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答題人如果不加思索,估計50%以上的人會答“是”,牧師捧著《圣經》感謝主的賜予:30%的人會沉默不語暗自咂摸,是否有陷阱?15%的人會含糊地說:不一定,凡事物皆有兩面性,估計從小沉浸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尚有5%的精英分子會滔滔不絕,和你辯上三天。
那么這個問題到底是怎樣的?筆者這樣說來:自然資源確實是天賜的“恩物”,但也是損害“軀體”的潛在危險。當然,這里的“軀體”泛指我們研究的對象。在本文中,這個“軀體”我指的是經濟增長。俗一點,就糧食來說,大白饅頭能救人于危難,也能把人活活撐死。
這一點非常玄妙,世界就是如此奇妙,理論和事實都是如此妙不可言。在經濟學的競爭均衡中,最后市場的均衡狀態是“你我”收益皆一樣的狀態,誰多了就不是均衡。——多不是件好事。中國人很早就論及這種狀態,所謂“過猶不及”等等一系列的詞語中飽含了中國人博大精深的思想。
回到正題,我們首先還是要感謝“賜予”,雖然是誰賜予的自然資源我們也搞不清楚,我們將其人格化,用“他”代替。他在地球不穩定的非常態時期賜予我們空氣、水、火種、能源,礦產、糧食等等,人類得以在這非常態時期抓住機會繁衍生息。人類的經濟發展離不開自然資源的使用:美國最早的工業化時期是大規模開發其礦產資源的過程;世界上處處是開掘石油黃金的國家,OPEC組織還在不停地擴張,連查維斯都要積極參加;新西蘭、澳大利亞擁有相對它的人口來說極其廣袤的國土、成群的牛羊,更別說后者還擁有中國工業魂牽夢繞的鐵礦石;而中國從古至今,人們辛勤耕耘,無數的魚米之鄉養活了先輩和我們這些當代人。可見,沒有自然資源,世界各國無法取得經濟的增長。但是正因為自然資源的普遍存在性,同時人類經濟發展現階段科學技術、經濟制度的強大作用,經濟學理論在研究經濟增長要素時,并不是特別關注它,似乎自然資源既不是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也不是充分條件。——這是正確的,經濟增長不可能是單要素驅動的,但是資源卻是必不可少的。資源稟賦優越的國家在制度、資本等其他要素的配合下,更容易取得經濟的巨大成功,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正是由于經濟增長是多要素驅動的,所以這種成功不是必然的。在某些情境下,自然資源的種種特性反而會妨礙經濟的增長,“扯經濟增長的后腿”。前面的分析直覺是這樣的:既然資源稟賦優越的國家更有機會取得更快的經濟增長,那么對中低收入國家來說更應該如此,因為這些國家往往更加依賴資源開采業(包括農業)。但是遍閱世界各國的經濟發展歷史,我們會發現上面所說的“毋庸置疑”在現實中幾乎不存在,這些資源豐富的國家幾乎都沒有用好自己的比較優勢。
實際上,這個問題研究起來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應該是這樣的一個邏輯鏈條:自然資源豐富會導致自然資源依賴嗎?自然資源依賴會導致經濟增長(或者阻礙經濟增長)嗎?在現實中資源豐度和資源依賴往往又是難以度量和嚴格區分的,首先這兩者在總體上就統計意義上來說是基本等同的,但不排除這兩者在某些“奇異點”會產生一些背離,這也是一般經濟計量的缺憾。自然資源貧乏的地方可能更加依賴資源,窮山惡水更加指望老天爺的收成。對資源豐度和資源依賴的不同理解和不同測度導致概念的混亂,引致結論遭受質疑,這也是這方面研究爭議最多的一個地方。
故而比較理想的方案是更加小心地選擇經濟計量模型、指標,同時結合案例分析來彌補不足。很多這樣的研究慢慢地給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個畫面:大多數資源豐富的國家往往形成資源依賴,在較長的時間內表現出非常差的增長績效。
一個非常著名的例子就是所謂“荷蘭病”。1970年代,荷蘭在格羅寧根發現了天然氣田,之后產生了所謂的“荷蘭病”現象,而這一般被定義成由于資源租金的大量涌入,匯率的升值導致相關貿易部門的收縮,從而引致經濟衰退,具體表現為荷蘭制造業的衰落。
在實證研究方面,很多經濟學家的實證研究都得出了這種所謂“詛咒”效應的存在,最有名的就是薩克斯和華納從1995年開始一系列的文章。一個題外話,薩克斯真的是天縱奇才,話說當年的“三劍客”薩克斯、薩默斯、克魯格曼在班上最受老師的寵愛,而這三個人也確實值得老師們的偏愛。著名資源經濟學家奧提(Auty)在這個議題上也貢獻良多。在他的一個持續項目的總結中,世界主要國家被他分為了6個基本研究類型(區分了大國和小國):非礦產資源豐富型(小)國、石油出口豐富型(小)國、礦石出口資源豐富型(小)、資源豐富型(大)國、資源貧乏型(小)國、資源貧乏型(大)國。他的發現是:資源豐富的小國,無論是什么類型,1970年代以來經濟增長的表現非常之差,學者們更是認為這些國家發生了經濟增長的崩潰。非礦產型的國家,例如農業國家還仍然保持著正的增長率,但是礦產資源型國家在1980年代后發生了負增長。而總的來看,礦石型資源豐富的小國表現最差,早在1970年代經濟便發生了停滯,到了1980年代更是出現了負增長。——鐵的事實表明:自然資源并不一定就是“恩物”,它可能會通過某些直接或者間接的渠道損害了經濟增長。
可見,“資源詛咒”的例子和實證研究一般令人信服,為了嚴謹,我們也需要指出,這里面是也有例外的,比如智利、馬來西亞,這些國家就克服了研究描述的種種障礙,挪威也被認為是克服了“詛咒”的一個國家,其他的國家還包括1997年之前的印度尼西亞,澳大利亞和加拿大。
這大部分國家體現出來的“資源詛咒”和少部分國家逃離“詛咒”并存的現象不是研究者的悲哀,反而是一個“寶藏”,這種現象是極其有意思的,因為用資源把經濟增長績效聯系在一起將揭示以下無比深刻的內在:資源是怎么和其他要素一起來影響經濟增長?資源是通過怎樣的渠道“扯了經濟增長的后腿”?
理論解釋是五花八門的,這也是非常正常的。世界上國家的類型如此豐富,它們繼承的文化、習俗差別很大,人口、經濟總量等初始條件又是如此的迥異,故而其資源的經濟增長影響渠道、影響大小肯定是不同的。
有人認為是因為貿易條件的惡化。所謂貿易條件的惡化,就是石油、天然氣和礦物的出口收入可以進口的資本品的數量越來越少,這樣對投資來說是種阻礙,當然這個結論有待檢驗。還有人側重于匯率的波動,也有人認為是資源豐富國家政治力量的強大,等等,不一而足。
就筆者看來,首先我們要區分經濟波動和經濟增長,不能把某些解釋經濟波動的東西混淆在經濟增長之中,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和領域。其次我們要給它一個參照系,然后在參照系的基礎上給它進一步的解釋,這樣才能比較圓滿地解決這個問題。
其實這個參照系在新古典增長基本框架中是存在的。諾德豪斯(和薩翁一起編《經濟學》那個牛人)、加夫森(Gylfason,另外一個著名的學者)在新古典基本模型中引入自然資源后,我們就可以看出這個基本的結果:對自然資源越依賴,就會影響增長率(平衡增長率)。這個模型簡潔而又富洞察力:自然資源會對資本等等會產生“擠出”效應,這是另外一個發現。
如果把資本進一步細化,那么影響經濟增長的資本種類至少有以下:物質資本、人力資本,社會資本。金融資本、外國資本等等,這些資本對長期的經濟增長都有著正向的作用,而自然資本有可能對這些資本產生損害,特別是擠出效應。我們舉一個中國的例子吧。北方某重要資源型城市的資源依賴對人力資本、金融資本、外國資本所產生等的負向作用是非常明顯的,這個城市僅黑色金屬采選業和黑色金屬冶煉業的增加值之和就占了全市工業增加值的80%%以上,是個不折不扣的資源依賴型城市。2005年,這個城市國有及規模以上工業企業RD人員折合全時當量為6458人年,僅為全國平均水平的0.44%,新產品產值占當年工業總產值的比重只有5.27%,科技活動經費支出總額分別占總產值的比重僅為0.76%。2000~2006年高層次人才流失總數為224人,總體流失率為7.50%。實際利用外資和FDI占GDP的比重分別低于全國平均水平。這個城市的增長前景被普遍認為十分危險。
可見自然資源對經濟增長潛在的負向作用早已經嵌入基本理論中,也被現實驗證。換句話說,基本的理論早就預示了自然資源是會損害經濟增長的。
當然這些解釋還是不夠的,我們還要考慮制度層面的東西,在某些條件下,制度可能比基本的生產要素更加重要。從世界范圍來看,資源豐度和資源依賴對政治制度有著深刻的影響,繼而影響經濟制度和政府治理。當然,影響一個國家的制度特別是政治制度的要素是極其多樣化的。故而制度和資源,兩者是個循環的結構。
礦產資源損害制度質量最容易發生在所謂“點狀資源”(主要指礦石和石油)豐富的國家。我們選一些基本的渠道說一說。第一,可能會影響政治的穩定性,這在一些小國家表現得十分明顯:比如發生在非洲安哥拉、尼日利亞等國家的為爭奪資源發生的內戰,人們可能為了爭奪資源而屠兄弒父。沒有“穩定”,何來經濟發展?第二,資源租金往往集中在少數權貴手中,不平等是可怕的,這會影響經濟增長后續的根本激勵。例如沙特,它是一個非常符合“資源詛咒”理論的國家。政治學家認為它是個仁慈的君主制國家,但是這個國家的收入、教育等等存在著極大的不平等。由于石油的豐富和對它的依賴,導致掌握資源的少數精英和王公貴族在制度設計方面更加注重控制,比如產權的保護,他們僅僅將資源租金的一小部分轉移給普通民眾,以取得政治的穩定。這個國家明顯地符合擠出理論和制度解釋,它的經濟績效也是預想的那樣糟糕,過去三十年人均收入增長緩慢,1999年的人均GDP甚至比1971年還低。
以上我們總算完成了這個邏輯鏈條,知道了資源不一定就是“恩物”,天天吃肉也會使得血液粘稠從而危害健康。另一方面,經濟增長的背后是如此迷人,需要我們去探尋,在探尋的過程中可以為我們深愛的這個國家貢獻出自己的微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