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著重探討漢語中聯合式合成詞的語義結構,著眼于組成聯合式合成詞的語素間的關系,并結合語言學方面的理論觀點,從橫向和縱向角度對該類構詞現象進行分析。分析聯合式合成詞的形成過程、內部語素的語義關系并對之進行大致分類,同時關注該類詞的未來發展趨向,以便更好地理解漢語合成詞內語素之間的語義關系。
關鍵詞:聯合式合成詞 言語現象 語言事實 相似相關性 相對性
現代漢語中,聯合式合成詞已完成由單音節詞為主向雙音節詞為主的轉型。復合詞明顯增多,合成詞內部語素與語素之間,顯示出新型多樣的結構關系、功能關系,語詞同社會成員相系的紐帶——語義也呈現出多義。語言學家雖從未放棄對聯合式合成詞內語素的語義關系探討,但并未詳細區分。本文結合漢語詞義演變及語言學方面知識,引證實例對現今漢語中聯合式合成詞內語素關系進行歸納,旨在更好探討該類詞匯現象形成、發展及未來演變的趨勢,以便人們能更準確認識漢語詞匯的演變。
一、冒險的言語現象和既定的語言事實
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區分了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認為語言是封閉的,屬于全體社會成員,并存在于個人言語行為中的符號系統,有同質性;言語是說話這一行為及說出的話語,屬個人異質行為。該區分巧妙地為語言中各種系統的定型提供闡釋空間。無論研究包括能指和所指的語言符號系統的哪些方面,都逃脫不了言語現象冒險,形成既定語言事實。
巴赫金認為任何一種新生事物在它最具創造力的階段,總以一種極端冒險的方式出現。語言的冒險正接納了個人言語行為最初極富生命力又頗具爭議的嘗試,導致舊質要素滅亡,新質要素產生,于無形中由語言的任意性轉變為社會約定性。索緒爾語言體系中,“語言的能指與所指這一心理實體最初在社會交際的某個任意場合任意結合,形成了傳情達意的語言符號。此后,這種任意結合而成的語言符號在交際中被集體認同、強化,最終固定下來,作為共同語法的一部分,對語言的使用者產生約束”[1]。正如語言的能指和所指的關系最初是非必然的,先是帶有濃厚任意性嘗試,歷經長久經驗態方最終定型。漢語聯合式合成詞的形成也歷經此類演變。同義復合詞的兩個語素在先秦并不具同義或近義關系,但由于詞義的孳乳繁衍漸趨同義或近義,最終形成同義復合詞。如“賊”在先秦是“毀壞、破壞、殺”的意思,“鄉愿,德之賊也”(《孟子·告子下》),“公患之,使獺組霓賊之”(《左傳·宣公二年》)。《世說新語》中有了“搶劫、盜竊”義,與“劫”同義,構成“劫賊”,“陳仲弓為太丘長,有劫賊殺財主,主者捕之”。
聯合式復合詞的形成說明,在最初階段其涵義的任意性指數攀升至詞義無經驗態頂點。兩個與現語義聯系甚密的語素形成之初或實有關聯,相距甚遠;或互不相關,隨著社會現象的演變及人們思維的轉型,兩語素在社會群體的民族思維定性及惰性影響下繁衍出新義。薩皮爾-沃爾夫假說巧用“雪”這一意象在母語為英語和愛斯基摩語的話語者間產生的不同,說明每種語言都以特有的任意方式將世界分成不同概念和范疇,并最終通過這種方式構建出屬于自己獨特的客觀世界和精神世界。語言朝著更貼近社會現實的方向延伸,漢語中聯合式合成詞的形成糅合了語言自身和社會的線索,展現語言的發展曲線。
二、聯合式合成詞的語素定型
古代漢語中單音詞甚多,單音詞的最大特點是多義性,這就限制了詞量的無限膨脹。但一個詞形也因承載過多內涵,造成理解困難,如“發”有“發射、發生、發動、散發、抒發”等多個義項,對任一包含“發”字句義的揣度都需依具體語境判別。單音詞同音和多義造成的交際混亂,使詞匯由單音節向復音節的轉換成為可能。王力先生認為,雙音詞的發展是對語音簡化的一種平衡力量。由于漢語語音系統逐漸簡單化,同音詞逐漸增加,造成信息傳達的障礙,雙音詞增加,同音詞就減少,語音系統簡單化造成的損失,在詞匯發展中得到補償[2](p2)。史存直的觀點大抵與之相同,認為其所以要改單音為雙音,源于詞匯日漸豐富,同音相混的現象日趨于嚴重,不得不設法加以解決。解決的方法一般是配上一個與原詞有關的字[3](p7)。
單音詞語義上存在的偏頗,勢必要求漢語有新的構詞法作為彌補。復合作為漢語構詞的重要手段為漢語不斷更新詞匯奠定基礎。張斌在《新編現代漢語》中指出,復合式都由詞根加詞根直接組合構成,這是漢語詞匯構成的基礎形式[4](p168-169)。他將復合詞分為同義、類義、反義、偏義四個小類和名素+名素、動素+動素、形素+形素三個大類。歸納如下表:

只有在探討復合詞的語義結構時,結合漢語構詞規則和考慮兩語素是否具有合用條件,才可能創造出新詞——或旨在延宕話語言語時間,或伸縮語言意義空間。上述表格所反應的聯合式合成詞的結構,由于功能結構較語義結構純粹,雖存有交叉現象但含義基本清晰。下文著重對語義結構加以分析。
三、語義結構
組成聯合式合成詞的語素存在內涵上的聯系,即相輔相成或相反相成。統觀整個聯合式合成詞的定型歷程,可據上文分三階段:嘗試、經驗和成型。任何語言的嬗變都不會一蹴而就。斯大林指出,語言從舊質過度到新質不是經過爆發,不是經過消滅現存在語言和創造新的語言,而是經過新質要素的逐漸積累,舊質要素的逐漸死亡來實現的[5]。聯合式合成詞的形成之前都有存在的理據和實現的可能,我們將成型要求分三方面:相同或相似性、相關性和相對性。
(一)相同或相似性
聯合式合成詞中由同義和近義兩語素融合成的合成詞比比皆是,如上表的“聲音”“道路”“孤獨”“完整”等等。暫且不論語素的功能類別,語義中影射的涵義仍存限制。相似性是指核心語素同與之匹配的語素有共同語義表現,如相同相近,此處相同指前后兩字同音同義,為一般疊言詞,如跳跳、謝謝等。
語言共性之一是追求符號與語義表現的經濟性,兩語素產生之初可能擁有等值含義,但隨著語言自身發展,會逐漸根據簡明、需要以及廣泛性要求自動選擇合適的詞語。漢語中真正意義相同的語素很少,如“使令”“囑托”和“交錯”,在分表“讓”“吩咐”和“交叉”義時語義基本等值。就聯合式合成詞語素結合的典型性看,相同性遠不如相似性能產。
相似性對漢語構詞影響較大,這同古代造字和用詞思想同源。象形、指事、會意等造字法,即是根據現實現象特點及在人腦中的反應創造出來,如“鳥”“門”,“車”等。而組成聯合式合成詞的兩個語素與此淵源甚密,語素間理性義基本相同,外延上略有差異。可從橫縱向加以說明。
首先,橫向主要針對各語素指涉的本源義進行剖析。現代漢語中許多合成詞語素義已融合,應從源頭探討語義變遷。經過始點的橫向比較有以下區別:
1.言語者積極性。古漢語中,“報”多用于復命,“告”指告訴。“言”與“語”作動詞都指說話,但上古“言”指主動跟別人講話,“語”是回答別人的問話,復合后差別淡化。
2.語義輕重。“病”指病得很重,“疾”指一般的生病。上古“盜”,指偷東西,“賊”指毀害。當名詞時,“盜”一般指偷東西的人,“賊”指亂臣。
3.抽象與具象。“道路”一詞,兩語素同含道路義,但“道”的引申義多為“路”沒有。如“思想”“學說”“方法”等。“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中意為思想學說,“路”無此義。
4.附加色彩。“狡”“獪”作動詞均有“狡猾、狡詐”的意思,合成后可作貶義或不作貶義。如:“我嘗與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獪耳”中,為“開玩笑”之義。“征伐”中“征”為褒義詞,只用于天子進攻諸侯,有道的進攻無道的。“伐”是中性詞,用于諸侯國之間,不是上對下,也不一定限于有道對無道。
5.側重點。足械曰桎,手械曰梏。合成后泛指拘束犯人的刑具再不分手鐐或腳銬。“銳”指鋒芒尖銳,“利”指刀口快。“完備”“恭敬”“士卒”等語素間都存在同類差異。
6.指代范圍。“殺”與“戮”指殘害生命,但“戮”的范圍比“殺”小,“殺”可指其它動物,而“戮”只指人且行為方式不同。“戮”是“責罰、陳尸示眾”,還可用于對活人的責罰。上古“臭”指氣味,包括好、壞氣味,到《世說》只指壞氣味。
其次,縱向方面,語言為社會現象。社會在發展,文化在延伸,語義也不會停滯。因此區分聯合式合成詞內語素的含義還應著眼古今之別。兩個帶相似含義的語素經歷演變,于今看來的確存在較大差別。但一詞的演變究竟源于意義的脫落還是內涵趨向深刻,其界限無法劃清。對一個詞的詞義雖可略知一二,但該詞的中心義、本源義何時何地發生變化同樣無從得知。因此,縱向角度思考同義復合詞的構詞顯得十分必要。如“饑謹”生詞之初,“饑”指糧荒,“饉”指菜荒,現融為一詞,釋為“同饑荒,指莊稼收成不好或沒有收成”。此外如“皮革”“朋友”“城郭”等,每個語素的語義都發生轉變,正由于新詞新義不斷涌現,為同義聯合構詞提供選擇空間,同義復合詞滋生成為可能。
(二)相關性
組成聯合式合成詞的語素,大部分語素義具同一性。徐通鏘先生認為,“這里每一組的兩個字的語義在分類的層級體系上同屬一類,它們所表示的只不過是同一個類下面的不同的‘象’”[6](p369)。我們可將相關性分為三類:
1.同屬一類。“衣”指上衣,“冠”指古代帽子總稱。二者理性義相距甚遠但基本義有相關性——人們借以抵擋風寒的憑借物。上古“詩”專指《詩經》,“書”專指《尚書》,因同為儒家經典而合用。又如“社稷”(同是古人信奉的神靈)、“戰士”(同是奮戰在戰場上的人)、“再三”(同為記數)、“晦朔”(同屬對陰歷的記事)等等。
2.反映同一事物。“稱”是稱量物體的重量,“量”指計算物體的容積。《莊子》中:“為之權衡以稱之。”“為之斗斛以量之。”又如“丈量”“衡量”等等。
3.同物不同面。如“牙齒”“耳目”“功名”“官吏”“聰明”等。“牙”是牙床后部的大牙,“齒”是排列在前面的牙,二者均屬牙類。“聰”指聽力好,“明”指視力好,同為說明人的某器官功能良好。
(三)相對性
漢語有部分合成詞由兩個反義語素——理性義上矛盾對立構成,習慣上卻能通用。幾個反義語素合成詞連用,語言獨具韻律感和音樂美。中國人好換位觀點,對消極現象常從對立方表述,使語言委婉得體,和緩而不極端,符合中國人含蓄內斂的表達習慣。但這種合用必須注意以下條件:
首先,反義語素的矛盾、對立需以關涉共同意義領域為前提。不同意義范疇的語素不能構成反義關系,無“同”即無所謂“反”,因此反義語素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聯系。當它們被用來構詞時,通過組合形成統一從而削弱反義語素的對立性,轉而強調事物兩面性和統一性。
其次,區別絕對但并不唯一。世上存在一些非此即彼現象,如非生即死,非直即曲,非離即合,但并非所有具象描述都絕對化甚至單一。“生死”與“直曲”存在理性內涵的極端對立,但從單個語素的對立面著眼,它描繪的現象不全面,也包含過渡態。如“上”的反面為“下”,也有“偏上”“偏下”,可直接援引“中”的語義態。“死”的對立面為“生”或“活”,“直”的對面是“曲”,也可為“歪”,具體語匯的選擇影射出言語者自身的思維定性和話語習慣。因此處于相對性兩極的語素,語義的參照帶有選擇性。
第三,相對性也可指顯露事物不同特性。古漢中“城”指內城,“郭”指外城。單獨一個“城”字無法延伸內外之義,相比“郭”卻顯出“內”義。已婚為“婦”,未婚為“女”同樣如此。
第四,反義語素在詞匯中出現的先后順序有規律可循,一般以尊卑、上下以及出現時間的先后為序。以尊卑為序的如“尊卑”“賓主”“男女”等;以長幼為序的如“長幼”“父子”“老少”等;以上下為序的如“天地”“手足”等;以時間為序的如“早晚”“朝夕”“始終”等。
我們發現復合詞語素和語素的關系不可割裂,相似性或相同性、相關性和相對性這三者如纏繞一起的藤無法割舍。必須注意如上分析只為更清楚認識復合式合成詞內語素的語義關系和分辨這類詞的現狀及未來走向,而不是為了分裂而進行的純粹區分。
四、結語
語素的結合從任意性經由時間論證,其中一部分固定,另一部分至今仍不具平衡性,一些詞甚至帶上可逆色彩。“追逐”“報告”“侵襲”等詞語與語義都已穩固,但“夫妻”“進退”“褒貶”尚未定型仍具組合的臨時性。“語言”“糧食”“來往”等非但未定型且具可逆性,“言語”“食糧”“往來”同樣成立。此演變方式不斷為語言注入新的活力,在漢語中以基本詞匯為建筑材料的結構中,將詞語的嬗變導入愈為靈活、生動的方向。
語言最重要的功能是交際,需要適應社會發展不斷拓展交際空間,因此它對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全方位開放,并有特殊機制和渠道接受交際中反饋回來的社會對交際的要求,據此改進結構。聯合式合成詞中的兩語素義原本在指稱對象,范圍輕重程度,行為方式、工具,語體色彩等方面存在差異,但復合成詞后語義融為一體,先前差別也隨即消失。
另外在研究字的本義時,我們慣用字形分析法、諧聲和系聯意義歸納法。《說文》釋“涉”為:“徒行歷水也。從水從步)。”[7](p1059)形象指出把淌水過河之義。看到“圍、幃、緯、煒”等字,也可通過聲旁“韋”推其讀音。這種思維方式同樣影響復合式合成詞的未來發展,人們可依據語義類義性狀和語法結構規則造出更多聯合式合成詞。目前二語素義已融合的聯合式復合詞,隨著語言細微化發展要求或許又會重新被視為一個新語言單位繼續同他語素融合成一個更大的話語組織,從而使言語者更準確地表情達意,語詞也更適應語言的發展和人們交際需要,漢語詞匯遂日臻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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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惠蓮 肖 靜 鄭嵐心,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