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獻給逝者卻是寫給生者的。因為它不是一種宗教儀式,而是一部透析生死關鍵的壯美之詩
我在國家大劇院舉辦的關于勃拉姆斯作品欣賞講座的題目,是在刻骨銘心的“512”之前定下的。我本來想重點介紹能夠反映勃拉姆斯奉行的“自由而快樂”座右銘的愉悅篇章,為聽眾播放樂天達觀的《學院節慶序曲》、歡騰奔放的《匈牙利舞曲》、超邁高蹈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怡然心悅的《D大調第二交響曲》以及精美圓融的《F大調第三交響曲》。但是,悲劇全無征兆地發生了,巨大的哀痛與悲戚擊中了所有人,其中也包括我和我的朋友。我幾乎無法繼續手中的任何事情,當然也包括想放棄這次講座。我怎么還會做一件和我的全部心情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的一位四川籍朋友,在14日那天晚上終于接了我的電話。他的聲音消沉而嘶啞,好像氣力已經耗盡,使我感覺他正在經歷一場大病。他說他的淚快流干了,一輩子也沒有這么多的眼淚。這是哪里來的眼淚?難道是那些夭折的孩子的親人的眼淚通過他的眼睛在流嗎?他整個人垮掉了,整整兩天不見人,不接電話。他是一位熱愛音樂的朋友,在傍晚佇立窗前凝望夕陽的時候,產生了聆聽勃拉姆斯《安魂曲》的沖動。他在電話里告訴我,是勃拉姆斯拯救了他,讓他有了生的信心!生的欲望!
勃拉姆斯!《安魂曲》!所有安魂曲中最偉大的一部!它是獻給逝者卻是寫給生者的。因為它不是一種宗教儀式,而是一部透析生死關鍵的壯美之詩。勃拉姆斯拋卻羅馬天主教會通行的拉丁文“安魂彌撒”程式,自己從馬丁路德翻譯的德文《圣經》中選取16段經文,譜成一部七個樂章的用德語演唱的《安魂曲》。
《德語安魂曲》的詩句契合了我們當下的心境。第一樂章開篇唱出:“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必得安慰;流淚播種的,必歡呼收獲。那帶著種子流淚出去的,必然歡歡喜喜地帶著麥穗回來。”夜深人靜,萬籟俱寂。“512”以來,我第一次打開音響,勃拉姆斯特有的寧靜、溫柔、寂寥如午夜夢回。音樂從來沒有這么美過,這種美是通過靈魂被吸納的,它立刻與全身的血液融在一起,將連日來的絕望和痛不欲生一絲一絲地化解。當我冷卻的心漸漸地變暖,當我痛徹心肺的酸楚化作激動的淚水,我的幻象中已經浮現金色的陽光,我的視野里恢復了繽紛的色彩。“血肉之軀,盡如草芥,人生榮辱,便如草上的花。草必枯,花必謝,蕓蕓眾生啊,你要忍耐!”葬禮進行曲的節奏,將令人寬慰的歌聲徐徐送出,直到蒼穹中飄來天使的吟唱。長笛與雙簧管的啁啾如大地回春般生機頓現,充滿愛的世界足可對抗死亡,消解黑暗。
勃拉姆斯的《安魂曲》是為他的恩人羅伯特舒曼以及他的母親克麗斯蒂娜寫的,但是它在1869年完整首演之后,便被譽為“全人類的‘安魂曲’”。我決定在我的講座中加入勃拉姆斯《安魂曲》的內容,讓我們以音樂的方式與殘酷的現實發生關系。國家大劇院藝術資料中心的音響系統逼真重放了克勞斯滕施泰特的具有悲天憫人情懷的詮釋,我們被悲壯的失落之情籠罩,卻同時被陽光普照的寬慰環抱。正如勃拉姆斯在寫給友人的信中所言:“思緒以一種上升的序列安排:悲痛得到安慰,疑慮得到克服,死神也被征服。”
以如此方式接受勃拉姆斯,使我回憶起2002年9月在柏林愛樂大廳經歷的一場音樂會。那天是“911事件”一周年,德國總統和美國駐德大使出席并致詞,然后由長野健指揮柏林德意志交響樂團演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在這首耳熟能詳的作品面前,我聽到了全然嶄新的內容,這是我真正懂得的內容,它使我陷入激動狂喜的境地!還有2003年的德累斯頓,為了祭奠“二戰”中死于轟炸的亡靈,圣米歇爾教堂上演了勃拉姆斯的《安魂曲》,那天晚上我也聽到了截然不同的勃拉姆斯。我明白了勃拉姆斯那來自內在世界的堅定意志何以具有不可抗拒的撫慰作用,明白它作為“全人類的安魂曲”的深刻意義所在。那偉大的戲劇力量,那古風盎然的理性精神,那內省隱忍的情緒抑制,那天高地闊的情感釋放,那崇高莊嚴的堅定信仰。這一切都只有在人類遭受巨大苦難的絕望時刻,才能被深深地體會,深深地理解。
一位畢業于北京大學的女性校友遞給我一張紙片,上面是她畫的盛開的金色花朵。她寫下的一段話令我震驚,卻又毫不奇怪。她說,這些天除了捐款就是在聽切利比達克指揮慕尼黑愛樂樂團演奏的勃拉姆斯《安魂曲》的唱片,她同時感謝我講座的選題,說“勃拉姆斯的音樂真的很悲憫”。她送我的那幅用五彩筆“涂抹”的小畫上寫著:希望大的災難之后仍然有光和色彩。■
劉雪楓:音樂評論家,瓦格納中國協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