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迪勒幾乎從自己一手締造的媒體帝國出局。這已是他改變媒體娛樂業歷史卻以悲劇收場的第四次。為什么這個能幫斯皮爾伯格和默多克實現夢想的人,卻擁有一個糟糕的人生劇本?
時間已近9點,北京大學的學生陸續結束了自習,從教室中散去。但66歲的美國人巴里·迪勒留了下來。他剛在這里作過一場演講,坦率說,是相當沉悶的一場:語調平淡,節奏感糟糕,談論的內容缺乏事例就顯得枯燥。講臺下,他的一支腳無精打采地攀附著另一支腳,仿佛它們也漫不經心。極為罕見的,演講結束,甚至沒有太多學生迎上去提問或索要簽名。
在按下來與《環球企業家》的采訪和拍照時間里,迪勒似乎還沉浸在剛才那種與這個世界頗有隔膜的氣氛中。
“迪勒先生,請抬頭看天花板。”攝影師要求說。
“不,我不會的。”
“迪勒先生,請站直一點,您的肩膀有點塌。”
“不,我不會的。”
“迪勒先生,請做個強硬表情。”
“不,那不是我,我就是這個樣子。”他平靜甚至稱得上優雅地拒絕著。
站在鏡頭前,迪勒的姿態相當放松,頭側向左肩,面無衰情。雖然無需懷疑,這個人的眼神和姿態中自然流淌著權勢感,但讓攝影師不知所措的是:他為什么要拒絕一些可能有助于拍攝效果的要求呢?
或許可以算做答案的是,這是一個將人生建諸于“一,系列拒絕”的人。在多數人興奮的升人大學時,迪勒拒絕了這種人生。19歲時,他從名校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退學,進入了威廉·莫瑞斯經紀公司的收發室,負責一些抄寫合同、拷貝照片的工作;當多數擠入經紀公司的年輕人希望借,比平臺成為一名明星經紀人,迪勒同樣拒絕了這種“共同的夢想”,他希望更深入地介入到媒體娛樂業,而不只是成為其中的一個環節;他的目的達到了:27歲時他就成為了美國廣播公司(ABC)的電影業務負責人,32歲便前往派拉蒙影業任CBO。
幫助默多克打造全美第四大電視網……幾乎很難有第二個人可以在好萊塢以更快的速度積累聲望和地位,這讓他成為了1960年代以來好萊塢最富權勢的人物主一。但50歲時,迪勒放棄了這一切。用了十個月周游美國后,他從一家電視購物公司重新開始,逐步打造了一個由70余家網絡公司構成的電子商務帝國IAC。
但如此傳奇的履歷,似乎仍無法解釋他那種近乎本能的拒絕究竟來自何處。一個或許更為合理的解答:好萊塢這個環境,讓置身其中近50年的迪勒生成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在演講中,迪勒談到了自己的管理方法,“制造沖突”:讓你手下的人意見不同,才能產生新鮮想法。可當《環球企業家》詢問:“你給自己的公司制造過怎樣的沖突?”他大笑著回答:“我有一千個這種故事,但我不能告訴你一個。”

如果有機會翻開這一千個故事——這正是本文接下來將呈現的——人們將看到另一個好萊塢:一臺造夢機器的齒輪和軸承,并不會如電影里那樣美好。
毫無疑問,好萊塢從不是一個容易的生意。雖然因演技著稱的凱瑟琳·赫本曾說:“演戲壓根不需要什么才能,靠它謀生也不算體面。畢竟,人家秀蘭·鄧波四歲就開始干這個了。”但這畢竟只是成功者聊以自嘲的玩笑。很少有哪里比好萊塢更驕傲,它甚至認為,自己比美國的另兩個代表——硅谷和華爾街——更高出一等。那些在好萊塢的成功者,必須同時擁有過人的創造力和高超的平衡成本與創意的手段。而且,所有“大亨”們都必須日復一日地在激烈競爭中捍衛自己的榮耀。僅此兩點,就讓只靠一款好產品就能迅速崛起的硅谷公司們,或以高壓競爭著稱但通常缺乏有效創新的華爾街都顯得遜色了。當史蒂夫·喬布斯在1991年以Pixar公司擁有者身份前街由士尼談判時間,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刻薄對待,迪士尼負責動畫業務的杰弗里·卡曾伯格明確表示,Pixar無法從與迪斯尼的影片合作中分成:“這是無需討論的,如果你不贊成,現在我們就可以握手說再見。”
一個迪勒這樣的“好萊塢主子”,會得到格外不同的待遇嗎?只會更為苛刻。雖然他擁有足夠的天賦將創意變為巨大的財富,但他也經受著一連串的欺騙和背叛,以及無謂的傷害。1990年代中期,當他早年的手下、日后成為迪士尼CEO的邁克爾·艾斯納誤以為自己患上絕癥,他曾給董事會寫下遺囑,舉薦迪勒成為自己的接班人,但在“病危之時”,他仍不忘在心中揭開一個業界的秘密:迪勒是個同性戀。而迪勒一生中幾個關鍵的決策——比如收購派拉蒙、CBS——都是因為身后的伙伴背叛而未能如愿。甚至,2007年底至2008年3月間,已近退休之年的迪勒必須在法庭上與自己的合作伙伴、投資者約翰·馬龍對峙,以避免自己喪失對IAC的控制權。
這不免讓人想起1975年春天迪勒所在的派拉蒙投資拍攝的電影《最后的大亨》。這部以好萊塢20世紀20、30年代的權勢人物歐文·泰爾伯格為主角原型的電影,倒是更像巴里,迪勒的個人傳記:一個少年得志、不知疲倦的影業天才。
多年之后,當人們回憶起這部當時票房慘淡的電影,最讓人感慨的卻是它的宣傳語:“他可以實現所有人的夢想,除了他自己的。”
第一幕:大亨
泰爾伯格在世時,曾接受了《偉大的蓋茨比》的作者菲茲杰拉德的采訪,后者以此完成了《最后的大亨》的初稿。其中,泰爾伯格談到了自己的人生哲學:“假設我們要穿越群山,眼前似乎有六七條路可以選擇,而你又是領頭的,你說:‘嗯,我看我們應該走那條路。’即便有人對你的選擇是否明智表示懷疑,你也得假裝你所作出的這番選擇,必然是有其具體原因的,盡管你對所有其他選擇也有原因。”
這番話同樣適用于迪勒。他似乎永遠知道自己的目標,而目從不擔心與眾不同。
1961年,當他進入威廉·莫瑞斯,他的未來生涯似乎已經確定了:成為一名經紀人。但迪勒有著更為明確的規劃。絕大多數進入經紀公司郵發室的年輕人,都希望盡可能走出房間,去幫經紀人們跑腿,以見識好萊塢的真實面貌。可迪勒恰相反,他希望將最少的時間用于遞送物品,將最多時間用于閱讀。于是,他申請了公認最糟糕的王作:照片拷貝。并每天待在大廈里最差的房間,放有大型機器的地下室里。他讀自己所能拿到的任何東西,像海綿一樣吸收關于娛樂業的任何信息:每次交易、每份合同、每件重大舉措。通過研究貓王、夢露和弗蘭克·辛納屈這些娛樂業歷史上最豐富的人格和最曲折的人生,他用3年時間完成了自己的“大學教育”。
5年后,24歲的迪勒因為善于辯論而被美國廣播公司(ABC)電視部主管發掘,加盟了這家當時在業界以平庸著稱的公司。他最初的王作是用盡可能低的價格買來電影版權。這讓未滿25歲但已經謝頂的他,必須與好萊塢大佬們談判,在無止境的責罵、恐嚇中,迪勒必須保持優雅,但不失技巧地達到目的。
也是在ABC,迪勒和邁克爾·艾斯納結識。讓艾斯納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在某個周三談到了伊迪絲·華頓的短篇小說《伊坦·弗洛美》,迪勒表現出了一片空洞的眼神。在那個周五,艾斯納就在電梯里遇到了抱著12本伊迪絲。華頓的作品的迪勒。
這個不知疲倦的年輕人,很快就改變了美國的電視業。為降低電影采購成本,他干脆開創了“電視電影”這一產品,由ABC投資于一些年輕導演,拍攝專門為電視臺制作的90分鐘作品。日后成為好萊塢最成功導演的斯皮爾伯格,就是靠為ABC拍攝一部名為《決斗》的電視電影入行。而他敏感地從英國同行那里借鑒了“系列短劇”模式,將一些無法在一部電影里展現充分的文學作品以三五集電視劇的形式拍攝出來,其中包括一度轟動美國的《根》。
32歲時,已經在業內頗富名望的迪勒被挖到了派拉蒙影業公司任總經理。這是1974年,距離派拉蒙推出影史經典《教父》不過兩年,但公司已經陷入了財務危機。即使處于捉襟見肘的尷尬時刻,迪勒仍像以往一樣:用鐵腕掌控局面,讓事情像自己設計的那樣發展。
當時派拉蒙所欠缺的正是控制力。決策者等待著劇本被送上門來,每部電影的明星由經紀人們決定,甚至影片上映時,也采用慢熱、分區域的方法……迪勒要求改變這一切。由此,派拉蒙迅速拍出了一批叫座電影:《周末夜狂熱》、《油脂》、《奪寶奇兵》系列和《星際迷航》系列。
但比起拍出一系列好電影,迪勒更大的挑戰是與派拉蒙的管理者馬丁·戴維斯相處。
和迪勒一樣,戴維斯并非學院派,他早年的生計來源是給人遞送貨物,或偷些報紙然后賣掉。但與優雅的迪勒相比,戴維斯簡直就是個痞子。他以貶低自己的助手們著名,有時他會把所有人叫到自己的桌子前,卻像完全忽略他們一般讓他們站著,或者指責他們的鞋不干凈,他被一個助手評價為“一個長著一顆很小而殘忍心臟的人”。
而且,讓迪勒和他的團隊無法服膺于戴維斯的,是他缺乏好萊塢式的智慧。在他的一次演講中,坐在講臺下的邁克爾·艾斯納不由得喃喃自語:“天吶,這人可真是個蠢驢。”而作為一個直接向戴維斯匯報的人,迪勒的感慨是:“我還沒見過任何公司的領導者不按照一些特定模式——比如啟發人們、驅動他們——與人相處。我也不覺得他是個壞人或虐待狂,但他就是不能與他人舒適相處。”
這兩個人的關系不可避免地惡化著,以至于1984年的一天,因為戴維斯要求迪勒開除掉其副手邁克爾·艾斯納,兩個人爭吵了近8個小時。最終,迪勒選擇了離開。
迪勒的下一站是20世紀福克斯影片公司。稱得上運氣不錯,在他加盟后不久,澳大利亞人魯珀特·默多克買下了這家公司。這是兩個同樣富有雄心,也同樣具備不俗實力的媒體大亨組合。默多克干脆做了一件連美國人都難以奢望的冒險:在三大電視網ABC、NBC和CBS的壟斷下,創建福克斯廣播公司。
這兩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很快推出了一些驚喜之作,比如靠精彩的故事和尖銳、諷刺對白而流行至今的動畫片《辛普森一家》。而在電影領域,福克斯的《飛躍未來》捧紅了湯姆·漢克斯、《虎膽龍威》成就了布魯斯·威利斯。所有這些成就都讓原本在美國媒體娛樂業頗為邊緣的默多克躋身主流。
第二幕:尋找
1991年中,迪勒和默多克談起了自己的下一步。迪勒說,他希望成為主人,而不止是一個荷包飽滿的雇員。默多克回復說:“這家公司只能有一個主人。”
這個回答讓50歲的迪勒下定決心,開始屬于自己的創業之旅。1992年情人節,他帶著1.4億美元的高昂回報離開了福克斯,腦子里想著,有沒有可能從杰克·韋爾奇手中買下全美廣播公司(NBC)?此外還有什么有趣的選擇呢?
與創業決心、一大筆財富同時帶走的,是他新買的一部蘋果公司出品的Powerbook。
對于一個根本無須自己處理文件的人,這似乎是個多余的物品。但迪勒從這臺筆記本身上看到了一種顛覆性力量:比如,這臺筆記本讓他很大程度上從秘書、會議和數不清的記事簿里解脫了出來。這種因技術而帶來的自由感,會不會變成一種趨勢呢?
這個想法出現時,互聯網革命還需兩年才被引爆。剛剛學會使用電腦的迪勒可謂一個頗為孤獨的摸索者。他并不知道未來的電視信號究竟是通過衛星還是光纖進入普通人家,他并不知道電腦和電視將會如何融合,他也不知道那些以往行業價值鏈上的參與者們將經歷一場怎樣的震動……但他清楚,模擬信號的時代將會過去,傳統的廣播式的電視業將被卷入一場風暴。
這種對未來思考導致的興奮感和恐懼感,讓收購NBC的想法變得次要。隨后,用了10個月時間,迪勒開始考察電視制作、電視網、有線電視、電話公司、電腦公司、消費電子公司和出版公司7個領域的未來。為此,他游歷了美國不少城市,拜訪很多科技類公司和研究機構,比如微軟、蘋果、麻省理工學院的媒體研究室——而在這一期間他接到的33份合作邀請,也都被他寫入了PowerbookJn的文檔。
當年7月,他在微軟和比爾·蓋茨共進了午餐。在這里,他看到了蓋茨所謂的“指尖的信息”:借助微軟設計的電視機頂盒,只要鼠標點擊,就可以選擇電影或體育賽事或新聞直播……而且,微軟的視野并不局限于電視,它希望將軟件應用于生活的各個領域。“每件事都沖擊著我的大腦,我懂得太少了,而且我看到的每件事都讓我用從來沒想到過的角度思考。”迪勒回憶當時的感受。
而另一個拜訪,是前往NeXET電腦公司,參觀二次創業中的史蒂夫,喬布斯最新設計的電腦。
在看過NeXET的電腦和軟件之后,迪勒贊嘆這是他見過的“最神奇的電腦”,但也對喬布斯直言不諱表示:“這款產品太難用了,你不該把它做得那么難。”
“就像學開車一樣,你需要學習兩個月。”喬布斯回答說。
“不,學開車需要的時間很少,但電腦不是這么容易。它太難了,為什么讓它這么難用?”迪勒很堅持。
或許一個最不被看重卻影響最大的訪問,是去往電視銷售公司QVC。
1992年2月的最后一天,迪勒的女友,直到多年后才成為他太太的“紐約時裝皇后”黛安·馮芙絲汀寶(Dianevon Furstenberg)和高檔百貨商店Bloomingdale的前董事長一道參觀了QVC,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肥皂劇明星對--著攝像機推銷護法用品,在她身邊,是一批接線員等待著消費者的下單電話。一個小時后,黛安·馮芙絲汀寶不無興奮地打電話給迪勒:他們在一小時內賣出了價值45萬美元的產品!這讓迪勒有必要來這里看一看。
QVC的擁有者對迪勒而言并不陌生。它由兩家有線電視公司共同擁有,一家是當時的美國第四大有線電視公司Comcast,另一家為一度握有接入美國20%家庭的TCI公司。而Comcast的擁有者,羅伯茨父子,和TCI的擁有者、丹佛的有線電視大亨約翰·馬龍,都是美國媒體業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都已對迪勒發出了合作邀請。
約翰·馬龍和迪勒相識于1980年代初,迪勒還在負責派拉蒙時期,他至少在兩個方面給迪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媒體娛樂業為數不多的高學歷者,在約翰·霍普金斯運營研究學獲得博士學位;這一訓練似乎讓他長于復雜投資。
馬龍本人稱得上極為“保守”。他每天9點到辦公室,11點半驅車回家與太太共進午餐,下午2點回到辦公室,王作3小時后就回家。每年有5個月的時間,他會和太太帶上他們養的一群狗,去到緬因州的一棟別墅度假。
這種安靜生活背后,是個極為神秘的自我。“馬龍認識行業里的每個人,但不是任何人的私人朋友。所有的關系全是生意。”前HBO的CEO邁克爾·法克斯說。馬龍本人也承認這種說法:“當CEO是孤獨的。”
但僅就對未來的判斷,馬龍并不孤獨。和迪勒一樣,他和Comcast的CEO布萊恩·羅伯茨也已走訪了很多高科技公司。除了微軟、蘋果等美國科技公司,1991年底,他們一起考察了索尼、松下、東芝、先鋒等公司。而在1992年10月,他們又借道歐洲尋求與飛利浦、湯姆遜等公司的合作可能。

這三個人的溝通很容易進入了同一層次。馬龍告訴迪勒,QVC不止是家電視銷售公司,它將成為未來的沃爾瑪。而羅伯茨的說法是,Comcast這樣的公司,將不會固守于200億年收入的有線電視市場,而必將進軍另一個百億美元市場:錄像租賃。這兩個想法與迪勒的不謀而合。馬龍問:你為什么不來經營QVC呢?
毫無疑問,相比以往的好萊塢生涯,一家電視購物公司實在顯得“不夠光鮮”。但迪勒的確心動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窺見到了未來:如果人們可以通過電視買衣服,未來人們是否可以通過電視買更多東西?如果QVC能將銷售的中間環節減少,將來的電視節目也會遇到類似的命運,人們將不再需要他人幫自己安排什么時段看什么節目,人們將自由選擇,而NBC這樣的電視網將會被淘汰。
在YouTube誕生近15年前,迪勒的構想可謂宏大而過于富有遠見,這最終說服了他自己,以電視購物為新的創業起點。
第三幕:圍城
在迪勒加盟QVC的最初兩周,公司的股價從30美元漲到40美元,這讓他迅速獲得了價值7000萬美元的紙上資產。
但他也很容易感覺到自己失去了什么。當他出現在自己常去的紐約四季酒店,很多熟人表現得不知所措,他們甚至沒記住迪勒去的新公司的名字。而他的一個朋友更是干脆對媒體表示:“巴里走出鎂光燈了。”
但一個好萊塢主子是不可能遠離這一切的。1993年7月底,巴里·迪勒在告別派拉蒙9年后第一次造訪了這里。他流露出的“鄉愁”讓接待他的老雇主馬丁·戴維斯頗感緊張。“一切都沒變”,迪勒說,但這一無心之語的后面,意味深長:業界一直傳聞說,他在籌備敵意收購派拉蒙,如果這是真的,這些舊時光景將成為他未來的戰利品。
“聽著,巴里,我聽到了那些說法了,我必須告訴你,我們不賣。我們沒有任何興趣與你合作。”戴維斯非常警覺地提醒對方。而迪勒的回答也足夠強勢:“我說了,‘如果我有什么要告訴你,我會直接打電話告訴你,否則,我建議你什么也別信。’這話我已經說過19遍了。”
事實上,在迪勒離開福克斯電視臺前,他就想到過收購派拉蒙,可當時時機并不成熟:派拉蒙無意出售,迪勒也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直到1992年秋天,隨著QVC的業務保持著良好增長,迪勒終于開始和布萊恩·羅伯茨、約翰·馬龍以及公司的財務顧問討論這一機會了。
1993年6月,他獲得了發起一場敵意收購的批準。
但顯然出乎迪勒預料的是,會后,馬龍旋即讓自己的法律顧問以朋友聊天的方式通知戴維斯的副手:QVC董事會剛剛批準迪勒行動,派拉蒙必須做點什么了。此后,迪勒收購行動的每一步,馬龍都直接知會給馬丁·戴維斯。
為什么馬龍愿意將自己子公司的收購計劃告訴被收購公司的管理者?
因為馬龍自己也想獲得派拉蒙。在迪勒和董事會商討收購事宜時,1993年春天,馬龍親自跑到了派拉蒙總部,表示自己(向TCI愿意投資于對方。那段時間里,馬龍甚至開玩笑說,自己在派拉蒙的時間比在自己辦公室的時間還多。以至于當馬龍走在派拉蒙大樓的走廊中時,戴維斯經常會對秘書感慨:“今天又沒了。”
迪勒并非對馬龍對派拉蒙的興趣全無所知,但他認為自己太熟悉馬龍和戴維斯了。以至于當有一晚兩人共進晚餐后,馬龍對迪勒提到了自己想收購派拉蒙,迪勒玩笑說:“約翰,這永遠不會發生的。你可以和戴維斯花上2000小時,他對你的方式和對其他人的方式將會一樣:和你不停地談,但從不做任何事情。”——迪勒似乎認定了,只有自己這個和戴維斯打過多年交道的人,才有資格摘取這頂皇冠。
但他顯然輕視了馬龍的手段。當QVC董事會允許迪勒展開進攻,戴維斯更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嚴肅地警告馬龍說:“別把迪勒當桿槍頂在我腦袋上。”
盡管如此,接下來的事情還是讓他頗感驚訝。馬龍非常溫和地表示:“迪勒想這么做,Comcast想這么做,我并不支持迪勒。馬丁,我是你的朋友,我保證我不會提供迪勒以財務支持。”他甚至自相矛盾地表示:“我不應該這么做,但我這么做是代表我自己的。”
這就是馬龍的另一面。毫無疑問,他極為精明,但讓美國媒體所有人對他恐懼的,是他過于精明了,用戴維斯的話說:“他沒有立場,不信任何事,看不起任何人。他不會說任何人的好話,不管那是巴里。迪勒還是泰德。特納。他甚至告訴我,我不能相信他的一個律師。”
正是在馬龍和迪勒的軟硬兼施下,派拉蒙的控制權松動了。但問題是,大多數的牌掌握在馬龍手上:他對QVC董事會承認了自己的TCI也有意于收購派拉蒙,所以自己將在這一話題上暫時避嫌。但他也讓自己的代理人、自由媒體的總裁彼得·巴頓(Peter Barton)對董事會表態:自由媒體不會參與敵意收購。這就意味著,欠缺了馬龍的資金支持,迪勒已經幾乎不可能完成此交易,這是他此前完全想不到的。
而他更加無法想象的是,馬龍幾乎和戴維斯達成了交易意向:TCI收購派拉蒙17%的股份,而派拉蒙控股TCI旗下的自由媒體以及QVC,這樣,戴維斯將進入TCI,并成為迪勒的老板。
但多少也出乎馬龍掌控范圍的,是維亞康姆的雷石東的介入。雷石東與戴維斯相識逾20年,戴維斯認為,相比長于操控之術的馬龍,雷石東似乎更容易合作,這讓他逐漸將交易的天平傾斜了。
在迪勒幾乎出局,而雷石東有望買下派拉蒙的時候,兩個人曾通過一次電話。電話上,雷石東對迪勒玩笑說,自己曾對媒體表示過,迪勒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迪勒回答說:“沒錯,我們是好朋友,而目無論我們未來會做什么……”
“你在說什么?”雷石東打斷了迪勒。
迪勒非常平靜地說:QVC仍在思考收購派拉蒙,而兩人可能成為競爭對手。
雷石東的回答非常明了:“你不過是想讓我花更多錢。”
最終,迪勒如約給戴維斯打了電話:QVC將競購派拉蒙。而他的資金支持,令人意外的,還是來自于約翰·馬龍——毫無疑問,為了挽救收購派拉蒙的交易,馬龍重新選擇了自己的角色。
但與此同時,他也在尋求著其他的交易可能。1993年10月,TCI突然宣布和貝爾大西洋公司進行一場330億美元的大交易,而這也就意味著,QVC收購派拉蒙的資金就此消失了。
迪勒被徹底摧毀了。
第四幕:控制
對外界,馬龍將他和迪勒兩人之間的關系比喻為“婚姻”。顯然,這是一樁離奇的姻緣,因為彼此需求而若即若離。
1994年,迪勒再度試圖發起一輪攻勢,以QVC收購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但QVC的最大股東Comcast的布萊恩。羅伯茨決定阻止這一交易:在迪勒幾乎與CBS談妥收購時,羅伯茨對外宣布收購全部QVC的股份。這讓迪勒喪失了留在QVC的理由。
正女NHBO的邁克爾·法克斯所評論的:沒有友情,只有生意。即使有過兩次如此不快的合作經歷,馬龍仍然與迪勒保持著聯系:她愛相信未來會有合作的機會。作為一個航海迷,他建議迪勒在賦閑期間買艘游艇出海,而在航海期間,兩個人保持著密切的聯絡:迪勒會經常在電話中告訴馬龍,自己每天在航行中看到了什么。
1995年中,馬龍買下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媒體公司銀王(SilverKing):它由一系列資產打包組成,其中包括12家缺乏名氣的電視臺,如電視銷售公司HSN,27家高頻廣播電臺。但因為美國政策的限制,作為一家有線電視網運營商,TCI不能在同一地區同時經營電視臺,因此,TCI必須將銀王的控制權讓予他人。
馬龍或許并不在意銀王這些資產,但他清楚,它們或許能再度激起迪勒的熱情。于是,他詢問了迪勒是否有一接管。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有一個前提:“我不會再簽署一份雇傭合同了。”為此,馬龍同意將自由媒體在銀王的23%的頭皮權交由迪勒代理,同時,迪勒以5000萬美元買下了的20%的銀王股份。
銀王的發展方向并不太明確。某種程度上,應該說迪勒在1990年代初的設想過于美好,以至于太難以實現了——即使16年后的今天,成熟的互動電視仍沒有被廣泛應用。而在錯過了派拉蒙和CBS之后,迪勒很難完成一步到位的收購,一度,他曾試圖以41億美元收購Scagram公司的有限頻道和電視制作資產,但此舉還是被馬龍否決了。
不過,QVC和HSN的成功經驗讓迪勒對電子商務頗有興趣,2001年,網絡泡沫破碎之際,他從微軟手中購買了旅行網站Expedia64%股份,從此進入了電子商務領域。依靠傳統的媒體締造手段,到2003底,他已用一系列收購,將原本不名一文的銀王打造為由數十家電子商務網站組成的市值200億美元以上,與eBay、亞馬遜并稱的網絡巨頭,而銀王他被更名為IAC。
看上去,沒有什么能阻止迪勒成就自己的王朝了。但對于這個年過60、沒有太多技術背景的老者,他很難想象科技業發生著怎樣的變革:谷歌為首的搜索引擎的高速崛起,讓傳統的以信息中介為功能的電子商務的根基被動搖了,這讓IAC的很多資產變得難以被盤活,隨此,其股價也變得低迷。
這顯然讓IAC的大股東約翰。馬龍頗為不滿。2007年10月,素少拋投露面的馬龍特意安排自由媒體集團的飛機將《華爾街日報》的記者接到自己的辦公室,并在訪談中表示:“曾有一個時期,公司因巴里,迪勒而獲得20%的溢價,現在你幾乎可以說,有個巴里`迪勒折價。”
股價的低迷表現,強化了兩人之間的很多矛盾。比如,馬龍擅長運用債務杠桿提振利潤,但迪勒不是一個講究財技的人。2005年時,IAC手握20億美元現金,馬龍不由得質疑迪勒為什么不通過回購股票的方式讓不停縮水的股價表現有所改善——即使迪勒聽從了他的建議,他仍對IAC的回購方式頗有不滿。而當IAC進行收購時,馬龍希望它多使用現金交易,而非股權,這樣在未來如果IAC出售剝離這些資產時,能夠省卻了很多稅務,但迪勒反對這種做法:賣家希望獲得股權而非單純現金。“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提高收購價格(來完成現金交易)。”馬龍事后表態。所有這些事情歸結為一點:迪勒沒有善用自己的資產負債表。
另一方面,自由媒體集團也在一場變化之中。約翰。馬龍已經67歲了,他希望在自己淡出公司前完成從被動媒體投資變為主動投資者,盡可能多介入一些公司的具體運營。
雪上加霜的是,馬龍聘請了新的CEO,格雷格·馬菲(Greg Maffei),后者和迪勒一向不睦:當年迪勒從微軟收購Expedia時,馬菲正是微軟此一業務的負責人,兩人的談判進展的并不愉快。馬龍顯然對此是知情的:“格雷格很明確地表示,他不像我那么喜歡迪勒。”
而在微軟出任過CFO的馬菲,顯然比迪勒更懂得怎樣去經營資產負債表,他公開對外表示:IAC糟糕的股價傷害了自由媒體的股價。而迪勒對此的回復是:他很尊敬馬菲,但并不怕他。
關于兩個人的明爭暗斗的關系,一個細節可以證明一切:2007年9月,迪勒和馬菲在紐約曾共進午餐,出門時,馬菲就迪勒的座駕——輛摩托車——開了個玩笑。迪勒相當生硬的回答說:“這樣便于自由媒體從我身上軋過去。”
2007年里,IAC和自由媒體就尋求過改善合作關系的方式:最被提及的一個選擇是,通過資產置換形式,將HSN交予自由媒體,換得自由媒體對IAC的絕大部分股權。但自由媒體希望獲得更多資產。2007年10月,馬龍也曾建議迪勒將IAC私有化。
隨后出現的方案是,IAC將自己一分為四,其中一些公司由自由媒體直接控制。但最終的剝離方案是,所有4家公司都放棄以往的雙層股權架構(即股權和投票權分離),變成一層結構,這就意味著,以往自由媒體擁有的超級投票權被驟然廢止了。這就牽扯到一個問題:得到“代理投票授權”的迪勒究竟有沒有權力改變IAC的股權治理結構?
當2007年12月他聽說迪勒的分拆方案將改變公司的股權結構,他怒不可遏。兩個人在電話中進行了一番爭執,而迪勒在電話里指責對方說:你為什么對媒體詆毀我?
雙方最終走上了法庭。
在法庭上,迪勒宣稱單層的投票權結構對自由媒體是有好處的,這樣對方獲得了30%的公司直接控制權。而在原有結構下,因為代理權被授予迪勒,馬龍在公司里實則是沒有權力的。在法庭上,馬龍指責迪勒“打破了兩人合作以來的合作關系”,而迪勒指責馬菲是個“不負責的管理者”,“過去一年半里,他經常詆毀我們的業務和管理層”。
2008年3月29日,德拉華法庭宣告了迪勒的勝利,這樣,他的拆分方案將可以繼續下去。而且,據說馬龍和迪勒兩人之間的緊張感已經再次淡化。隨著3月底兩人的官司水落石出,兩個人重新開始了溝通,尋求接下來交易的可能性。
采訪行進結束,記者和迪勒談到了關于他的傳記《the Barry DillerStory》,被中文譯者神來之筆命名為《我就是好萊塢》,他笑笑說,自己遲早會寫一本自傳,而他還沒想好書名。可以想象,當這個好萊塢之子,也是備受好萊塢傷害的人決定誠實表達,那他一定已經遠離一切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