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本文以“的確”一詞為考察對象,從歷時的角度考察了其副詞化過程,認為詞義的主觀化、句位的改變和分界消失是導致“的確”語法化的重要機制。在此基礎上從共時角度分析了“的確”在現代漢語中的用法,得出的結論是在歷時演化和共時平面上都體現了主觀化的印記。
關鍵詞:“的確” 副詞化 主觀化 歷時 共時
本文使用的語料大部分出自北大語料庫,轉引的個別語料將另作說明。
一、“的確”一詞的發展軌跡
根據太田辰夫(1958)的研究,“的確”一詞在早先是用作形容詞,后來才被用作副詞。很明顯,“的確”經歷了一個由形容詞到副詞的轉變過程,而作為形容詞的“的確”在現代漢語中已經基本消失。①根據所搜集的語料,“的確”作為形容詞的最早用例出現在南宋的《朱子語類》中,如:
(1)只是見得不完全,見得不的確。(卷第九)
(2)明道說話超邁,不如伊川說得的確。(卷第九十一)
同時,在《朱子語類》中還發現了充當狀語的“的確”,但僅有一個例句:
(3)大抵不比詩書,的確難看。 (卷第六十七)
從例(3)中可看出,“的確”后面已出現形容詞“難看”,理解為“完全確實,表示十分肯定”②是合乎情理的,與現代漢語中的用法一致,但是這個作狀語的“的確”仍然是形容詞,充當狀語僅僅是萌芽,在元代和明代的語料中也各發現一例充當狀語的用法:
(4)熬公,福州人,有詩名,仕至安子無司參議官,后邨劉尚書志其墓,今觀其評,的確峻峭。(《敖器之詩評》)
(5)你丈夫的確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婦相逢有日。(《喻世明言第四十卷·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可見,在宋元明時期,“的確”充當狀語的使用頻率很低,其他用例基本上都是作為形容詞來使用的。發展到清代,副詞“的確”的用法逐漸增多,但是形容詞“的確”還是十分活躍的,兩者的使用頻率不相上下,所占的比例大約為4:3。這表明新形式或新用法出現以后,并不是一下子就完全替代了舊有形式,而是在語言發展中展開了激烈的競爭,這個過程很漫長,發展到現代漢語,“的確”完全成為一個地道的副詞,形容詞“的確”退出歷史舞臺。
二、“的確”的副詞化過程及形成機制
根據解惠全(1987)的研究,虛詞的復音化往往是與單音詞的虛化相伴隨而實現的,即復音虛詞的各個語素有許多是由單音節實詞或相對較實的單音詞演化而成。我們知道漢語詞復音化的途徑之一就是同義詞或近義詞連用,解惠全稱這種途徑為“非句法構詞途徑”,指兩個語素在作為單音詞時,彼此之間不能構成主謂、聯合、偏正等句法關系,只是由于經常在某種特定的語境中相連使用,逐漸凝固,演化為復音詞。復音詞“的確”的形成大體經歷了這一過程。據太田辰夫的考察(1958),“的”作為副詞用,約開始于唐代,后世沿用,如:
(6)令又敕斷佛教,切令禁斷,向北州縣人心粗惡,見將佛教像隨身行,的應作障礙,罪及違敕。(《佛經入唐求法巡禮行記》)
(7)遠公曰:“賤奴若有此意,計謀阿郎,愿當來世死墮地獄,無有出期。但請阿郎勿懷憂慮,的無此事。”(《敦煌變文集·廬山遠公話》)
(8)若言(庾)炳之有誠于國,未知的是何事?(《宋書·庾登之傳》)
(9)城中太守的何人?林下先生非我身。(《蘇軾詩集·光祿庵》二首之二)
例(6)(7)中的“的”是“確實、實在”之義,表示對動作行為的強調、肯定,側重于強調動作行為或所說事物的真實性;后兩例是“到底、究竟”之義,表示對事情真相的追究,一般多用于疑問句中。
“確”,形成副詞的用法比較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了,表示態度堅決、堅定,后世一直沿用,例如:
(10)進拜尚書令,子儀確讓。(《新唐書·郭子儀傳》)
(11)其次則求夫操履近正,而不為詭異駭俗者確守先儒經義師說,而不敢妄為奇論者。(《元史·虞集傳》)
根據以上分析,“的”虛化為副詞以后出現了兩個詞義:一是指“確實、實在”,二是為“必定、究竟”。很顯然,“確”與“的”連用時有一個選擇的過程,因為“確”表示“態度肯定、堅決”,所以,它與“的”表示追問的第二個詞義不相容,自然而然選擇與它本身意義相近的“確實,實在”義形成組合。但是,“的”和“確”最初連用也是極不穩定的,例如③:
(12)只是此數個文字分白的確,更不須別文字也。(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五》)
(13)本朝只是守得‘鴻和爾大山腳下為界’及‘地里屬寧化軍’兩句確的照據。(同上)
在同一著作中同時出現了“的確”和“確的”兩種組合,且都表“確切,真實”之義,這說明它們的結構還不是很緊密,可看作是處于由詞組到單個詞的過渡狀態。隨著時間的發展,形式趨于固定,“的確”通過競爭戰勝了“確的”,逐漸成為優勢語序,兩者經常連用也導致分界消失(boundary loss),逐漸凝固成一個詞。
“的確”作為形容詞時,基本處于定語、謂語、補語的位置,表示為“真實、確切”,表達的是對事物性質或動作行為的客觀真實的描述。我們暫且稱之為描述性的客觀義。
再來看以下例句:
(14)你的帳簿呢,我不敢知道;我們這邊帳簿,是的確沒有這一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15)王胡子道:“而今倒有個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爺說,說你家的確是冒考不得的。”(《儒林外史第三十二回》)
(16)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句話,卻是的確有的。(《兒女英雄傳)第二十六回)
(17)好在金大人不是外人,我老實告訴你,我的確是孝琪那里出來的,不過人家說我卷逃,那才是屈天冤枉呢!(《孽海花》第三回)
上一節我們提到在宋元明時期已經出現了形容詞“的確”充當狀語的現象,但這種用法的使用頻率很低,直到清代中后期,這種用法才逐漸增多。以上例句中,“的確”的句法功能發生了轉變,已經由定語、謂語、補語的位置逐漸處在了狀語的位置,修飾限定后面的動詞或動詞短語,意義為“確實、實在”,表示說話者而非句子的主語對事物性質、動作行為的肯定。這種表達說話人或作者對事件的評判或態度的意義,我們暫且稱之為主觀義。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形容詞“的確”處于狀語位置的頻率增加,而作謂語、補語和定語的功能逐漸退化。能處于或經常處于謂語的前面,它的意義又使得“的確”不是句子的主語,所以,“的確”只是對謂詞性成分起限定作用,具有了副詞的句法功能。詞義也由描述性的客觀義轉變為評判的主觀義。
根據楊榮祥(2001)的研究,在漢語發展過程中,兩個單音節詞按照一定的構詞規則結合成一個合成詞,這個合成詞最先是用作實詞,后來再由實詞虛化為副詞。通過論述,可以看出“的確”的情況亦如此。以下是“的確”的副詞化軌跡:

三、在共時平面對“的確”的分析
通過歷時的分析,我們對“的確”的演化過程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了解:由意義的實在到意義的虛化,由表示對客觀事物真實性的確定到對謂語動詞的主觀肯定,從定語、謂語、補語位置轉變到狀語位置,從而由形容詞轉變為副詞。發展到現代漢語,“的確”作為副詞主觀性越來越強,語義越來越虛化,句法位置也越來越靈活,這些都體現了語言主觀化。
在現代漢語中,“的確”一詞的句法位置更加靈活,不僅可以出現在句中,也可以出現在句首,有時候還可以單獨成句表達一種主觀態度。根據張誼生(2000)的研究,把像“的確”這樣的副詞劃歸為評注副詞,認為這類副詞的位置具有靈活性,不僅可以出現在句中修飾謂語,對述題進行主觀評注,而且在特定條件下還可以出現在句首,充當句首修飾語或高層謂語,對整個句子或整個命題進行評注。這種位置上的靈活性也影響著“的確”的評注轄域。句首“的確”在句法上可以充當高層謂語,大多是全幅評注,是說話者對整個事件、命題的主觀肯定,但有時也可以是半幅評注;凡是只能位于句中的“的確”,只能是半幅評注,也就是只對述題部分進行評注。持有類似觀點的還有史金生(2003)。認為從語義轄域角度看,如果一個詞有能夠易位和不能易位的兩種用法,能夠移到句外的用法,語義轄域一般要大于不能易位的用法。例如:
(18)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孔乙己》)
(19)的確,我想寫一本書來記錄中國的城市的歡笑。(《桂林的受難》)
例(18)中的“的確”出現在句中,修飾限定的是后面的謂語“死”,因此,只是對述題部分的半幅評注,表示說話人確信不疑的態度;例(19)中的“的確”位于句首,后面有停頓,評注的轄域覆蓋了整個句子,是高層謂語。
金立鑫(1997)認為根據“動不如不動”的經濟原則,“動”總是有它特別的理由,在語用上被移動的成分總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的確”之所以具有句法位置上的靈活性,我們認為與說話者的視角(perspective)有關。所謂視角就是說話人對客觀情狀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狀加以敘說的出發點。如果說話人的視角是想對句中的述題進行主觀的肯定判斷,那么在語言的表現上就是用“的確”來限定句內成分;如果說話人的視角是要對整個事件或是整個命題進行肯定評判,那么在語言上就會表現為“的確”位置的變化,由限定句內成分轉移到整個句子的外圍來限定整個命題,從而實現了句法位置的轉移。因此,“的確”句法位置的進一步轉移是由于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造成的。
綜上,從歷時和共時兩個角度,可以看出“的確”一詞在語義、句法位置和語用功能上的角色轉換:

同時,通過對這三個方面的考察,我們認為主觀化的研究帶有歷時和共時的雙重取向。從歷時看,主觀化是一種語義—語用的演變,側重“語法化中的主觀化”;從共時看,主觀化是實體與實體之間客觀關系和主觀關系的重新調整(re alignment),確切地說是一種轉變(shift),即實體的客觀關系減退,而主觀關系顯現出來。④
附 注:
①只在魯迅的文章中還可見到兩例:(1)別人我不論,若
是自己,則曾經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墳》)(2)靶子是該用槍打的東西,我從前年九月以來才知道這名目的的確。(《花邊文學》)
②參看《現代漢語八百詞》
③均引自《宋語言詞典》。
④引自Concept,Image,and Symbol:The Cognitive Basis
of Grammar.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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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Langacker Concept.Image and Symbol:The Cognitive Basis of Grammar[M].Berlin/ New York:Mouton de Gruyter,1991.
(王 荔 劉景春,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