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行敷落”乃“佛道”二教別稱

摘 要：本文認為“旁行”“敷落”在儒典中指“佛道”二教，并考察了其中的原因。

關鍵詞：旁行 敷落 佛教 道教

歷史上對某宗教有著不同的稱謂，而要全面掌握它們，不僅要了解該教內部的情況，也當注意它在教外典籍和教外人士那里是怎樣稱說的。儒、釋、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大支柱，儒家典籍中對“佛道”二教的某些特殊稱謂就值得注意。

在宋元以來的儒典中，“旁行”常與“敷落”連用，列于經史百子之后，與通俗的凡將急就、稗官虞初并列，乃名詞性概念：

（1）今虞初稗官之說，旁行敷落之教，凡將急就之文，一有不習，則知恥之。（宋魏了翁《恥齋記》）

（2）作《古今韻會》，大較本之《說文》，參以古籀隸俗、凡將急就、旁行敷落之文，下至律書方技、樂府方言，靡所不究。（元熊忠《古今韻會舉要》序））

（3）自經史傳記，下至權謀數術、汜勝虞初、旁行敷落、百家眾技之文，櫛比而鱗次，入其室如登群玉之府而探蓬萊道家之名山焉，亡其為居之隘也。（元黃溍《陸氏藏書目錄序》）

（4）子本荄滋，爰歷六章，下逮師宜，散隸一變，真行再造，紀事載言，由茲有考。旁行敷落、異域之書，亦用義義，包括遺余。（元柳貫《溫州新建帝師殿碑銘并序》）

（5）先君子博雅能文——須溪號之曰“山中小集古”，尤偉公論議馳騁墳素，軼出旁行敷落，躪躒虞初稗官。（元歐陽玄《元故隠士更齋先生鎦公墓碑銘有序》）

（6）周天子在而魯哀公稱“予一人”，漢有帝而曹操稱孤，廝役稱仆射，婢妾稱夫人，旁行敷落稱經，抱樸聱隅稱子，今之人自稱相稱豈不厚？（元方回《王一初名字說》）

（7）字以文合，聲以音比，旁行敷落，侏離狄鞮，文軌同風，不能以一致。孔壁莫推，二經蕃廡，聱牙為今，簡儷為古。（元袁桷《七觀》）

（8）至長孺，其學益大振，九經諸史、下逮百氏、名、墨、縱橫、旁行敷落、律令章程，無不包羅而揆序之。（《元史》卷一百九十）

（9）陶劉宗雷有遺跡，錦苔不識逺公記。奇甸靈區迥異常，傍行敷落那能當。生賢下瑞在英俊，物華天寶呈文章。（明楊慎《升庵集》卷二十五）

（10）作《曹瞞傳》而為《通鑒》所輕信，皆別白而去取之；旁行敷落，間見錯出，其大旨歸于成人之美，不以成敗論英雄。（明黃淳耀《陶庵全集》卷二）

（11）圣人之經、儒者之傳、諸子百家之著述、歷代太史之紀錄，以及天文、地理、陰陽、律數、兵謀、術數、字學、族譜之雜出，敷落旁行、虞初稗官、燕談脞語之并興，其為說不同，為教亦異，而其為書，類皆學者所當讀而通之者也。（清朱彝尊《經義考》卷二百九十七）

上述各句中，“旁行敷落”總體指一個概念，還是各有所指，有待考察。文獻表明，“旁行”和“敷落”的意思并不一樣，而是兩個相對的概念，它們可以分別對舉：

（12）惟情合性，敷落之教之說乎？滅情合性，旁行之教之說乎？觀乎彼所見，則殊異乎吾所聞。（明楊慎《丹鉛余錄》卷七）

二者所指為何？前人有所論述。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九分析：

（13）鶴山（魏了翁）云‘旁行敷落之教’，旁行見《漢·西域傳》，敷落見《度人經》。

《漢書·西域傳·安息國》原文是“書革，旁行為書記”。從出典來說，《易·系辭上》中就有“旁行而不流”，《史記》《漢書》還有多例“旁行”，王應麟舉這一例，并非疏漏，而是自有所指。漢代佛教從西域傳入中國，來華的胡僧中不少是安息國人。佛教的文獻與中土文獻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橫向書寫①，因此，“旁行”由指橫向書寫的佛經，進而代指佛教。“旁行“也有單用的情況：

（14）白蓮有社一經過，會意由來不在多。滿目廬山青未了，聞鐘歸去意云何。我本三生兠率天，為差一念又塵縁。早知密意無多子，不著旁行貝葉邊。（宋朱繼芳《空山》）

（15）頗聞三生藏，中有萬寶赍。佛牙舍利涌，貝葉旁行稀。剖蚌慈相尊，破匣血縷飛。稽首所愿觀，為洗往昔非。(宋張孝祥《福巖》)

（16）他日謂余曰：“先生何以精通佛書如此？”余曰：“此儒書引佛書云爾，荒誕，旁行之書焉！暇究之乎？” （明楊慎《升庵集》卷六十“應真”條）

可見，“旁行”本指橫向書寫的佛經，進而代指佛教。“敷落”所出的《度人經》（全名《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乃道教經典，在儒家眼里，佛道二教并立，而各句中“旁行”與“敷落”對立，因此這并立對舉的兩個概念可能就是指“佛道”二教。用這個意思來理解上列各例，果然疑難冰釋。“旁行”指佛教的原因上文已述，“敷落”為何指道教需要進一步考察。

首先來看《度人經》中的“敷落”。此詞在《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兩見，嚴東（南朝齊）、薛幽棲（唐）、成玄英（唐）在對此經作注時，對“敷落”的含義都提出了各自的看法：

敷落神真，普度天人。東曰：敷，布也，落，置也。元始隨運度人，布置神真，以立三十二天，安鎮五岳，普度天人也。幽棲曰：敷，張也，落，廓也。敷張開設之貌，廓落廣大之旨，言此經神真仙化，敷張廓落人間天上，普度無窮。玄英曰：言天尊布落玉策真文，普度天人神鬼也。（《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四注》2/218②）

元始安鎮，敷落五篇。東曰：安，立也；鎮，守也；敷，布也；落，置也，五篇，真文赤書玉字也。幽棲曰：敷，施張也；落，廣廓也。于是元始以赤書玉字，敷張真文，安天之根，鎮地之源，敷落五方之色位，陶鑄陰陽之器物。敷張元化，靡有不備。（《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四注》2/225）

“布置”“布落”“敷張廓落”，說法不同。“敷落”在道經和其它與道教有關的文獻中還有不少用例：

（17）陽氣開明，赤文流光，敷落五度，開圖丹書。（《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經法》2/497）

（18）干羽春明玉扆閑，皇華躬遣祀稽山。蓬萊云霧隨封檢，敷落仙曹降佩環。（元王逢《送王季德主事祠南鎮還京》卷三）

（19）伏愿開明三景，敷落五文，九轉成真。（元虞集《設醮詞·三清》）

（20）于時云氣敷落，雨聲連續，竹檜森爽，涼浮幾席，間似有秋意。（元劉仁本《西樓喜雨》詩序）

（21）自赤明開圖，生天生地，萬有畢具，百千萬重，道氣結為云篆，發為靈文，然后萬范開張，五篇敷落，保制劫運，與天長存。（明張宇初《峴泉集》卷四）

（22）粵若太始，虛皇之廷，天貞丈人，象氣煉形，結畫神丹，出圖帝青，散亡荒角，振耀流霆，昭明三光，敷落九星，縱橫自然，非有使令，變合萬億。（《江西通志》卷一百四十二）

（23）保昌運以長存，握真符而不宰，將輯簡穰之福，茂陳敷落之篇。（元虞集《第三日早朝祭三洞四輔經箓傳教宗師祈百神效職臣鄰忠孝國祚延長》）

（24）至《列仙傳》《黃庭經》《真誥》等作，始謂人可不老不死；五代王建據蜀道士王喬者，偽撰《靈寶度人經》以惑世，始謂枯骨成人、發白再黒、齒落復生；龍漢開皇之年，敷落郁羅之天，妄注繆釋，謾誕詐諼。（元方回《有有空堂記》）

（25）匪織匪犁，解衣精饌，果報談三身，敷落演五天，求福田利益，覬羽化超升。（元方回《務本堂記》）

以上例子中的“敷落”都是動詞，隨文可理解為“照耀”“籠罩”“彌漫”“散布”等等。但綜觀“敷落”在這些例中的具體含義，都是“遍及”“遍布”的意思。由此可知，嚴東所釋的“布置”不是現代安排布置的意思，其中“布”相當于“遍”，“置”相當于“及”，成玄英的“布落”也是這個意思。薛幽棲的解釋，整體上與他們一樣，“敷張廣廓”或“施張廣廓”也是這個意思，大家對這個詞整體意義的理解沒有不同，不同在于，如何分析“敷落”的結構和它的構成語素。“敷落”的語義含有行為和范圍兩個方面，嚴說認為“敷”主要表范圍，“落”專指行為；而薛說“敷”主要指行為，“落”是“廓落”專指范圍。③

就語義而論，“落”本義是樹葉凋零，多指降落、衰減。據我們以上觀察，“敷落”一詞中，并不含有“落”的通常意義，所以，這個“落”不是沒有實在的含義。“敷”的本義是“施”，多指帶有“展開”意義的行為，用語言學的義素分析法來看，它含有兩個主要義素：“普遍”“及至”，也可以釋為“遍及”，所以“敷落”和“敷”同義，其中的“落”和“廓落”“廖落”“博落”“寥落”“獲落”“角落”中的“落”相似。④

從出典來看，“敷落”為典型的道教用詞。在清楚它的含義后，要理解“敷落”為何被用作道教的代稱，還可從《度人經》在道教中地位及其教旨等方面來找原因。

首先，《度人經》全名《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又稱《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或《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乃古靈寶經之一，收入《道藏》之首。⑤就《度人經》在《道藏》中的位置來講，乃道教的第一部經；《道藏》編纂者將其置于眾經之首，已表明它在道教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其次，《度人經》宣揚道教“無量度人”之旨，將度人作為修道成仙的必要條件，而且強調“普天度人”，稱為“萬道之宗”。即濟度不分凡人神仙，富貴貧賤，陽世陰間，天地萬類，一概度化不棄，可謂無所不包。《度人經》所宣稱的“仙道貴生無量度人”，是道教教理教義最簡明的體現。因此，《度人經》在道教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位置。尤其本經第一卷，被后世道教學者及道教信徒奉為萬法之宗、群經之首。而“敷落”的“遍及、遍布”義恰好與道教“普天度人”“法化眾生”的教義相通，于是，用“敷落”來代稱道教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研究項目“漢魏六朝道教典籍詞匯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06JJD870005。

注 釋：

①《西域傳》中的旁行即“橫向書寫”之義；另如：“自佛教東流，一時旁行之書，幾遍方內。”（明凌義渠《凌忠介公集》卷六）

②所引道教文句據北京文物、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的36冊明《正統道藏》，篇名后的數字表示冊數和頁碼，如“2/218”指此例在《道藏》第2冊第218頁。下類此。

③嚴注的“布”和“敷”義近，表示范圍的同時，也有表行為的意義；薛注用“敷張”“施張”釋“敷”，在表示行為的意義中，也有范圍的含義。但是，從他們對后一語素的分析可以看出，他們有不同的側重，嚴注認為這個詞重復了行為的意義，薛注認為這個詞中重復的是范圍的意義。

④嚴、薛、成三家注主要是隨文釋義，不可能要求他們從現代語言學的角度，將“敷落”放到詞匯系統中來考察。雖三家釋義有異，卻都有助于我們概括得出“敷落”的真正含義。

⑤《道藏》所收《度人經》共61卷，卷1為《度人經》本文，其余60卷乃后人增衍。

參考文獻：

[1]上海古籍出版社編.筆記小說大觀[M].南京：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

[2]任繼愈.道藏提要[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3]田誠陽.道經知識寶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4]胡孚琛.中華道教大辭典[Z].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5]張志毅，張慶云.詞匯語義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周作明，西南民族大學文學院；夏先忠，湖南懷化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