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灤縣,當一家占地千畝、員工逾4000人的鋼鐵廠拔地而起,激烈的博弈就開始了。一邊是發展,一邊是污染;一邊在賠償,一邊在上訪。然而這場博弈并沒有任何懸念,兩年,305元——當地村民從此失去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
河北省灤縣的205國道邊上座落著唐山東海鋼鐵集團有限公司的鋼鐵廠,這是家占地面積逾千畝、員工逾4000人的企業。
《小康》記者站看到廠區內的幾個大煙囪吞吐著濃煙,粉塵污染使周邊莊稼都蓋上了厚厚的一層灰,而鋼鐵廠排出的污水源源不斷流向周邊的莊稼地。記者了解到,從鋼鐵廠建立的那一天開始,企業與當地村民的沖突愈演愈烈。
鋼鐵王國的建立
2003年,來自福建的林國鏡在縣委有關領導的陪同下考察當地各方面的情況,決定在此興建他的鋼鐵王國。林國鏡的投資對這個擁有53.5萬人口,耕地面積達83.5萬畝的典型農業大縣來說,無疑是天上掉下來“財神爺”。按照當時縣委一個領導的說法,一個無親無故的外鄉人肯為縣里做建設、投資,沒有啥不同意的,大家都說“中”。
投資要用地,而林國鏡看上了灤州鎮后周村附近的土地,那是一片耕地??墒牵吨腥A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第六十三條規定: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的使用權不得出讓、轉讓或者出租用于非農業建設?!逗颖笔⊥恋毓芾項l例》第十九條也規定:征用、劃撥耕地三畝以下,其他土地十畝以下的,由縣、縣級市人民政府批準,并逐級上報省土地管理局備案;征用、劃撥耕地十畝以下,其他土地二十畝以下的,由設區的市人民政府批準,報省土地管理局備案;超過上述限額的,報省人民政府審批。顯然,如果按照正常手續,需要漫長的時間。
投資辦鋼鐵廠是件大事,又能賺錢,又能拉動當地的經濟增長。反正領導都開口了,發展起來市里、省里都能有面子,于是就有人出提出,先做再補。村民那邊則由村里出面協調。
所謂的“自愿出租”
接到任務后,村里立即召開雙委會、黨代會、代表會,要求盡力說動村民。后周村村民秦淑芬告訴《小康》,為了這個事,開會的時候鎮里、縣里的頭頭都來了??纱迕駛儾⒉毁I政府的帳,一位村民告訴記者,自己種了一輩子的莊稼,啥也不會,如果沒了地,不知道能干啥。而村里稍微有點文化的人都說這個鋼鐵廠建成后污染會很嚴重,對身體不好,如此一來村民們就更不同意了。
為了避免投資商退場,縣里安排人員確保施工現場安全動工。挖土機、鋼筋、水泥、人員在“緊密的保護”下如期到場,而后周村前來阻攔的村民被派出所“如數”勸回,帶頭的村民則被帶走。
經過幾番 “較量”,村民在大隊書記和縣里的安排下,與投資商簽訂了“自愿”的土地租賃合同。

一份違法的合同
在村民向《小康》記者展示的兩份一、二期土地租賃合同里,記者看到如下字樣:為了促進本地經濟發展,支持唐山東海鋼鐵公司(二期擴建)工程,乙方自愿將承包土地XX畝,以租賃形式給東海鋼鐵公司使用。土地租金和支付方式為:每畝土地每年租金捌佰元(800元),租金支付方法為一年一付。兩份合同有一個共同之處:這兩份土地租賃合同的甲方、乙方、擔保人分別是村民委員會、村民和財政分局,而實際使用土地的合同主體,唐山東海鋼鐵公司,在合同中卻不承擔任何責任與義務。
《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關于征地補償是有明文規定的:征用耕地的補償費用包括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以及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的補償費。各地方則自主決定內容,一般青苗補償為每畝5000元。而耕地若要成為工業用地,則必須經過征地,招、拍、掛。國家國土資源部也曾下文要求各地依法嚴肅查處“以租代征”違法違規用地行為。
但是,一期占地500余畝的唐山東海鋼鐵廠似乎并不受這些法規的約束,在一系列的“綠燈”之下,數月后建設完畢,并于2005年9月13日組建成為一家集團有限公司,正式更名為唐山東海鋼鐵集團有限公司。
沖突了,再補305元
政府滿意了,企業笑了,可鋼鐵廠周邊的村民卻倒了霉。后周村的一位村民告訴《小康》,鋼鐵廠建成后,一刮東風,到處都是鋼渣、黑渣,連衣服都不敢曬,甚至連喂牲口的草上面也是黑黑的一層鋼渣。為此,村民們多次向村里、鎮里、縣里反映,可都石沉大海。
在上告無門的情況下,2006年的一天,村民們把東海鋼鐵廠的大門堵了起來,一堵就是兩天。后周村村民老秦告訴記者,鋼鐵廠方面拿著鐵鋅管與百余村民進行了激烈的打斗,他們見人就打,年老的架起拖到一邊,年輕的就下狠手。最后,這一事件以政府出面為“和事佬”協調解決,除了賠償在打斗中受傷的村民醫藥費外,鋼鐵廠方面答應給后周村每人305元的土地補償款,費用總額為40萬元人民幣。
后周村有9戶離鋼鐵廠最近,他們的莊稼地、水井以及種植的果蔬都受到最大程度的污染,他們覺得除了土地補償外,還應有環保方面的補償。村民老秦告訴《小康》,他曾代表這9家向村支書王滿反映問題,可當找到王滿時,這個村支書則剛剛從東海公司下班回來;又去找鎮里分管環保的高銀副書記,可高書記要么不在,要么就讓他等等,一來二去跑了不下幾十趟都沒有結果,一拖就是幾年。
老秦說,他還找了縣里,一樣沒有任何結果。9戶人家也曾一起進京上訪,可剛到市里就被勸了回來,每人發幾百元的安撫費作罷。
到底在躲什么?
根據后周村村民的描述和當地信訪辦的登記記錄,灤縣和灤州鎮兩級政府是鋼鐵廠建立過程的參與和審批者,而當《小康》記者向灤州鎮鎮長宋建華詢問此事時,宋建華卻如此回答:東海鋼鐵是縣里的納稅大戶、重點企業,也是鎮里的支柱產業。該企業與后周村村民的污染糾紛,他并不是很清楚,只是略有所聞。對村支書王滿在企業任職一事,他有聽說,但沒有具體了解,如果核實清楚,會進行處理。至于其他具體情況,他稱要等分管環保的高銀副書記下鄉回來,高比較了解。
后周村村民卻不同意鎮長宋建華的說法,一位村民告訴《小康》,開協調會的時候都在,說不清楚,這不是明擺的裝傻么?這個村民還打了個比喻,以前貓是抓老鼠的,現在是貓鼠共榮,魚肉吃多了,貓不抓老鼠也很正常了。
東海鋼鐵是否擁有土地證,其占用的土地是否為耕地,其手續是否健全,是否經過正常審批?鋼鐵廠的建立是否已經經過必須的環保測評?《小康》記者帶著這些問題又來到灤縣國土資源局和灤縣環保局,希望弄個明白。
灤縣國土資源局的辦公室主任崔杰告訴記者,分管領導上大連了,耕地保護中心的兩名經辦人員去了石家莊,自己無他們的電話,所以無法核實。
當記者聯系上灤縣環保監察大隊梁向東大隊長時,梁隊長在電話中表示,自己根本不清楚這個事情,如果要找相關材料可以到管理股或者辦公室。但在管理股記者根本找不到一個人。
當記者試圖詢問一名環保局工作人員時,該工作人員表示,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該局辦公室趙燕軍主任則稱,分管檔案的人員生病了,現在無法得知是否有環評報告,自己對此沒有任何印象。
在灤縣環保監測站,當記者向該站劉永春站長了解東海鋼鐵是否有環評前的檢測報告時,劉站長表示需出示記者證件后方可告知??稍谟浾叱鍪就曜C件后,劉永春扭頭就走并稱沒有局長崔建國的同意自己不會發表任何言論。
只是在環保局的行政服務大廳,一位環保局的工作人員難得地給了《小康》記者這樣一個說法:灤縣現在沒有一家污染型企業在生產,而且也嚴格遵守國家規定,對縣里國道、高速公路兩邊可視范圍內的污染企業統一都已要求關門停產,確保奧運期間的空氣質量。
記者再次站在田間,用相機拍下煙囪正吐著濃煙的鋼鐵廠。
對不上的賬目
政府說沒有截留一分錢,而村民卻沒有看到該得的錢,這里誰在說謊?為了解真相《小康》記者來到了唐山東海鋼鐵集團有限公司。
該公司監察審計部的余部長接待了記者并給出這樣的答案:公司從來都是守信用的,這些土地補償款早已在合同簽完后發放出去(給政府),而且是分兩次,一次為17萬,一次為40余萬,公司并沒有拖欠一分錢。至于為什么村民沒有拿到錢,他表示這個需要和政府求證。當記者提出是否給村民支付了環保污染補償費用時,余部長稱不知道有補償這樣一說。他向記者肯定,唐山東海鋼鐵集團有限公司手續齊全,歡迎各級媒體前來監督。當記者提出看看該公司的土地證和環評報告以及環境監測報告時,余則以公司法人代表不在家為由拒絕了。
鋼鐵公司支付了兩次款,而村民只拿到一次錢,宋鎮長則表示鎮政府沒有截留,那錢究竟哪去了?記者再次與宋鎮長取得聯系,宋鎮長做了這樣的解答,鎮里沒有截留過一分錢,全部下撥到村里,由村里統一安排支付,他們也已多次派人督促村里盡快落實,至于為什么沒落實,他也不得而知。但他表示會盡快查清楚這個事情,一旦核查清楚,無論牽扯到誰該撤職的撤職,該清退的清退,絕不留任何情面。
誰來讓監督透明?
一個如此龐大規模的鋼鐵公司,它的手續到底是否齊全?直至記者截稿之日,依然沒有人來回答這些問題。
灤縣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員向《小康》表示,城市在發展中確實會遇到些許問題,可這并不影響大局。這個并不是只有灤縣才有的特色,這是很多地方都普遍存在的問題。
那么,土地強征、環保評測、補償費用,所有這些關系到農民生存與利益的關鍵問題,究竟誰來為他們做主?誰來監督?誰來讓監督透明呢?!
采訪側記>>
《小康》記者在后周村做完采訪并由村民帶領前往鋼鐵廠外圍進行查看和拍攝照片時,兩名身穿類似警員服飾的男子攔住記者并阻止記者拍照。當記者詢問其是否為當地派出所警員并要求出示證件時,一名理著平頭的男子回答道,他們是廠里的聯防,沒有證件。幾分鐘后又從遠處奔來3個身穿類似服裝的男子,并動手拉扯記者,不讓記者離開。
見記者采訪遭到粗暴對待,村民紛紛上前解圍。此時從大路邊開來一輛警車,一名身穿便裝的平頭男子和其他5名聯防人員口語了幾句,將記者和村民堵在了路中間。后來該男子在接到一個電話后,帶著5人開車離去,一名村民發現這輛警車沒有任何牌照。
次日,鋼鐵廠相關負責人聽說記者到來,拿出厚厚一沓錢,希望記者就此罷手,記者當場嚴厲拒絕。但是幾天后,記者的上級單位接到舉報電話,說該記者在企業進行敲詐勒索活動。
在幾日的采訪過程中,記者不斷接到說情的電話,都是勸記者勿須再調查下去。就在記者截稿之時,該企業一名負責人給記者打來電話,揚言企業不會因為記者的報道而關門,不是記者說了算的。
“在那里,至今有人無法無天,”當地村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