吧,就是誰誰,他也不待見。僅憑這個想法,我還激動了一番。我深知,每次和老王交流,總是浮想聯翩,千頭萬緒。看老王的書,是我一直以來的必做的事兒。就像吃飯要攝取營養一樣。我是老王的鐵桿迷,讓我內心最感動的是老王總說真話。像老王這樣的人,不說真話,很可怕。雖然我老了,而且會越來越老,但老并不耽誤我是老王迷。誰還沒年輕過?可是你老過嗎?
夢里的故事越過了很多細節,跳到了女兒的情節上,那是一個華麗的轉身:老王頂著一個比頭還大的眼睛凌晨回到家,女兒和女兒她媽在陽光里張羅早飯。老王演了一個作家,作家說的話,女兒不待見,作家虔誠地說這是詩,詩?詩那又怎么?那也得先是父親。父親用腿擋住女兒,期望挽留女兒一小會兒,小的時候還行,大了女兒就邁過去了,頭也不回的走了。作家只好獨自用手指嘗了一口女兒吃剩下的煎蛋黃湯汁兒,回到自己的屋里。他想到了自己的雙重再生,想到了來世。于是,老王淚流滿面。
而我由此想起,那天我家飯桌上的事兒,當時我滿懷熱情的講述著一件什么很熱鬧的事情,女兒和女兒她媽聽著聽著,原本好好的,不知怎的女兒接話茬拐到了另一件事上,在那事的枝節上,我表達了什么自己看法,不知搭錯了那根筋,她大聲譴責,不顧四周,不留余地。接著她后半句話沒說完就突然收住,就此一言不發,像一塊透紅的鐵塊,一下丟在了冰水里,一股白煙,水火兩重天。有仨人,卻無一語,晚飯頓無生息。
隨著鐵塊入水,煙起紅落,我驚醒,而坐在床上,慢慢地大汗漸消。我估摸這時候,大約是破曉時分了,死一樣的夜,窗口發白。
夜在繼續,寒氣逼人,這一天為農歷大寒節氣。
終了我還是不明白,破曉驚夢,這是為了那般。
我瞪著雙眼,在大寒夜里想著老王,想著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