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賦鋪張揚厲的表現(xiàn)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序》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楚之騷，漢之賦，六朝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xué)，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薄度珴h賦·序》中，清代焦循也表達(dá)了同樣的見解：“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欲自楚騷以下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眱蓾h文人大多致力于漢賦的寫作，不少人為此耗盡了畢生的精力，形成文壇一時的繁盛景象。漢賦“苞括宇宙，總覽人物”，從微觀到宏觀，從空間到平面，從精神到物質(zhì)，無所不在，盡情的鋪張揚厲，展現(xiàn)大漢強(qiáng)盛的國度氣勢和整個時代人們精神的風(fēng)韻，它反映著漢代的時代特色，體現(xiàn)著漢代的人文追求，它也就是整個文學(xué)史中獨樹一幟的文學(xué)代表，有焦循、王國維那樣的看法也是合乎道理的。

劉熙載在《賦概》中說：“賦取乎麗，而麗非奇不顯，是故賦不厭奇?！边@里劉熙載就已明確地指出了賦是不排斥奇的描寫，是為了突出它的麗，因奇而麗，賦的鋪張揚厲，給人一種雄奇、瑰麗、美妙的風(fēng)韻和氣勢。故而漢賦在敷陳其事時，追求空間的高險雄奇，平面的縱橫天下，物類的萬物俱全，力求使筆下所要展示的一切發(fā)揚光大即揚厲。

在漢賦中，對空間的描寫，往往敘述一種令人膽寒的險象或者不合情理的高大。盡情的敷陳渲染，粉飾夸張，給人帶來的是驚奇、畏懼，正是這種奇才達(dá)到一種審美效果的巨麗。例如揚雄所寫甘泉宮里的通天臺：“洪臺崛其獨出兮，桎（至）北極之嶟柍；列宿迺施于上榮（屋翼）兮，日月纔經(jīng)于柍桭（半檐）；雷鬱律（雷聲）于巖窔兮，電鯈忽（疾貌）于墻藩（籬）；鬼魅不能自逮（及）兮，半長途而下顛（墜）；歷倒景（指日影從下面照上來）而絕（度）飛梁（浮道之橋）兮，浮蠛蠓（塵氣）而撇（拂）天。”作者在這里所要表現(xiàn)的，不是那種“直峣峣以造天兮，厥高慶而不少彌度”的單純的高，而是通天臺的雄奇、險峻、瑰麗，所以才生出了叢星環(huán)繞在它的周圍檐間，日月光線從下面反射上來，雷電交作于墻根等人間奇觀，鬼神都不能攀升頂點，爬到半途就跌下來令人膽寒的險象，絕對不是單純的“高”所能達(dá)到的效果，這種高險才顯現(xiàn)了雄奇，才顯出了賦的麗。又如司馬相如在《大人賦》中寫到：“乘絳幡之素蜺兮，載云氣而上浮?！薄氨橛[八紘而觀四海兮，竭度九江越五河?！睂懥孙h飄然飛上青云，遨游于天地俯覽天下的神仙之樂，這一切天上人間的粉飾極盡夸張，顯得不合情理，可正是這種不合情理才顯出了所謂神仙所居的奇，如果真的照實而寫，那就不是賦，也就不會有這種麗，更不會有漢賦的鋪張揚厲。枚乘在《七發(fā)》中也寫了一幅毫不遜色的樹之景：“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jié)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谷。”無枝之桐矗立于峰谷之間，峰是千仞之峰，谷為百丈之谷，根分離，中郁結(jié)，給人的何嘗又不是高、險、雄、奇的巨麗之美，而這種美正是鋪張揚厲。所表現(xiàn)空間上的高險雄奇正是這種鋪陳渲染、粉飾夸張來體現(xiàn)，這也正是漢賦鋪張揚厲的表現(xiàn)之一。

漢賦中寫了許多苑囿，每個都是寬闊廣大，巨麗結(jié)合，令人不得不佩服漢朝苑囿的闊與大，而且這種闊不是一種空闊，不是一種寂廖，而是正好體現(xiàn)孟子所謂的“充實謂之美”。司馬相如《子虛賦》中寫楚王狩獵場所七澤中最小的云夢澤：“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西則有涌泉清池，……其中則有神黽蛟鼉，……。其北則有陰林，……其上則有鹓雛孔鸞……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边@僅僅是楚王“后園”七澤中特別小的一個云夢澤，但它就如此廣大無邊，不僅闊而且有充實的物山峰、川流、佳木、異卉、珍禽、怪獸等，鋪陳渲染展現(xiàn)一種巨麗結(jié)合的美，而不是一種空闊的寂廖。在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描寫上林“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真正的上林僅在長安，又怎會左到蒼梧九疑山，右至西極，南至陜西，北達(dá)長安呢？這正是漢賦的特色，運用夸張的鋪敘渲染，不合情理的渲染，達(dá)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效果，這種平面上放眼望去沒有盡頭的上林苑又何嘗不是一種雄奇的氣勢，將大一統(tǒng)漢王朝的聲威和氣魄運用夸張渲染展示了出來。又如在《上林賦》中還有“其南則隆冬生長，涌水躍波。其獸則□旄貘□，沈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其獸則麒麟角端，騊駼橐駝，蛩蛩□騱，駃騠驢□”同為一個苑囿的南北兩端，南北溫度相差如此懸殊，南方即使隆冬也如夏天，一年四季溫暖如春，而那頭的北方即使夏天也是含凍裂地，河上結(jié)冰，一年四季寒坼凍骨，用這種溫度的差異來說明苑囿的大，南北溫度相差如此之大，那南北的距離直可謂足有半個地球的廣闊。在這無垠的苑囿中，兩極物類截然不同，使人讀后，油然而生欣羨之情，巨麗的結(jié)合來展示苑囿平面的縱橫天下，天子游獵的壯觀也就淋漓而現(xiàn)了。馮衍在《顯志賦》中也有同出一格的描寫：“于是以新豐之東，鴻門之上，壽安之中，地勢高敞，四通廣大，南望酈山，北屬涇渭，東瞰河華，尤門之陽，三晉之路，西顧□□，周秦之丘，宮觀之墟，通視千里，覽見舊都，遂定瑩焉。”僅為將軍所葬之地，就有南北東西如此廣闊之景，詞盛物眾，巨麗結(jié)合，展現(xiàn)漢代盛世之風(fēng)韻。這種對平面縱橫天下極盡的鋪張，又何嘗不是漢賦鋪張揚厲的又一種表現(xiàn)？

再看看漢賦中所描寫的物類。在漢賦中，作者描寫時，往往將同一類事物的名稱聚集在一起，沒完沒了地鋪述描繪，可作者并不是要沒有選擇地展示一切，而是為了夸示，為了炫耀漢朝的富庶，國家的美麗壯觀。賦中寫什么，不寫什么，都是經(jīng)過作者深思熟慮的能夠顯示漢代特色的，并不是板重堆砌，更是充實為美的展現(xiàn)。所以，賦中所描寫的“草區(qū)禽族”“山嶺峰巒”都是比較珍貴、奇異的，能“娛耳目樂心意”，給人一種新奇的藝術(shù)享受，這是單純的材料堆砌根本達(dá)不到的。揚雄在《蜀都賦》中，對自己的家鄉(xiāng)——蜀郡成都，作了熱情的謳歌，描寫其紡織雕刻：“亞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會，萬商之淵。列隧百重，羅肆巨千。賄貨山積，纖麗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靚妝。賈貿(mào)墆鬻，舛錯縱橫。異物崛詭，奇于八方。布有橦華，麫有桄榔。邛杖傳節(jié)于大夏之邑，蒟醬流味于番禺之鄉(xiāng)。輿輦雜沓，冠帶混并。累轂疊跡，叛衍相傾。諠嘩鼎沸，則哤聒宇宙；囂塵張?zhí)?，則埃壒曜靈。阛阓之里，伎巧之家。百室離房，機(jī)杼相和。貝錦斐成，濯色江波。黃潤比筒，籯金所過。”這些描寫展示了成都極其精致的紡織和雕刻。成都還是當(dāng)時西南最繁華的一個城市，正如賦所寫的那樣：“東西鱗集，南北并湊，馳逐相逢，周流往來，方轅齊轂，隱軫幽曷，……”賦里對那“沃野千里”的土地，壯麗的山川，數(shù)不清的珍禽異獸，奇草名花，也一一作了描寫，蜀郡這個“天府之國”的形象，也就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了。在《羽獵賦》中又“故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鳳凰巢其樹，黃龍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棲其林”作者排列的“草區(qū)禽族”甘露、醴泉、鳳凰、黃龍、麒麟、神爵全為珍貴奇異，表明了帝王羽獵的氣勢之隆盛和壯觀。在張衡的《南都賦》中“其水則有蠳黽鳴蛇，潛龍伏螭，鱏鱣鰅鳙，黿鼉鮫口，巨蜯函珠，……其鳥則有鴛鴦鵠鹥，鴻鴇駕鵝，口鶂鶙、鹔鵊鵾鸕，……”作者排列了水、鳥、山、木、林、草、原野等大類之后，又在每類中列舉著具體的事物，極盡的鋪張敘述向人炫耀南都的富庶，南都的美麗壯觀。所以說，漢賦中這種萬物俱全的聚集物類，只是為了表明漢朝這個時代國力的強(qiáng)盛，給人一種新奇和欣羨之情。以各種珍貴奇異之物來顯現(xiàn)整個時代的巨麗，盡情聚集各類彌足珍貴的物也毫無例外的成為漢賦鋪張揚厲的表現(xiàn)。

總之，漢賦作家不是單純刻板的描繪，而是以滿腔的激情，如數(shù)家珍地向人們夸耀眼前的一切。敷陳其事，鋪張揚厲這一漢賦的主要特點，也就正是通過對空間高險雄奇的描寫，對平面縱橫天下的鋪陳，對物類萬物俱全的陳述展現(xiàn)的。讀后，留給人們的是一種雄奇、瑰麗、美妙的風(fēng)韻和氣勢，是一種奇的新鮮感，用奇來展現(xiàn)漢賦的巨麗，真正達(dá)到一種鋪張揚厲。

綜上，兩漢時期多為楚地人的漢代君臣用這種嬗變而來的新文體漢賦進(jìn)行心理活動的表露，對現(xiàn)實生活盡情的鋪陳和炫耀，形式上鋪張揚厲給人們展示一種高險雄奇，實則是為了表現(xiàn)兩漢的雄奇、瑰麗、美妙的風(fēng)韻和氣勢，力求“無令后世有以加也”，以“巨麗”顯示自己的威嚴(yán)，企圖使別人無以超越自己。作品中鋪張揚厲的陳述是漢朝經(jīng)濟(jì)繁榮、國力強(qiáng)盛、疆域擴(kuò)展、征服世界欲望的展示，是作家充滿勝利的喜悅和豪邁情懷的展示。統(tǒng)治階級的倡導(dǎo)、文化機(jī)構(gòu)的設(shè)置、典籍的解讀，使文人將文學(xué)創(chuàng)造視為獲取功名的途徑，自覺不自覺地促進(jìn)漢賦的發(fā)展，使?jié)h賦成為漢代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學(xué)。漢賦鋪張揚厲是對漢代這個特定的時代，特定的背景的特定展示，它承載著漢代的整個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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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黎娜 甘肅省會寧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