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劍冰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副秘書長,中外散文詩協會副主席,曾任全國魯迅文學獎二、三屆評委,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出版著作有詩集《日月貝》、《歡樂在孤獨的那邊》、《八月敲門聲》;散文集《蒼茫》、《藍色的回響》、《有緣伴你》、《在你的風景里》、《遠方》、《絕版的周莊》、《喧囂中的足跡》;理論集《散文創作談》;長篇小說《卡格博雪峰》等。將出版的作品集有散文集《王劍冰散文選》、理論集《散文時代》,《散文散文》。
放任的形態
這是一個完全地可以打開自身的地方。
無論是在水的兩邊的石階上還是樹影下,還是在躬著或不躬著的橋上,或是在飄著各色幌子的小小的酒肆茶店里,你都可以放任自己的形骸,想打開到什么程度就打開到什么程度,即使是平時看了會覺得很不雅觀的姿勢。
在打開了這種形態的時候,其他的就都關閉了,你的煩躁,你的苦惱,你的優傷,你的紅塵思緒,你的喧囂中的躁動,都變得一片空白。
打開吧,盡情地晾曬自己,在有陽光的白天和有月光的夜晚,靠在周莊的某一個部位上,舒坦地聽水的周莊敘敘叨叨,說著你似懂非懂的話語,讓時間無節制地在醉眼朦朧中流走。
即使打開一壺阿婆茶也會醉啊,醉在不知原由的放任里。你許把那酒與茶也當成了水鄉,沉進去就不再想出來。
奇異的香
剛到周莊的第一個晚上,在沈廳酒家用過飯后隨意地走,感覺是聞到了一股什么香味。
開始想是誰家燃了香的緣故,因為確實有股檀香的味道,是那種住家戶用來驅蚊或改善屋內空氣質量的吧。
但它竟然是在隨了我在飄,而且越接近雙橋就越濃。
因為是在晚上,無法辨識什么。
第二天散步的時候,我看到了對岸的一排排的樹,就問身邊的朋友。
旅游公司總經理任永東告訴我說:“這是香樟樹,你能聞到它的香味的。”
它開花嗎?”
“開的,那些小小的米籽一樣的就是花。”
我果然看到了,在樹葉子叢中躲著的一簇簇密密的白中泛著黃的小花。
“那是一種什么香味呢?”我接著問。
便是檀香的味道。”
呵,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股釅釅的香。原來是這些香樟樹發出的自然味道。
遠遠望去好大的一排在對岸或直或斜地站立著。
有了這樣的樹,給周莊又添了一彩,既增加了視覺上的美,又增加了感覺上的美。
當我將目光凝注在這種景象中的時候,我又發現了不同的樹種,我向任總問起時又吃了一驚。
“那是桅子花樹,已經開過了,你若早一時來,還能聞見另一種花香。”
桅子花我見過的,花開季節,在江南的街頭,常常有人用籃子裝了叫賣。
很大的一只白色的花,女孩子買了去,掛在衣服上,會一路飄著清清的香氣。任總說著的時候,我已經回憶起那是一種什么香氣了。
任總接著又說了,“那邊還有桂花樹,你晚幾個月再來,又可聞到別一種香味。”
“是‘八月桂花遍地開’的桂花嗎?”我又是一番驚奇。
“是呀,它的花同香樟差不多,味道卻絕然不同,一個開在夏天,一個開在秋天。”
我說,“第一次來周莊,那是在四月吧,我只發現了這里的櫻花,就把它寫進了文章里,其實真不知有這么多花樹的。”
任總說,“還有呢,還有花期更長的木棉花,現在還沒敗呢。冬天還有梅花呢。”
真的是沒有想到,周莊還有這樣的另一番奇景。只顧了它的古老、古樸,顧了它的實在,而沒顧它的鮮艷的陪襯。
其實這些樹也是周莊的構成,在江南的水鄉它幾乎是一年四季都被香氣氤氳著,這種不同季節散發出的不同的馨香,友好而悄然地給游客增添了雅致的游興,以“古色古香”來形容周莊,竟然是如此貼切。
當然,再加之開在家戶中的薔薇花、月季花、菊花等花草就更多了,那簡直連水都沾了香氣。
這種香讓人能想到女性用的香皂味、沐浴液的味、洗發水的味、化妝品的味。
我曾把周莊比作江南秀女,這也許就是周莊的味了。
這種香是周莊自身的香,內部的香。
還有外部的,那便是油菜花的香、稻花的香,那是鄉間的味道、農家的味道,更是自然的味道。
這種味道同周莊的味道攪在一起,就變成了整個江南的味道。
樹上的鳥
我是不經意間看見它們的,它們安詳地相伴在一些葉子的后面。
我叫不清它們是一種什么鳥,也叫不清它們所落的樹是一棵什么樹。
它們不時地動一動羽翅,但并不飛走,不時地稍微挪動一下抑或是站得有些麻木的紅腳趾,而后還是要站著。
是的,它們不能像人一樣地躺著,而且還會搞一張舒服的床,它們許整夜整夜地站著,睡覺或者不睡覺,說話或者不說話。
它們裹著厚厚的羽,像剛從西伯利亞歸來。那羽也少了光澤,真的經了風雨。
有時說不準是公鳥還是母鳥會啄一啄母鳥或公鳥的脖子,像幫它拉一拉領口的圍巾。親密的舉動僅此而已。
這是兩只有些歲數的鳥了,他們的子女許飛得滿世界都是了。也不知它們是什么時間做愛,什么時間生產。在我長久觀察的時間里,它們就是這樣地擁立著,什么都沒發生。
看來鳥也是需要伴的。生下的蛋再多,老了依靠的還是一個情。這時我便感到它們變得親切起來,它們就像一個哲學名詞,或一個寓言在我的心靈里樸實而親切地抖動著羽翅。
兩只可愛的鳥兒,在我住在周莊的這幾天里,我經常地會看到它們。
在我的窗外,在窗外的那棵樹上,那是兩只叫不出名字的鳥兒,那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
石縫中的樹
在橋上照相的時候,會發現橋下哪里伸出的一株小樹,恰到好處地成了襯景。
歪頭下望,竟發現這樹是從橋頭的石縫中長出來的,這是一股什么力量啊,硬是在堅硬中擠出一枝柔軟的生命。
橋從水中跨過,石頭是帶了水分的,這生命不用擔心。為了生長,它還要迎承陽光,于是便彎曲了身子,一直向橋的上部伸展,伸過橋頭,伸過房沿。
我觀察了其他的橋,總能見到這種奇觀,石縫中不是有草生出,就是有樹長成。
在富安橋的橋頭,竟燦爛地生出了一種石榴樹。
這是怎么來的一棵石榴籽,會在石縫間孕育成一個根,還是其他地方石榴的樹根蔓延在了這里。
我環顧四周,到處是高高低低的房子,沒有可以長樹的地方,許正是沒有長樹的地方才在這橋縫中長出了一棵石榴。
石板路
漫步在一塊塊石板路上,崎嶇不平的路面凸起的地方磨得光亮一些,凹下去的還仍然顯現著當年的粗糙。
許工匠鋪設它的時候,一角下得過重,或是那一角下面的土慢慢地下沉了。
這就使得小路上總有光亮和不光亮的地方,在光線的作用下,會有著奇妙的合諧的韻律感。
一些鞋子走上去,也會出現不同的音響,只是有人感覺不到,就像感覺不到它的時間一樣。
這樣的石板路,會將你引到有著同樣特色的石板橋上。
那崎嶇不平的臺階,崎嶇不平的橋面,都讓你在心的一角有些忍不住的疼痛,想起來九百年的光陰,一晃就這么過去了。
人都不知老去了多少代,而石頭不老。石頭就是周莊的證明。
阿婆茶
我總是能聞到一種氣息,好像是周莊特有的氣息,不是我提到的樹的香與花的香,似乎是一種水氣的蒸發。
這種味道在早間或晚間的任何時候都能聞到,這讓人有一種舒爽的感覺,無論是散步還是行船,或是定定地坐在橋上。
直到我看到“阿婆茶”三個字我才恍然一驚,是這種茶的香味嗎?
在周莊大大小小的巷弄,到處都有“阿婆茶”的招牌和幌子,幾乎相隔不遠一個店鋪就有享用“阿婆茶”的人,他們或三五成群,或就一兩個人,對幾碟小菜,一壺釅茶,不用在乎還有什么事做,時光就會在了那壺茶中。
這是周莊人的一種方式,多少年來他們就是這樣享受著生活。
不知最早的“阿婆茶”叫自何時,最早起于哪家阿婆,讓人聽了親切而受用。
原以為“阿婆茶”是一種茶的名稱,實際上它已成為一種統稱,也就成為一種喝茶的方式。
柳
說完了香樹,我還是要說一說周莊的柳。
這是周莊最多的一種樹,也是周莊里最美的一種樹,是周莊的最好搭配。
如果把周莊比作江南秀女,那它就是周莊的發,如果把周莊比作蒼髯老者,它就是周莊的須。
它夾岸而生,細細長長的絲絳直垂在水中。
白天的時候,你會發現水中漂滿了它的身姿,它將水都映綠了。
柳不會發出香樟、桂花、桅子花那樣的香氣。你仔細地聞也聞不出什么味道,頂多是一股本色的青氣。但它襯周莊,它使得周莊充滿生活的情調。
要么直直的站立,要么歪歪斜斜,有的甚至歪斜到了水面,柳絲也就或是拉成了直板,或是梳成了長辮,或干脆亂發飄蕩。
那樣,也就要么是水邊遠眺,要么水邊濯洗。
讓人想象女子生活中的各種時態。
柳讓周莊變得活泛而真實、自然而親近。
周莊的狗
有一條狗,拖著黃昏長長的影子不知從何處走了過來,在藝化的門口左顧右盼,并不進去,也不走遠。
藝化叫了一聲什么,像是它的名字。
那狗立時就搖了兩下尾巴。
我說:你認識這狗。
藝化說:是,這名字還是我給它起的呢?慢慢叫著它也認了。
我說:這是誰家的狗。
藝化說:我不知道,反正每到飯點它就來了。
我說:那為什么?
藝化說:還不是我每日都把吃不完的東西分給它一點,慢慢就熟了唄。
我說:這狗跟你有感情了。
藝化說:也是啊!這幾天它又帶來了一條狗。
我這才發現什么時候這狗身后又多了一條小一點的不同種類的狗,長得比它還好看。
莫不是這狗討到了便宜,把自己的女朋友也一塊帶來當門客了吧。
這狗還真識相,看看藝化家的飯尚未送到,也不急于往門里進。
看我要給它照相,立時就臥下來,擺個姿勢給我。
另一條小狗也臥在了它的身邊,倒真像一對情侶寫真。
周莊的狗我拍得多了。
在橋頭、在巷口我總是不經意地發現它們的身影。
由于它們不亂咬亂叫,也就不大惹人注意。
它們甚至還怕人,一發現人們不友好的表示,它們就迅急地躲開。
周莊人養狗,看來不一定是看家護院的,也可能沿襲了一種生活方式,與狗的長久的親近使它們覺得不能失去沒有狗的生活。
狗實際上仍然是鄉村型的產物。
周莊的狗,這種通人性的動物,讓周莊又多了一種生活的味道。
莊 子
莊子的叫法一般都是北方的叫法,南方是很少叫的,南方甚至連村也不叫,因而我總懷疑,第一個建立周莊并起名的人是不是屬于北方的血統。
周莊雖小,卻是個鎮的建制。
“過去在小孩子眼里,也是個好大的地方。
因為鎮里有中學,念完了小學,就可以坐船到鎮里讀中學。
于是就有了一個盼頭,盼著早一天結束小學的生活,早一天像其他的大孩子一樣,到周莊去了。
那時到周莊的船不多,得要起個大早才能趕上。
水路并不是很遠,卻隔絕了孩子們樸素的念想。
船在湖中行進的時候,星星還眨著眼睛。也許就是這種童年懷想中的美好,有一種永久的周莊情結。
到周莊的時候,學校總是還開不了門。
孩子們就順著窄窄的小街,冷冷地走,小街的店鋪也未開門。
冬日里滿街筒子的風從這頭倏溜一下就刮到了那頭,好容易等到有熱湯面的叫賣,幾個孩子就齊齊地圍上去。”
現在已經是周莊鎮旅游公司總經理的任永東,講起小時候周莊的向往與熱愛,似就有一種幸福的回味。
兒時的印象總是難以磨滅的,而兒時的熱愛與樂趣在成年后也是很難找到的。
老墻
早晨的太陽及早地照在了一堵堵老墻上。
起先是照在它們的某個部位,然后才一點點地照遍了整個墻面。
在這個過程中,更顯出了斑斑駁駁的質感。
這真是一些斑駁的老墻了,墻皮脫落了一層又一層。能夠看得出來,這是不止一個時代的墻皮了。
一層覆蓋著一層,顯露的部分,有的直達墻皮的深處,老磚畢露。
而往往是這些地方,老磚就更加斑駁,甚至有了千瘡百孔。
那種傷痛連帶了磚石旁邊的木柱,它們也跟著頹毀了原有的健壯的筋骨。
有些墻整個鼓凸起來,像老人的脊背。
一些墻又整個地凹了進去,讓人感到這些墻都沒有了多大的支撐能力。但它們還是竭盡全力地支撐著它們該支撐的部分。
周莊就是以這樣的一堵堵老墻支撐起來。
細心一點的人會發現,有的墻上會掛著一些時代的痕跡。
比如一些標語,激烈的口號響自起碼五十年前;比如一個兩個電瓷胡;有時還會看到一個戴著綠色涼帽的老舊的路燈。
它們的責任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特征。
我不知道這些墻會在什么時候倒塌,但肯定它們不會同在一個時間倒塌,這就給老墻很多機會,也給了周莊很多機會。
往前走著的時候,就見了一處老墻坍塌的地方。
由于老墻的坍塌,房頂也跟著坍塌下來,遠遠看去,就像老人脫落了牙齒,空空地漏著風,這個牙齒好長時間沒補了。
可能是對于找到與之相應的配套物質有些束手無策,幾個閑人在廢墟中或蹲或站,或抽煙或不抽煙,不知下一步如何進行。
雙 橋
周莊有座鑰匙橋,這座橋的名字起于何時很難有人說的清楚,它實際上是有兩座連在一起的橋構成的,一座是世德橋,一座是永安橋。
兩座橋一拱一平,構成了一個直角,水的流動也就按照這個直角變成了兩種狀態,這個鑰匙橋就是雙橋,成了周莊的中心,周莊的代表。
也許它的形狀太像了一種舊時的鑰匙,在我想來,它是開啟一代富商沈萬三藏銀地的鑰匙,因為在這橋的不遠處就是人們所說的沈萬三的秘密金庫,這個金庫設在了水下,朱元璋的人沒能把它挖出來。
多少年后,沈萬三被折磨致死,也埋在了鑰匙橋附近,這個藏寶之地就變成了傳說,緊緊地鎖在了老輩人的記憶里。
現在這座橋的周圍總是聚滿了來來往往的人,雙橋成了人氣最旺的所在。
畫畫的、攝影的、拍電視劇的,也多是以雙橋為最好的背景,小船一只只從水中劃過,到這里悠然地變成了兩組。
每天早晨陽光最先照亮其中的一座,而后再照亮另外的一座,一些步履慢慢地攀上拱型的橋頂,再從平緩的橋上下來,就讓人體會出來一些水鄉生活的意味兒。
盡管鬧鬧嚷嚷的游人不斷,當地人的生活依然顯得有條不紊,他們在雙橋邊的早上或晚上照例洗菜、淘米,濯足浣衣,將數年間的場景重復再現。
香風浮過那是春天來了,秋葉落下,那是冬日將臨。一年年的時光也就這么過去了。
橋還是那樣,架在水上,石板或許有了些微的挪動,顯得有些高低不平,但是依然沒有妨礙生活在上演,喧鬧也依然沒有妨礙水和船在下面流過。
這真的是周莊的一副鑰匙橋,它打開了周莊的過去,也打開了周莊的現在和將來。
這座雙橋被走來走去的人們渲染得到處都是,它真正成了一副打開周莊文明的鑰匙,打開周莊財富的鑰匙。
那個最初畫出周莊雙橋的陳逸飛如今也在雙橋邊安住了下來,他把雙橋真正地當成了他的心魂,而雙橋也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穩實。
周莊的月
我總是看不到周莊的月亮是怎么升起來的。
但每天晚上它都會懸在高高的空中,將一輪銀灰灑在屋頂上,灑在樹尖上,繼而灑在船蓬上,灑在水面上。
那種冷色調的灰光灑得有些不動聲色,不像早晨的陽光有些興師動眾,總是攪動起一些聲響。
月光的灑過,就像灑水車的噴壺,倒是將一些塵埃似的聲響漸漸壓住了。
夜就這樣來臨了。
月亮總還是不如太陽,能夠把一切都照得明亮,即使照不到的地方,也靠它的影響和張揚而變得光亮起來。
月亮則顯出了實在,照得到的地方就照,照不到的就由它暗下去。
這樣,越照得到的地方就越明朗,越照不到的地方就越黑暗。
這便是太陽與月亮的區別。
但我還是忍不住要看一個完整的月亮升起形象。
我叫了一只小船,順著水動脈絡一直向外劃,實際上也是順著月光的最初的光芒向外尋覓。
在船兒的尖頭劃出了最后一堵灰白的屋脊,我便看到了一輪明月在那里等待著我。
它那般碩大、圓滿,在白蜆湖的網子上架著,似被網住的一個銀色收獲。
而在我這驚羨的瞬間它便上升了許多。
我猛然想起那句“海上升明月”的詩,意境是多么的一致。
湖波像海浪般洶涌,周莊則小成了一艘船,被月照著,照成了一幅古人的畫。
而我也全然不知地成了這畫中的一點。
這幅畫我是在哪里見過呢?當月亮漸漸升高的時候,我想起來了,我在一枚郵票中見過呀,臺灣詩人余光中的詩中說: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這水、這月、這莊子,那是故鄉的回憶,是絕版的印記。
我這才記起,今天是十六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十五的昨天,有多少人擁擁擠擠在周莊的小橋上,沐浴著一層層的輝光。他們說著各式各樣的家鄉話,嘮嘮叨叨到很晚才消失。
船兒在輕輕地劃動著,為這枚郵票增加了一道道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