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視野中的對外漢語修辭教學

一、將對外漢語修辭教學放在文化視野中討論

現代修辭學認為，修辭就是特定文化情境中運用語言實現共識的重要手段之一。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修辭手段和修辭方法，在這些修辭手段的形成和運用背后，是特定的文化積淀。“話語場是指人與人的言語交流網絡關系，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對說話人永遠（包括未說話時）有影響力的話語積淀。這種積淀有時是即時生成的，有時是既定的并附有一定場景的語言用法。”因此，對外漢語修辭教學作為一種跨文化的語言修辭教學，不僅僅是向學生講授漢語修辭手段和修辭方法，還應該引導學生體會理解修辭現象背后的文化積淀。對于第二語言學習者來說，后者似乎更迫切、更必要。原因如下；

（一）跨越不同文化背景是對外漢語修辭教學的基本語境。修辭作為特別的語言表達方式和表達策略，凝聚著特定的民族文化內涵。對于漢語學習者，尤其是初中級漢語學習者，他們更需要解決的是了解隱藏在這些修辭現象中的文化意義，掃除可能導致解讀和溝通的障礙。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實現與漢語使用者的經驗對接，建構正確理解和掌握運用漢語語碼的必要平臺。在了解了修辭的文化意義之后，才談得上了解修辭的美學意義。

（二）從第二語言學習的特點來看，由于文化背景和語言學習能力的限制，要求第二語言學習者掌握和運用目的語的各種修辭技巧是很難實現的目標。從漢語使用情況來看，除了以研究為目的的學習者，絕大多數漢語學習者只是將漢語作為基本交際工具，以完成日常交際任務為目的。對他們來說，自己的漢語輸出只要達到規范準確就可以了。因此，他們在學習上更強調對修辭的理解，而不是對修辭的運用。目前，漢語水平考試等級大綱中有詞匯、漢字、語法等級大綱，沒有修辭等級大綱。國內其它權威的漢語教學等級大綱中也沒有專門的修辭教學大綱。

（三）對外漢語教學的對象主要是成年人，他們已經具有成熟的認知能力和抽象思維能力。這些漢語學習者雖然是從零起點學習漢語，但他們對修辭的理解和學習能力遠比學習母語的中小學生要強，向他們講解修辭背后所蘊涵的文化內容是必需的，也是可接受的。

二、對外漢語修辭教學的三個文化層面

語言學習其實就是一種文化學習。在文化視野中考察對外漢語修辭教學，就是注重修辭現象所體現的文化意義，通過解讀這些文化意義，幫助學習者更好地了解和掌握語言信息的內涵。本文以《漢語教程》一年級第三冊（下）和《快樂交流·階梯會話課本》（上下冊）中出現的修辭現象為依據，認為初中級階段對外漢語修辭教學可以從獨特的民俗文化、獨特的思維方式和獨特的認知特征三個層面來講授修辭的文化意義。

（一）修辭現象所體現的民俗文化意義

民俗文化包括民間交往的習俗，也包括民間娛樂禮儀生活的習俗。在各民族自身的民間交往習俗中，一些運用修辭手段構成的語言單位，逐漸固定并用于特定的對象和場合。另一方面，不同民族的娛樂生活、故事傳說、禮儀制度等，也通過借代、聯想、跨境使用等成為索緒爾所說的“語言的事實”。在許多文化中，這種修辭所體現的民俗文化意義是普遍存在的。

（1）馬克：小姐！

中年婦女：哈！（大笑）我可不年輕了，你叫我“大姐”吧，叫“同志”也行。（《快樂交流》上冊，57頁）

（2）斯蒂溫：先生，請您給我修修車。

修車人：嗬！您太抬舉我了，不敢當，不敢當。您叫我“師傅”吧，叫“大爺”也行。（《快樂交流》上冊，58頁）

以上兩例都是稱呼語的使用，而這些稱呼語在漢文化中，有著不同于英語文化的意義。“小姐”在英語中，本指未婚女士，在中國，則用來指年輕的姑娘，近來又有指從事服務行業的女子；“先生”在中國是指有文化、有較高身份的人，不用于指普通百姓。

（3）戴維克：伯父不在家？

周鵬舉：我父親故去了。（《快樂交流》下冊，77頁）

（4）周鵬舉：哎喲，壞了，杯子碎了。

奶奶：沒關系，碎碎（歲歲）平安。（《快樂交流》下冊，78頁）

例（3）、（4）使用的是委婉和諧音的修辭手法，現在它們都已成為固定的語言單位被使用。“故去”是對死者表示尊敬的委婉用語，“碎碎（歲歲）平安”則體現漢民族求吉利的習俗。

（5）話說“慢點兒”（《漢語教程》27頁）

（6）一個人運氣好，受歡迎，漢語叫“走紅”。 （《漢語教程》163頁）

（7）要說一個人是“紅人”，說明他很受領導重視。（《漢語教程》163頁）

（8）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快樂交流》下冊，167頁）

例（5）、（6）、（7）都來自中國民間娛樂形式——戲曲和說話。“話說”本出自古代的專業性娛樂形式，“說話”，即講故事。“話說”表示開始對某一話題的講說，引起聽眾的注意，是講故事的開篇詞語，也用于篇中轉入另一話題的開端。之后，被人們借用為講述某一件事情的開始。說話本來也是一種修辭的使用，現在已凝固成基本詞語。但在使用中也仍然帶有一種講故事的色彩，比“說說”有更強的敘述性，通常用于介紹一件事的來龍去脈。“走紅”本指演員出名，以前戲班會把承擔主要表演任務的有名望的演員名字用紅色寫在招貼上，用以招徠觀眾。后用來比喻人的出名、被重用或受歡迎等。例（8）“泥菩薩”的比喻則來自中國民間的宗教習俗。

（二）修辭現象所反映的漢民族認知特征

修辭是“在某一方面，不管在語義上或在句法上，對日常語言常規的偏離”，而這種偏離，則與人的認知模式有著內在的聯系。因此，R·什爾維茲指出：“修辭”是具有“認知功能的”。人類有著共同的聯想能力，使得不同語言中有著許多共同的修辭手段；但引起聯想的此物與彼物，表述聯想的語言方式，卻有著不同。如果說，修辭現象中所體現的民俗文化是比較淺層的文化意義，帶有更多的物質性。那么，修辭現象中所反映的漢民族認知特征就是比較內在的文化層面，帶有更多的精神性。前者學生是比較容易了解和掌握的，后者則需要教師的深入解說。

（9）外國留學生的漢語考卷中，有這樣一道填空題：“他為解決這個問題，可真是絞盡（）汁。”

考卷收上來以后，老師發現，學生們的答案各種各樣，但沒有一個人是正確的。有填“絞盡墨汁”的，也有寫“絞盡乳汁”的，有的說是“絞盡果汁”，還有人填的是“絞盡橘汁”。

老師在講評時說：“同學們為了答這道題，可真是絞盡了腦汁，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寫出‘絞盡腦汁的。’”學生們不滿老師的講評，問：“老師，腦汁怎么能絞呢？”（《漢語教程》13頁）

這里“絞盡腦汁”屬于暗喻用法。就是把人的腦袋比作水果，是可以絞出汁來的。暗喻只出現本體，不出現喻體和喻詞，“運用描述喻體的詞項（一般是動詞或形容詞）來直接描述本體，把比喻潛藏在所用來描述的詞項中。”（辭格與詞匯，44頁，李國南，2001，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世界上許多民族語言都使用暗喻，但不同民族對本體、喻體的聯想方式、聯想類型會有差異，這種差異來自不同的民族文化觀念和文化心理。中國人的傳統觀念認為，人的身體內部有很多液體，精華元神就貯藏在這些液體中，尤其是貯藏在重要器官的液體中。而人的活動，無論體力活動還是腦力活動，都會損耗人的精華元神，這種損耗表現為損耗人身體的液體。所以，漢語中就有諸如“流干眼淚”“嘔盡心血”“絞盡腦汁”“嘔心瀝膽”的說法。外國學生缺乏這種文化背景，所以就會對“絞盡腦汁”感到困惑。

（10）人對自己演慣了的角色，如果有一天發生改變，總會或多或少有點兒不適應。（《漢語教程》41頁）

（11）好幾十秒鐘，我仍然找不到話說，試著講了幾句，連自己都不知道講的是什么。我知道這下完了，心中已開始打退堂鼓：與其在講臺上出洋相，還不如趁早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去。（《漢語教程》41頁）

（12）一個人運氣好，受歡迎，漢語叫“走紅”。 （《漢語教程》163頁）

（13）要說一個人是“紅人”，說明他很受領導重視。（《漢語教程》163頁）

（14）她們生活在一塊兒嘛，當然就要有點兒好戲看了。（《快樂交流》上冊，32頁）

例（10）、（11）、（12）、（13）、（14）中的“角色”“退堂鼓”“出洋相”“走紅”“紅人”“好戲”都是表演行當的術語跨境使用。“角色”本指被扮演的人物類型；“退堂鼓”是人物下場的特定鑼鼓格式；“走紅”本指演員出名。這種表演行當的術語的跨境使用，蘊涵的是中國人對人生的認知——人生如戲。這種認知在很多文學作品中都有反映。獲柏林電影節大獎的《霸王別姬》就是這一理念的體現。由于這種修辭形式被如此廣泛地使用，以致于現在的人們甚至已經意識不到它的修辭意義了。

（15）一回生，二回熟。（《快樂交流》上冊，17頁）

（16）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快樂交流》下冊，27頁）

（17）有能耐吃肉，無能耐喝粥。（《快樂交流》下冊，28頁）

（18）不能一口吃個胖子（《快樂交流》上冊，138頁）

（19）那感受也是酸甜苦辣都有（《快樂交流》下冊，4頁）

中國是注重飲食的國度，飲食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內容。中國人不但善于烹飪，講究飲食，而且可以幾乎將一切事物與飲食烹飪聯想起來。一切事物幾乎都可以用與飲食烹飪有關的動作或事物來表示。連老子都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把烹飪與政治聯想了起來。

（三）修辭現象所蘊涵的漢民族思維特征

重整體思維、重形象思維，重直覺思維等是漢民族思維方式上的明顯特征，這些特征也體現在漢語修辭的運用中。漢民族的傳統思維傾向于對事物作框架性的整體把握，而這種整體把握的框架又經常建立在感性經驗的非邏輯性的直接抽象之上，而不重視對概念的定義和分析。這使得漢語修辭更注重語境，尤其在文學語篇建構上也更重視整體形象的象征意義，而不是像西方文學作品那樣更強調細節的逼真描繪和感情的直接抒發。

（20）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快樂交流》下冊，179頁）

（21）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漢語教程》9頁）

例（20）表達的是一個極有哲理性的主題，即美好的事物總是易逝的，為此，作者感到無奈和悲哀。這一主題并不是直接說出來的，而是用象征手法，通過描寫傍晚的景色，為主題的升華營造出一個讓人遐想的空間語境，使人們在對夕陽的留戀中體會到詩篇的主題。例（21）中，作者不是讓主人公正面傾訴自己的痛苦和相愛之心，而是運用比喻的修辭方法含蓄而模糊地表現有情人難以相見的痛苦和心心相印的默契。至于痛苦的程度和相知的感覺就全憑讀者自己去揣摩想象了。

三、結論

語言是一種交際工具，語言交流是為了在說者與聽者之間達成某種共識，而能否實現這種共識，不僅是語言層面的問題，也是文化層面的問題。當然，對外漢語教學中的文化教學，更多的應該體現在對語言材料本身的學習中，也就是體現在對修辭語用現象的學習中。本文分析所依據的《漢語教程》是公認的規范的精讀教材，《快樂交流》則是一本很典型的采用“結構——功能——文化”模式編寫的口語教材。選擇這兩本教材進行分析，正是想探討在語言教學過程中，如何依據教材語料圍繞修辭現象展開文化教學，強調使學習者理解體會修辭現象背后的文化積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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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瑩，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國際交流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