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即將到來,比余震更令人擔心的各種次生自然災害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堰塞湖之危
5月18日,青川縣委大院。廣元市副市長何順洪正面臨著一項艱難的決策。
廣元市青川縣作為此次“512”大地震的重災區之一,該縣紅光鄉東河口村一帶發生大量崩塌。僅兩處山體崩塌體積,就達2000萬立方米以上。這些崩塌體阻攔河流后,已經在青竹江及紅石河上形成三個總庫容量逾千萬立方米的堰塞湖。
這些堰塞湖位于青川縣城下游,暫不會危及整個縣城的安危。但在堰塞湖之下,仍有七個鄉鎮,總人口近1.5萬人。此外,由于流經劍閣新縣城的清江河起源于這些堰塞湖下游,其近5萬居民亦可能受到波及。
所謂堰塞湖,是指山體崩塌滑坡截斷河床后貯水而形成的湖泊。中國科學院成都山地所韋方強研究員告訴《財經》記者,和水庫不一樣,堰塞湖由于沒有人工泄洪設施,因而更容易發生潰決。
國家防汛抗旱指揮部在一份緊急通知中也明確指出:隨著水位不斷壅高,以及后續可能余震的影響,堰塞湖隨時可能垮塌潰決,對下游人員安全構成嚴重威脅。
這種被當地人稱為“海子”的湖泊,歷史上并不罕見。但在極端情況下,也的確曾多次釀成災害。
1933年8月25日,四川省茂縣疊溪鎮發生7.5級地震,千年古鎮疊溪和附近村鎮被徹底摧毀。大規模的山崩和滑坡還造成岷江及其支流十幾處被堵塞,形成堰塞湖。
地震后45天,在4.5級余震的觸發之下,一些小海子的潰決洪水涌入岷江干流上的大海子;加上岷江上游陰雨連綿,江水驟漲,洪水因而傾湖而出,造成下游死傷無數。僅在都江堰市,遇難者就數以千計。
最近的一次潰決事件,發生在2000年。是年4月9日,西藏自治區波密縣易貢鄉發生巨大山體滑坡,堵塞雅魯藏布江形成堰塞湖。盡管地方政府緊急調集武警部隊和大型機械在壩體上開挖導流明渠,但由于滑坡體過于龐大,兩個月后還是發生了潰決。
相當于雅魯藏布江平均流量20多倍的特大洪水咆哮而下,沿岸40多年來陸續建成的設施和建筑被悉數卷走,下游的印度甚至也受到威脅。所幸的是,在堰塞湖潰決之前,人員已被平安疏散。
面對這一微妙形勢,在位于青川縣委大院的抗震救災指揮部,有人曾提出爆破泄洪的方案。
但考慮到當時堰塞湖下游還有很多鄉鎮的群眾來不及轉移,加上紅光鄉一帶的山土在地震之后已經松動,人們擔心爆破可能引發更多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這一提議并未被采納。
最終,在四川省水電廳和國土資源廳專家等的建議下,何順洪和同事們決定暫不爆破,而是對堰塞湖采取“分級分量,逐步削落”的措施,即采取自然溢出與人工疏導相結合的方式,實行分級消能。
與此同時,指揮部也加緊組織撤離,將群眾轉移到高于“828”洪水線的地點,即2006年8月28日洪水達到的最高水位,以防萬一。由地方政府、警察、部隊三方聯合建立八個觀察哨,也開始24小時值班,并每兩小時匯報一次。
5月18日凌晨5時,水位不斷上升的堰塞湖終于自然溢出,水頭在一個小時之后抵達了關莊鎮。目前水流不大,水勢平穩,這意味著危險終于得到了初步緩解。
根據國土資源部統計資料,此次地震之后,出現堰塞湖的,并不僅限于青川。在綿陽市安縣、北川和汶川等多個地震災區,均出現了其身影,到22日總數已達34個。
之所以形成如此多的堰塞湖,四川省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地質調查隊總工程師范曉對《財經》記者解釋說,此次地震發生地位于山區,中間不僅有岷江,亦有其多個支流經過。地震發生時,恰逢雨天,河水被堵塞之后,形成大小不一的堰塞湖幾乎成為必然。
5月15日到17日,韋方強和同事曾前往成都以北的一些重災區考察。沿途所見的大面積堰塞湖,令他們憂心忡忡。在韋方強看來,這些堰塞湖大部分都很危險;一旦潰決,甚至會影響到成都平原的安全。
回到成都的第二天,這些研究人員就寫出一份次生災害應急報告,提交給四川省政府。
在這份報告中,研究人員提出了具體的應急處置建議。例如,對一些堰塞湖的堰底實行人工開挖,以求得盡早泄水減輕可能的危險;此外,對堰塞湖及其下游地區進行嚴密監測,做好預警,及時撤離人員等。
據《財經》記者了解,水利部等部門派出的專家,已在青川等災區開始采用這些措施,盡量消除潛在隱患。但在實際操作中,到目前仍是困難重重。在一些災區,由于道路不暢、山勢險峻,大型挖掘機械至今仍無法進入。
截至目前,地震形成的堰塞湖并未造成致命險情。但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韋方強還是提醒說,雨季即將到來,倘若地震災區出現暴雨或持續降雨,堰塞湖發生潰決的可能性,“仍會進一步加大”。
以位于北川縣城上游6公里處的唐家山堰塞湖為例,21日一場雨后,蓄水量已增至8000萬立方米;22日下午,溫家寶也乘直升機,專門查看了該堰塞湖的情況。

水庫保衛戰
在這場大地震可能引發“次生波”的,除了堰塞湖,還有那些病險水庫以及在地震中遭到破壞的水庫。
中國科學院成都山地所副所長程根偉研究員告訴《財經》記者,在四川,病險水庫是歷史性問題,“特別是一些小型水庫,都是土壩修筑;加上年久失修,隱患較大。”
四川省四水匯流,目前水利工程密布。5月21日,四川省水利廳副廳長朱兵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在四川約6000座水庫中,病險水庫為1803處,“患病率”高達30%。這些水庫的病險“癥狀”,未必都是致命的,但仍需引起警惕。
范曉指出,地震對水庫的破壞集中在兩方面:一方面是庫堤開裂受損,一些水庫的附屬設施也受到破壞,導致水庫排水不暢;另一方面,大量泥石流落入水庫中,抬高了水庫的水位。而堰塞湖如果潰決,當傾泄而出的洪水遇到下游原本受損的水庫時,也有可能沖垮庫堤,從而加劇災害。
2003年7月和10月,云南大姚發生兩次6級以上的強烈地震,當時,金沙江右岸支流的多座大中型水庫的壩體出現嚴重裂縫和滲水,喪失了正常蓄水功能,并給下游造成巨大威脅,下游居民不得不組織撤離。
此次大地震之后,災區部分水庫的狀況也一度引起了人們的普遍關注。除了成功脫險的紫坪鋪水庫,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水庫,就是位于甘肅四川交界處、中國庫容最大的土壩水庫——碧口水庫。
5月16日,中國華電集團公司四川寶珠寺水力發電廠,在一份向廣元市、青川縣,以及陜西寧強縣發出的函件中稱,建議近期不要在海拔583米以下安置災區群眾。
該廠的白龍湖水庫,目前水位為海拔558.5米。但考慮到碧口電站大壩以及上游的其他水庫有可能因受地震影響,減少蓄水量甚至緊急泄洪,這就意味著屆時位于下游的白龍湖將承受更大的壓力。即在進入主汛期后,一旦遭遇大的汛期,白龍湖水庫有可能不得不增加蓄水,從而使得壩前最高水位抬升到海拔583米。
大地震之后,當地對碧口水電站的三次巡檢發現,大壩出現整體位移,最大下沉達24厘米,最大水平位移達28厘米。
在碧口水庫下游,還緊挨著另一個水庫——白龍湖水庫。白龍湖水庫跨陜甘川三省交界,由國家重點工程寶珠寺電站攔河蓄水而形成,是寶珠寺水力發電廠的水庫。其水域由四川和陜西共享,庫容22億立方米,湖面占地近80平方公里。
不過,水利部原部長汪恕誠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表示,對于碧口水庫而言,其土壩目前的下沉和水平位移幅度,都處于正常范圍之內。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其安全仍有保障。當然,加強對整個水庫的密切監測,仍十分必要。
滑坡與泥石流
除了堰塞湖和水庫的風險,滑坡和泥石流的力量也不容忽視。
中國科學院成都山地所韋方強研究員對《財經》記者舉例說,北川縣城之所以出現慘烈傷亡,與滑坡等次生災害也有很大關系。
北川縣城三面環山,湔江以大拐彎的方式穿城而過,對部分山體造成了嚴重沖刷。因此,不論在北川的老城區,還是新城區,大地震之后都發生了大量滑坡。《財經》記者在現場也注意到,很多人與其說直接死于地震,不如說罹難于此后接踵而至的次生災害——滑坡。
這種情況以北川最為典型。但《財經》記者注意到,實際上幾乎每個重災區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滑坡和泥石流的強烈沖擊。聲勢浩大的滑坡和泥石流,對于人是致命的,同時摧毀了公路、電力、通信等設施,大大增加了災后救援的難度。
大地震之后,阿壩州禧龍工業硅有限責任公司駐都江堰辦事處的楊明,每天都要在陡峭的紫坪鋪水庫大壩附近,等候他那些被困在汶川縣桃關鎮的同事。
楊明告訴《財經》記者,從映秀通往桃關的路,比從紫坪鋪到映秀更加險峻。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有災區群眾在逃生途中,被滑坡或泥石流不幸掩埋的消息。
對于地震重災區來說,防范滑坡和泥石流不僅是當務之急,更是一場持久戰。
韋方強指出,在大地震之后,滑坡和泥石流一般會進入一個持續一二十年以上的活躍期,發生的頻率和規模都會增加。
“這種趨勢,在震后的前五年將尤為明顯。”他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提醒說,“滑坡和泥石流災害不僅是現在的問題,也是將來的問題。”
四川省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地質調查隊總工程師范曉也有類似的擔心。大地震已經徹底改變了災區的地貌,山體也發生了嚴重變形;今后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內,都會處于不穩定的狀態。
“只要下雨,一些沒發生滑坡的也可能滑下來。”他補充說。
在韋方強看來,要長期應對這種潛在危險,就需要對地震災區的滑坡和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進行密切監測,并盡可能做出預報和預警。
不過,滑坡和泥石流的預報也是一個世界性難題。在很多專家看來,最有效的辦法是,災后重建時做好充分的地質災害評估,避免將房屋建立在滑坡和泥石流的危險區域。
發生在三峽庫區的移民故事,已經提供了一些前車之鑒。在三峽庫區,一些新建城鎮就地后移時,不慎選在了滑坡體上,或者因為修建房屋和道路造成山體破壞,形成新的滑坡體,結果不得不二次遷建。
作為應對措施,國土資源部地質環境司司長姜建軍告訴《財經》記者,該部正組織專家對重災地區的地質災害進行詳細調查,對于災后重建的地質災害危險性評估也已經開始。
拒絕“連鎖反應”
連日來,姜建軍及其同事們一直奔波于各個重災區。
這位地質環境專家最為擔心的是,大地震之后容易形成“災害鏈”惡性循環:地震誘發滑坡,滑坡又堵塞江河,形成堰塞湖;而堰塞湖一旦潰決,又會形成洪澇災害,甚至造成人員傷亡。
姜建軍對《財經》記者坦言,目前一些地方已經形成三級災害鏈,“我們要高度防范四級災害鏈。”
水利部原部長汪恕誠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認為,目前無論是病險水庫還是堰塞湖,都處于可控狀態。
不過他也表示,雖然堰塞湖可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降低水流的作用,但一旦暴雨成災,堰塞湖的蓄水量就會急劇放大;如果再出現連續性潰決的話,引發洪澇災害的隱患也不能不防。
四川一直是中國地質災害最多的省份之一,具有分布廣、成災快、爆發頻率高、延續時間長等特點。而汶川、茂縣、北川、彭州等更是地質重災區,由于山高路險、地質構造活躍、降雨較多等因素,更是屬于滑坡和泥石流發育的地區,幾乎每年都有人員傷亡報告。
此外,日益頻繁的人類活動,也進一步加劇了上述地區滑坡和泥石流的風險。
四川省國土資源廳地質環境處處長徐志文,曾在2006年7月的《地質與勘探》雜志上撰文指出,在1999年至2000年間,四川發生的5770處地質災害中,約70%都與不合理人類工程活動有關,主要表現為滑坡和崩塌;而自然因素誘發的地質災害僅占30%,主要表現為泥石流。
范曉也對《財經》記者指出,2001年,紫坪鋪水庫工程施工區在進行公路改線和排沙洞施工時,由于對邊坡進行削坡,加上連續降雨,結果在當年7月10日和19日,兩次發生大規模滑坡和坡面泥石流,滑坡體積分別達到10多萬立方米和50多萬立方米,并造成213國道一度中斷。
他強調,在災后重建中,一定要盡量減少不合理的人類工程活動。
在四川,絕大多數地質災害都會發生在雨季。如今,雨季即將來臨,而地震災區即將開始重建工作。對于如何更有效地防范次生地質災害波而言,真正的考驗也才剛剛開始。■
本刊記者周瓊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