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原逐鹿”,“躍馬中原”,“血沃中原肥勁草”,“八方風雨會中州”。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中原大地是和刀兵水火相聯結的,充溢著一種風云叱咤、鐵馬金戈的肅殺之氣。可是,偏偏在這里,居然涌現出一份馳譽文壇、執散文衡鑒之牛耳的《散文選刊》,著實令人驚異。其實,八方文運會中州,原在情理之中。自古以來,河南這塊沃土就是中華民族重要的文化發源地,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主要背景是在這里;那些輝耀寰宇、名垂青史的頂尖兒的思想家、文學家,像老子、莊子、韓非子,“詩圣”杜甫、“畫圣”吳道子、高踞散文八大家榜首的韓愈,全都隸籍河南,屈指數來也真是夠一說的。
在這樣學殖深厚的文化沃土上,栽培一株艷冠群芳的文學刊物的奇葩,再配上一位優秀的散文作家王劍冰來主持筆政,真是珠聯璧合,相映生輝。劍冰稱得上是文學陣營的一個多面手。除了散文,他還寫長篇小說,寫詩,寫散文詩,寫文學評論,同時編輯文學選本、散文書籍,在諸多方面都獲得了可喜的成就。難怪著名散文家、學者林非先生評論說:由于他“嘗試著在各種文學樣式中間彎弓射箭,錘煉自己的功力,從而廣泛地摸索藝術的規律,這樣就更有可能采取其種種長處,集中地融化在一個門類的文學創作里面,使得它可以大放璀璨的光芒。”這種分析是準確而深刻的。
二
劍冰的散文,游記占很大的比重。憑著他對山水自然、名城勝跡的特殊的感受力和審美情懷,特別是極為豐富的想像力,把心理境界、生活情趣和藝術創造的第二自然作為三個同心圓聯疊在一起,為祖國的山川勝跡塑造出畫一般精美、夢一般空靈的形象。他的高超的表現能力,令我心服首肯。我特別喜歡那篇《絕版的周莊》:
你可以說不算太美,你是以自然樸實動人的。粗布的灰色上衣,白色的裙裾;綴以些許紅色白色的小花及綠色的柳枝。清泠泠的流水柔成你的肌膚,雙橋的鑰匙恰到好處地掛在腰間。最緊要的還在于眼睛的窗子,萌春時節半開半閉,掩不住招人的嫵媚。仍是明代的晨陽吧,斜斜地照在你的肩頭,將你半晦半明地寫意出來。
……
周莊睡在水上,水便是周莊的床。床很柔軟,有時輕微地晃蕩兩下,那是周莊變換了一下姿勢。周莊睡得很沉實,一只只船兒,是周莊擺放的鞋子。鞋子多半舊了,沾滿了歲月的征塵。我為周莊守夜,守夜的還有橋頭一株燦爛的櫻花。
這花原本不是周莊的,如同我。我知道,打著鼾息的周莊,民族味兒很濃。
那一天暢游周莊,我和他坐在同一條船上,爾后又舍舟登陸,徜徉古鎮街頭,入眼的是同一景觀,我真折服他竟然生發出那樣的奇思雋想,又能意到筆隨,成就這篇游記中的精品。在作家筆下,看是最普通不過的現實情景,經過一番勾皴點染,卻成為一個豐滿的韻味十足的藝術世界。在這座千年古鎮里,那些已經塵封了的歷史記憶被拂去了時間的塵埃,以一種新的藝術風姿,鮮活地躍動在游人的眼前。欣賞的是自然山水,同時也在品鑒著人文世界,這樣,讀者就同作家一道,在古人的視域之外,辟出一片“階前盈尺之地”,來展現自己的輝煌。縱使其無緣親到,只要把卷神游,也會心馳象外,悠然神往。
三
散文寫作是一種極富個性和內向特征的創造性勞動,是一個作家表現與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作家人格精神的外露。在散文創作中,交織著客觀世界不斷“人化”與人的精神不斷“物化”這樣一個能量互換的過程,這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交融互匯,是心智與自然的融合。蘇珊?朗格說,藝術表現的是人類的情感本質。這種情感本質應是個體生命對于客觀世界的深刻領悟。我們從劍冰散文中可以看到一個活生生的自我,里面溶匯著獨特的體驗,具有鮮明的個性化特征,從而使心靈的開掘達到一個較深的層面。
劍冰的散文《遠方》,寫得玲瓏剔透,逸趣橫生。看他筆下的德天瀑布:
這是水的梯田,不斷長出珠玉,長出霧嵐,長出轟鳴。梯田一年四季都豐收著,豐收著德天勝景。
這是瓊的磨盤,一層層地研,瓊漿越研越細,越研越白,越研越清亮。
這是山的簾子,山想演垂簾聽政的把戲,就掛起了這塊簾子。只是山在簾子后說了些什么,簾外一句也沒有聽見。簾外是個自由的世界。倒是聽到一聲嘆息: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這是夢的床,無論白天夜晚,河一到這里就進入了夢鄉。河做夢的時候,床邊總簇擁著綠草和鮮花。那是歸春的囈語。不惟河到這里迷夢,人亦然。李白不敢來,李白來了就會不斷地說著“疑是銀河”的瘋話;還有個叫徐霞客的人也一直不敢來,來了怕走不出夢境,無法進行他的漫游。
作家是在一種靈感迸發的創作狀態中,把現實的體驗提煉為意識的邏輯,并以情感的形式展現出來,使讀者在字里行間感受到情感的沖擊和生命的顫動。在這里,情感起著支撐的作用,“沒有情感也就不存在真正的藝術”(歌德語)。作家、敘述對象、讀者共同組成一副人事——景物——情感的關系鏈。作家通過富有藝術價值和創造意義的勞動,調動著讀者的表象貯存和參與創造的欲望,一起去構建意象與圖景。
四
在有些散文中,劍冰善于超越情感與激情,抵達一種智性與深邃,在似乎抽象的分析與演繹中,激活讀者為習慣所鈍化了的認知與感受,滲透到感覺的深處,揭示出人類文化歷史的底蘊和精神流程。它們或以其對于心智的思索和啟發,把形而上的哲思文學化,以詩性的語言表述自己的生命意識;或以獨特的感悟、生命的體驗咀嚼人生問題,思考生命超越的可能;或對現代文明破壞原始詩意生活提出質疑,希望回歸那種澄明的、詩意的人生狀態。它們以其終極的追問,帶領讀者進入較大的思索空間,在冥思遐想中得到啟發和妙悟。佛陀哲學是,人在有常中尋覓無常,又在無常中創造有常。散文創作也是,在有限中尋覓無限,又在無限中創造有限。
劍冰的散文,一般不作興大量地揮發哲理意蘊,他往往把思想元素溶解于事件的陳敘、情感的抒發之中,表現為一種根植于現實土壤而展現的對于人生價值和生活哲理的探索,亦即所謂的“實踐悟性”。劍冰散文常常接觸到歷史題材,像對待哲理意蘊那樣,處理有關的歷史故實和文化背景,他也總是輕松地運筆,著墨不多;即使必不可少的歷史陳述,也大體上能夠像古人所提倡的:“融化斡旋,如自己出”。像那篇寫著名古跡鴻溝的散文《歷史的裂痕》,里面牽涉到許多人事,許多史跡,楚漢爭雄,龍翔虎躍,一般地寫起來總要花費幾千字,甚至上萬字,而他卻只用了一千六百字就闡發得清清楚楚。里面既有歷史經驗的升華,也有古今名家的感喟,文化涵蓋、思想容量比較大。它的訣竅就在于作家是順著情思的流向,對歷史背景作審美意識的同化,以敏銳的、現代的眼光進行觀照與思考,給予歷史生活以新的詮釋,體現出創作主體因歷史而觸發的現實的感悟與追求,使作品獲得較大的人生意蘊和延展活力。
正是基于前面談到的敘述策略和創作手法,使得劍冰的散文,既獲得了應有的意蘊深度,同時,又具備著鮮活、靈動,無拘無束,不粘不滯的明快風格。像悠悠的流云,淙淙的溪水,清麗自然,頗饒韻致。讀者從中獲得一種審美的快感,我猜想,作家運筆的當兒,也一定是怡然自得,勝任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