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艾
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本科,美國電腦碩士。曾就職于廈門電視臺,擔(dān)任綜藝節(jié)目、紀錄片及微型電視系列劇編導(dǎo)。1997年起定居紐約,現(xiàn)任職于Bloomberg(彭博)。
剛出電梯,她就聽到嗡嗡的人聲,循著人聲走到走廊的盡頭,20G到了。門虛掩著。這時人聲聽起來不是嗡嗡而是轟轟,有點嚇人。她站住,給Jane打手機,沒有人接。她按門鈴,沒有人來開。她沒有勇氣推門,仿佛一推門里面轟隆隆的炸彈就要把她炸成碎片。她想,她隱居太久了,她只習(xí)慣了面對一個人了。她回轉(zhuǎn)身往電梯走去。
電梯上來了,叮地放出一群鮮亮的孩子,在幽暗的走廊燈光下,仍像清晨的鴿子一樣酷。女孩子穿著她十幾年前一定會喜歡的那種衣服,黑色無袖晚裝的裙裾紛紛揚揚一路從小腿肚斜搭到膝蓋以上,好像在與愛情撕扯,勝負難分;好像午夜狂奔,置生死于度外。
她和她的乳白色絲質(zhì)雞尾酒晚裝,還有這個正在舊去的走廊一起,在時光的流逝中在呼嘯而過的青春中矜持著。
嗨,來Steve的party?
一個高挑的男孩留在她身邊,男孩穿著白色poloT恤,就是她愛買給江森的那種,呼應(yīng)著陽光的明朗大方。他不像來參加一個Party,倒像剛打完網(wǎng)球回家。
明亮清冽像時光向她伸出的一把劍。
她點了點頭。
歡迎,男孩說,我是Ken。左手伸到她背后,虛擁著她的背,她聳聳肩無可無不可地往前走了。到了20G他為她開了門,作著請的姿勢,她就進去了。
沒有看到Jane,是Jane約她來的。Jane是她的同事。有一天晚上,她們在一家電影院門口看到了對方。Jane是一個人,她也是一個人,就一起去酒吧喝了酒。Jane說剛跟新男友分手,很難受。問她這個周末能不能陪她去一個Party。她說,可以啊。Jane很激動,好像請動了什么大牌來走穴似的,Jane說,你男朋友不會介意吧。她說,他不在紐約在上海。其實她不知道江森在哪里。Jane說,噢,原來如此,我差點都以為你是第三者了。
她平常不怎么和Jane來往。Jane的年齡本來就比她小五六歲,又娃娃臉,她覺得她們有代溝似的。其實Jane對她倒仰慕得很,好幾次在洗手間都要開口向她談男友了,卻被她不經(jīng)意轉(zhuǎn)了話題。Jane認為女人走向親密是從共同議論男人開始的,Jane要和哪個女孩交朋友,就向她出賣自己的情人。另外,Jane也確實想知道她的意見,她的意見一定是很值得考慮的,她看上去那么有氣質(zhì),那么憂傷又那么快樂的樣子,那種,學(xué)也學(xué)不來,打扮也打扮不出來,爹娘也生不出來的美,那種和愛情緊密聯(lián)系的美。
她只字不提她和她男朋友的事,但大家知道她有個男朋友,因為情人節(jié)和她的生日,她都收到鮮花。她收到的花總是顯得比公司其他女生收到的花更幽雅。
沒人聽她提起過她的男友。不像其他幾個女生,一聚到一起就嘰嘰喳喳我男朋友送了我一件皮大衣……我老公只愛吃我做的黃魚羹……。幾次聚會,也從來沒見她的男朋友現(xiàn)身,沒人見過她男友。Jane她們開始覺得她很“挑”,不把男人當(dāng)回事,她的男友可能也隨著時裝季節(jié)不斷更新?lián)Q代;后又覺得她的男友可能很花,不是很愛她;再又覺得她可能是第三者。
她是第三者。
第三者是些不死心的女人,要不然就不會有這種浩劫從天而降。
遇到江森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心了,認定自己是一樁事故:這輩子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都沒有隨她而來。她離開天堂的那天,天堂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打發(fā)她一個人孤伶伶上了人間路。
她的第一個男朋友,是來自她愛的人那個部落的。每一次見到她,在餐館里也罷在出租車里也罷,總是伸手往她的私處、胸前抓去。在羞辱之余,她是覺著一些甜蜜的,他愛她的肉體,她性感得讓他難以克制呢。她為他打了三次胎。后來這個男友在她租的公寓里,鉆在另外一個女人的胯下,像只貪吃的狗。
她的第二個男友,挺溫柔體面,更多屬于愛她的人那個范疇。她想如果一個女人一生只能和一個男人,那還是找一個疼她的人讓那個她愛的人愛鬼去吧。
有一天晚上在公園里,他們被三個男的圍住了。那三人還沒怎樣,他倒先把自己的眼鏡抖到了地上。她本來以為大難臨頭,她還不怎么愛他呢,他就要為了她弄不好把命都要丟了;聽到眼鏡片破碎的聲音,她嘆了口氣,你們不要傷害他。三個人中的一個人說,我們對他沒興趣。這個男友沒再來找她。
她要了結(jié)這起事故,她要去問老天爺,為什么。
可是她還是不夠死心,她不愿意就地出發(fā),她決定從紐約動身。
在飛往紐約的飛機上,她的位子在中間,她固執(zhí)地破罐破摔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像她經(jīng)常做的那樣,開始與上帝討價還價:上帝,如果你愛我,如果我還有救,請給我一個信號。這個信號就是,該坐這個靠窗位子的人,愿意把這個位子讓給我。她閉著眼,萬念俱灰又心存雜念。
她經(jīng)常這樣發(fā)愿。第一個男友的愛,她把握不定,在咖啡館里,她就發(fā)愿,如果他抬頭看剛進來的那個女的,那他就不愛我。
他抬頭看了。
多靈呵,她后來想。
該坐這個位子的是江森。
江森不愧為江森,他不吭聲,坐在了她旁邊。
飛機起飛了,她睜開眼。
江森說,你好。
她說,你好。
空姐過來發(fā)毯子,江森拿了一條遞給她,又拿了一條給自己。看她裹了肩膀就裹不了腳丫,就把自己的毯子也遞給她。很慈祥地笑著,像個長輩,并沒有問她要回座位。
她裹著兩條毯子,眼淚突然滾滾而下,江森招呼空姐,要了杯熱牛奶。
熱牛奶來了。她哭著說,我要喝酒。
江森又叫了兩杯酒,說牛奶喝完了,才可以喝酒。
她咕嚕咕嚕和著眼淚吞下牛奶,是她這輩子喝過的最好喝的牛奶。
第一次到紐約?
她點點頭。
害怕?
她聳聳肩。
開始想家了?
她搖搖頭。
江森把酒端起遞給她。如果有什么不高興的事,你要是愿意可以講給我聽。我們這樣坐在一起,也是修來的緣,我也許可以幫你拿拿主意,好歹多吃了幾十年的飯。
江森客氣,其實江森只比她大一輪。
她瞟了一眼江森,說,你是上帝發(fā)給我的信號。
江森是個很英俊的信號。身量高鼻子也高,下巴倔強地撅著,臉色黝黑。江森身上最顯著的最招眼的是那種在現(xiàn)今男人身上很難見到的俠骨柔腸,有點黑幫電影里一息善念尚存的黑道老大的意思。
她猛喝了一大口酒。這酒,居然也很好喝,有沉香,不甜膩,也不太酸。一口下去,像舊日的陽光緩緩照耀,穿越她的血液,她的血像早春河面的冰開始融化。
后來江森說,這輩子一直憋著要一見鐘情至少一次,從來就沒發(fā)生過,已經(jīng)都不相信有一見鐘情這回事了。就在我看到你小賴皮一樣窩在我的位子上,臉色蒼白,嘴巴跟誰賭氣似地撅著,睫毛長長地抖巴著,就等著掛滴淚珠似的……天哪,那一瞬間我相信我父親的心臟病真的傳給我了。
她不用去問上帝了,她這輩子沒有白來,老天爺沒有忘記她,她離開天堂的那天,天堂也沒有出故障,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得好好的,趴在她身上又黑又壯的江森,像一臺碾路機,碾平了她以往所有的坎坷。
江森掌控一切,做愛、去哪家餐館、她做什么。
她像天寒地凍的夜晚回到家,躺到自己的床上一樣放心,知道門都鎖了,暖氣也足,什么也不用擔(dān)心,好好睡吧。
基本上她什么都不用做,就是躺在床上等江森,這是她唯一能報效江森的時候,她特別用心賣力像個盡忠職守的妓女。
她覺得她過去受的所有的罪所有的苦都是為了與正在來到的幸福抵消用的。快樂像氫氣一樣充滿了她,她覺得自己越飄越高,要爆炸了。
江森的老婆不同意離婚,因此他沒有辦法提供原來他主動承諾的任何東西。譬如,讓她去NYU讀古董鑒賞,住在長島海邊等。
所有的節(jié)假日,江森都不能和她一起過,感恩節(jié)、圣誕節(jié)、中秋、元旦、春節(jié)、情人節(jié)、連萬圣節(jié)都不行,只有愚人節(jié)合適。
但是,她想,江森是她這輩子能碰到的最理想的男人了,既是她愛的人也是愛她的人。江森離不了婚有什么關(guān)系,江森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要的東西,她不能因為江森在婚姻中就放棄他。江森是什么,是老天爺送給她的信號,婚姻在老天爺?shù)男盘柷八愕昧耸裁础?/p>
她開始打工掙錢,然后上學(xué),這期間有過許多淚水和血汗,但畢竟有江森照料,事情不是完全不可收拾。然后在一個大公司找到了職位。
她決定向凱瑟琳赫本學(xué)習(xí),凱瑟琳赫本為了一個不能為她離婚的男人終生未嫁百年孤獨。
但畢竟她不是凱瑟琳赫本,在情人不出席的節(jié)日里,沒有眾人環(huán)繞解悶,尤其因為她為了維護江森的婚姻和自己的面子,不敢交朋友。倒不是怕沒法解釋老大不小的,看上去挺懂事的江森怎么把她一個人孤零零扔在她自己的公寓,自己自由飛翔在婚姻這個牢籠外,也不是因為如果客人聊得高興忘了時間,江森比客人還客氣要比客人先告退,而是世界很大也很小。
她很孤單,在所有的假日都很難過,也因此忍不住跟江森鬧過。江森說,我把我所有能陪你的時間都用來陪你了。一個中秋節(jié)有什么大不了,你不把它當(dāng)中秋節(jié)不就完了。
她含著眼淚想,是呵,把跟江森在一起的那天當(dāng)作中秋節(jié)不行嗎。
她的年齡在這個party上是很出眾的,這些小孩比Jane還要小個五六歲,大概比她要小一輪了。剛才一起進來的Ken,像魚歸大海,游得不見了蹤影。她站在那里有點茫然,往旁邊退了退,退到了一個小走廊,拿出手機裝作要打電話的樣子,她先撥了一個電話給Jane,倒通了,Jane說臨時有事可能要比較晚才能過來。希望她玩得開心。
可她一個人都不認識,連哪個是主人都不知道,而且看來好像找不到一個有共同語言的人。現(xiàn)在她聽到了那些轟轟的聲音全是英文組成的,而且還不是她能企及的英文,是比她年輕十幾年的英文。
她想轉(zhuǎn)身走,但看到Ken往她這邊來了,她往走廊里又退了退,低了頭,很緊急地撳著鍵盤。好像有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電話需要打。
Ken走過來,抿著嘴微微笑著遞給她一杯酒。
荔枝馬提尼。她認得,是因為那顆鮮嫩的荔枝和酒杯。這是江森過去會在她的公寓里給她調(diào)的一種酒。她喝點酒就會進入微醺狀態(tài),據(jù)江森說是性感的極致。如果江森白天過來,也會給她調(diào)這種酒,她就知道江森又想看她性感的樣子了。她喜歡這酒是因為它的組合,荔枝和伏特加,像最馥郁芳香冰肌玉骨的女人與最兇猛的男人。她總要先吃了那顆浸滿了醇酒的荔枝,等到酒喝完,那顆荔枝似乎就干枯殘敗不再是荔枝了。
江森在上海的手機關(guān)機。她合上電話。
這是我為你調(diào)的,荔枝馬提尼。Ken把酒杯遞給她。
她臉上飛紅,好像不小心讓Ken看到了她腦子里正在放映的畫面。
她定定神。謝謝,這是我最喜歡的雞尾酒。
Ken說,那我太高興了。
Ken長得很好,丹鳳眼高鼻梁,如果再黑一些,甚至有點像她想象中江森少年時的樣子。
我不應(yīng)該在這里。
為什么。
這是你們小孩的聚會。
你們小孩,你是帶我們來的家長嗎。
未嘗不可以。
我24歲了。
你是只猴子。
對。我父親也是。
猴小孩很聰明。
這么說你也該是猴。
她想,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看你果然很聰明我確實也是只猴子。
Ken愣了愣,旋即笑,太好了,我們一樣大。
你原來以為我很老對嗎?
Ken臉紅了,不,不,不。我只是覺得太巧了。
她笑了,小孩不該撒謊。
我不會看女孩的年齡,我以為你比我大一兩歲。
我比你大一輪。
Ken這下臉有些白,看著她,一輪,12?
對,我36歲了。
Ken恍然,你在開玩笑。
我沒有。所以我不屬于這個Party。我要走了,謝謝你的荔枝馬提尼。她把剛喝了兩口的荔枝馬提尼放在旁邊的小桌上,拉開門,走到了走廊上。
她有些氣急敗壞,為自己的年齡,為來這個不合適的party,為江森。她沖到電梯口,按了按鈕。
到紐約后,她幾乎沒怎么去過party。有一次,有人約她去一個生日聚會,她去了,結(jié)果在門口碰到正要去前院抽煙的江森。江森看到她如臨大敵,說,你怎么會在這里。她被江森嚇得結(jié)結(jié)巴巴,我,我,我來一個朋友的生日party。
你回去,你不能進去。她就像一個要飯的一樣被江森攔在門外。江森和他老婆剛好也來了這個聚會。
走廊端頭是一面雕花大鏡,她湊到鏡子跟前,看自己的臉。她的臉,看上去還好,并沒有什么年齡的標志,但眼圈有些黑,由于她老是睡不好的緣故。脖子上是有一兩道淺淺的皺褶,她用黑色長絲巾遮住了。
但她的眼神不對了,她的眼睛泄露了真相。她的眼神看上去滿目瘡痍,沒法偽裝成Ken他們的眼神。Ken他們的眼神里也有傷,那是生命力太旺盛繃破了存蓄他們的皮殼的那種傷,傷口稚嫩而驕傲;她的眼神里的傷,是想藏起來的那種傷。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就在鏡子里滾落,她現(xiàn)在變得特別愛流淚,是不是她一個人太久了,是不是因為紐約太冷了,她真是老得不可救藥了,成天不可抑制地哭哭啼啼,把江森都哭跑了。
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杯酒,荔枝馬提尼。杯中的荔枝珠圓玉潤。
她在鏡子中接過酒杯。她看著鏡子,好像在看電影,在幽暗的光線下,她可以冒充Ken身邊的美女呢。
Ken說,你逃跑的樣子像這杯酒。
她笑了,鏡中的她接過酒杯,抿了口酒。為她調(diào)的荔枝馬提尼總是暗藏殺機的。可這恐怕也是她這輩子唯一最后一次和這么年輕的男孩在一起喝酒了。
這個男孩提醒了她大學(xué)的歲月,愛了那個比動物還要兇殘的男生,被他強迫著做愛,在操場上,在課桌上,在圖書館走廊上,在男生宿舍里,在樹叢里,在垃圾場邊,在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地方;被路人見過,被掃地的老太罵過,被他同寢室的男生撞著,被保安抓到。但那仍是年輕鮮艷的義無反顧的歲月,而且前面還有的是更美好的用也用不完的日子……但怎么這么快就走到今天了,孑然一身,什么都隨著歲月離她而去了,包括本就不屬于她的江森,正在逃開的江森。三十六歲生日一過,她的瀟灑似乎隨著三十六年的歲月消逝了,她變得緊張,從來沒關(guān)心過的事開始進入她的議事日程,退休賬戶,養(yǎng)老投資,被提到電影小說同等重要的位置,驚惶之余也生出了應(yīng)急計劃,譬如,45歲時一定離開江森找老實人嫁了養(yǎng)老等。
電梯來了,她回頭向鏡中那對璧人擺擺手,拿著酒杯進了電梯。
Ken跟了進來,你似乎看上去很憂傷。
是嗎,那太糟糕了,現(xiàn)在可不流行憂傷。她努力笑了一下。
但是你笑起來又有罕見的純粹的燦爛。
這似乎是她的特點,江森也向她提過。
只看了她的笑的人不能想象她的憂傷;只看到她憂傷的人,更不能想象她的笑。但是她的燦爛的笑和無可挽回的憂傷在不可想象的轉(zhuǎn)瞬間交替變幻,令人迷亂。
他們到了街上。
你喜歡紐約嗎?Ken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一瓶啤酒,打開,喝著。
無所謂。她看著前面燈光璀璨的樓群,和樓群間川流的車河。
幾乎沒有人會對紐約說無所謂,要么喜歡,要么討厭。
這個城市跟我沒有關(guān)系,此時此刻,這些燈光里面沒有一盞是為我亮的。
Ken定定地看著她,現(xiàn)在這個城市跟你有關(guān)系了。
她低頭喝酒,她不知道為什么她不簡單地回答喜歡紐約,要說那么些酸了叭嘰的話。
Ken舉著啤酒瓶找到她的酒杯,很利索地很迅捷地撞了一下,干杯,為今晚的紐約。
為荔枝馬提尼。
為荔枝馬提尼。Ken仰脖喝干,又從另一個褲兜掏出一瓶來。
她說,Ken你喝慢一點,不要醉了。
Ken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輝,你知道嗎,這是今晚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非常動聽,這下我真要醉了。他掏出他的手機看了看說,沒有一個人打電話給我。你剛才在Party上給那么多人打電話,能不能給我打一個呢,我的號碼是9173996290。
她掏出她的手機一下一下地撳著9173996290。
Ken接了電話,嗨,給我打電話的天使,你有名字嗎。
蘇然。
Ken合上電話,用國語字正腔圓地對著她:蘇然小姐,幸會。
她嚇了一跳,Ken,你會說國語,而且說得這么好,完全不像ABC。
Ken說,我不是ABC,我10歲才來美國。我在家里我父母都是跟我說國語的,我爸爸現(xiàn)在還在中國談生意呢。
你回去過嗎?
回去過,去年去上海和西藏。我爸爸在上海。
上海現(xiàn)在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城市。
對,他們天天在外面吃飯喝酒唱歌洗腳,還有洗澡,還有女孩子陪著。
她喝下的酒化成了淚,又爬出她的眼眶。
我讓你想中國了嗎?
不,上海讓我覺得有點寂寞了。
也許因為你不敢愛上紐約。
小孩,你聰明過人。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試著愛上我。
你喝多了,小孩。
還沒有,不過我有這個企圖,愛上你的企圖。Ken仰脖喝干瓶內(nèi)剩的酒,把酒瓶投向垃圾桶。
我比你大12歲,小孩,不要和我開玩笑,小心我當(dāng)真。
我是認真的。
我喜歡的東西和你這一代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不一樣。
這不是問題,她們喜歡的東西我都不喜歡。
你沒有女朋友?
有過。
幾個?
Ken歪著頭想,八個吧。
你覺得你這輩子想要多少個呢。
九個。
她笑。那我還是不要浪費這個寶貴的名額了。
你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我如果有兒子我就希望他是你這個樣子。
我喜歡你,你是我一直想要的那個女人的樣子。
你根本不認識我。
介紹一下你自己,嚇嚇我。
一個正在老去的36歲的女人——
看上去像26歲,在曼哈頓街頭被一個男人糾纏,心里想著另一個男人。Ken像情場老手一樣迷人地笑著。
你還不是男人,你只是個小屁孩。
小屁孩!哈哈哈,小屁孩!Ken的笑變成了小屁孩的笑,我正在努力變成一個男人,我要帶你去海邊。
我有男朋友了。
你應(yīng)該離開他。
為了你?
非常好的理由,但主要是因為他讓你不快樂。
不,相反的,他對我非常好,這輩子沒有一個人會比他對我更好。
我不這么認為,譬如,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打電話給你。Ken搖頭,這可是周末。
江森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不給她打電話了。總是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撥著那個號碼。有時關(guān)機,有時江森接了,說在開會,或要去開會。她說我只有一個問題,你到底還要不要我。江森說,我已經(jīng)告訴你很多遍了,我現(xiàn)在沒有時間想這種無聊的事。有一次在吵架后她向江森道歉,對不起,我又闖雷區(qū)了。從此只要提到這個話題江森就會說,又要來炸我了。她就在電話的這一頭對著話筒溫柔凄涼地笑著,好,不提了,不提了。心里想著,江森,我闖雷區(qū)來炸你,我自己是先要粉身碎骨的,還未必能傷到你毫毛。
他很忙。
你是第三者。
她笑。
那不好。
我沒辦法。
我父母之間也有第三者。
也許每對夫妻之間都有一個。
我媽差點為此自殺了。
也許每個女人都有這種時候。
不過我想我媽是策略性的。
那他們現(xiàn)在好了嗎。
面上沒有問題。
那,那個女人怎么辦。
不知道——Ken頓了頓,想起多年前那個倉皇逃離的女人——你們這些女人,為什么要當(dāng)?shù)谌撸憧茨悖瑢幵府?dāng)?shù)谌叨疾豢弦摇?/p>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
如果我強迫你要呢。
好久沒留意這樣鮮活的臉了,緊繃在高聳的鼻梁上的皮膚像月光一樣皎潔。像月光一樣迷蒙又清爽的眼睛,像月光一樣熠熠生輝的眼睛。她幾乎要伸手去觸摸這張臉。
你知道嗎,你有一種等待的氣質(zhì),你站在走廊里,像困在城堡里的公主等待王子救護又像水手的妻子等待遠航的丈夫,我不自覺就要走過去回應(yīng)你的等待。
這個孩子的眼睛像針,扎痛了她。
我是在等待。她一口一口不停地喝著荔枝馬提尼,我只配等待,只能等待,我太笨了,什么都做不了。
Ken很疼惜地轉(zhuǎn)到她的前面,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輕輕搖著,好像想搖出一個答案。他總是讓你等待,對不對。溫柔的眼睛里有了怒意,他有老婆有孩子,也許還有別的情人,你是他在回家前的一個過站,或者是他離家后歇腳的地方,你永遠不是他的終點。
Ken拿掉她手中的空酒杯,杯壁內(nèi)側(cè)有殘酒留下,荔枝還在杯中。
Ken轉(zhuǎn)身把酒杯投到垃圾桶里,玻璃碎裂的聲音傳回來,刺痛了她。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想我是不是和江森真的走到了盡頭,為什么一想到他我就要恬不知恥地掉眼淚啊。她用雙手急急地擦著,邊抽泣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Ken靠攏,把她擁在懷里。滾熱的唇在她的臉上捕捉著她滾落的淚珠,輕輕地擦著她的耳輪說,我們?nèi)ズ_叄瑢氊悾覀內(nèi)ズ_叀?/p>
她撐不住,倚在Ken的白色polo衫里,婆娑著淚水迷迷糊糊地想著,江森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啊,你是上帝給我的信號啊,你怎么不管我了呢,連一個只有你一半年齡的小孩都可以把我要走了呀。
但Ken不是小孩,Ken是她在大學(xué)里一直憧憬但沒有出現(xiàn)的那個情人,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她還是一個天真浪漫的女孩子,她需要的是像Ken一樣清新健康聰明勇敢的情人。
Ken一手攏著她,一手伸出叫了出租車。他們看上去像一對相依為命的逃難情侶。
進了出租車,她還是倚在Ken的懷里。
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Ken說,小女孩,肚子餓了。
她臉紅了,說,對不起,我真是糟糕得很。咕咕的叫聲把她叫回現(xiàn)實,她是一個靠有婦之夫施舍一點愛的老去的女人,她餓著肚子去了Party,只喝了一杯荔枝馬提尼。她掙脫了Ken的懷抱。
我得回家。
Ken俯在她耳邊輕輕說,我們正在回家。我也餓了,我們回家吃東西。我的肚子叫起來可沒有這么優(yōu)雅動聽,司機聽了要報警的。
你說去海邊的。
我家就在海邊,去海邊就是去我家后院。
那你是富家公子啊。
你到現(xiàn)在還沒看出來。
你嚇住我了,我最怕富人家的小孩了,我還是回我自己的家吧。
Ken的嘴唇在她的臉上游移,好像一支槍在鎖定目標。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完蛋了,我回不了家,我要永遠迷路了。
是因為荔枝馬提尼,是因為江森承諾過海邊豪宅,還是因為Ken。
Ken的家是白色的地中海式樣的樓房,是她最喜歡的一種建筑風(fēng)格。
他們進了客廳,比她整套公寓還要大的客廳。一整面墻的落地大窗,面對著大海。這是江森承諾過的,她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心曠神怡。
你父親打下的江山?
還有我父親買的巧克力。Ken遞給她一盒打開的La Maison du Chocolat,走到吧臺調(diào)酒,聳聳肩笑著,所以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和他斷絕關(guān)系。
所以你母親不肯放手。
你呢,你的那個男人為什么不離婚。
同理。
他很有錢吧
我不知道。
他沒有給你錢?
這不是關(guān)于錢。她臉紅了,但也分辨不出,因為她喝了酒就要臉紅的。
Ken笑,當(dāng)然,當(dāng)然,是關(guān)于愛。
她轉(zhuǎn)開話題,就你一個人在家?
對。我母親去意大利度假。我父親,說過,在上海,Ken眨了眨眼,和他的愛在一起。
你父親的,呃,女友,你母親不再介意了嗎?
只要不離婚,我母親什么也不介意,我想。
她抬起頭看著Ken的眼睛想看得深一些,Ken坦然地溫柔地回看著她,聳聳肩,抿抿嘴。
你恨你的父親嗎?
Ken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海,可能有一點。不過我不能因為他愛的不是我母親就恨他,這有點不公平。他有他的人生。我只是替我母親難過,因為她那么早就結(jié)婚了,她只遇到過我父親,她都沒有好好地玩過,像你這樣。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說,她的人生太單調(diào)了,如果寫自傳,生命里只有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是拿我湊數(shù)。你,可能就不一樣了,你的人生一定很豐富,你一定遇到過很多男人,追你,想你,愛你,男人因為你自殺,女人因為你自殺。
她冷笑,你恨我,因為你父親,因為你母親。
不,我愛你。
你的愛來得比開一個酒瓶還快。
問題不在快還是慢,問題是它來了。
Ken遞上調(diào)好的酒,荔枝馬提尼。
我愛你。當(dāng)我一出電梯在走廊里看到你站在那里,我就想著今晚怎么說這句話了。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你又丟了你,這輩子,上輩子,一年前,昨天,我想不起來,我記憶力不好。但這次,我不會放過你了!
她接過酒杯,瞪著窗外黑漆漆的海。
喜歡海嗎。
誰不喜歡呢。
這海是你的。
你父母不會同意和我分享的。
你錯了,他們會像我一樣對你一見鐘情,尤其我父親。
她笑,你父親會說,這是幫我找的嗎。突然覺得自己輕薄,轉(zhuǎn)身走到壁爐前看那些相框里的照片。
Ken笑,我覺得你還是和我比較般配。我父親在上海的情人21歲。
你母親是因為她要自殺?
噢,不,那是另外一個,很久以前的。在紐約——
那,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怎么辦,我是說,紐約的那個。
不知道——Ken的眼神有點迷離。那個他父親的女人,那個被他父親拒之門外的女人,那個離去的背影。
那個女人該像她一樣,徹底絕望了。她知道江森什么也不會為她做了,她不怪他,這是她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這是老天爺派給她的,她的命都是他給的。她實在是靠他靠得累了,但她天生又是這樣一個沒了男人的呵護就像植物少了陽光少了水似的女子。她氣急敗壞地問自己為什么就不能自己一個人過下去呢,有什么問題呢,其實她內(nèi)心深處也做了這種打算的。但每日都巴巴地盼著江森能打一個電話來,或者在她打去的電話里,說幾句溫柔的話。給她這株要枯死的植物聽聽水的聲音。
她伸手拿起一個相框。
他是怎樣的一個男人讓你如此死心塌地——這是我父親。嗯,我知道父親很英俊,但是請不要這樣盯著我父親,這會傷了我的心的。
她放下相框,接過酒杯,覺得嘴唇干裂,裂得難以合攏又難以張開。猛喝了一大口荔枝馬提尼,海風(fēng)過處臉燒得厲害,心跳也加速了,好像Ken給她調(diào)的酒放了藥似的。她像一個隨時都會死去的人那樣掙扎著說著話。
我是他的奴隸,他把我從死神那里搶了回來。他是我跟這個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他要我,就來了,她回頭看著Ken——然后讓我喝荔枝馬提尼。他不要我的時候,他有一個舒適的家可以回去,或者去找別的女人。
所以你喜歡喝荔枝馬提尼?
所以我知道荔枝馬提尼。
會調(diào)荔枝馬提尼的男人不止他一個。
他是荔枝馬提尼里的伏特加。
而你是荔枝。
他已經(jīng)不在酒杯中。
江森上次從上海回來,并沒有主動碰她一下,也不給她調(diào)荔枝馬提尼了,躺到床上,說很累無可無不可地讓她伺候著。她很賣力地伺候著,太賣力了,一下從床上翻了下去,腦袋砸到床對面的衣柜把手。讓都有點生分的江森看到她在這種時候從床上摔到地上,四仰八叉著,她有點難為情。就嗔道,你怎么也不拉我一下。江森笑著,你在床尾我在床頭我怎么拉你,哈哈。這可不像江森以前說的話,江森以前在這種時候是要百般呵護的。馬上就要翻身下床把她拉將起來,抱著她揉她腦袋上的包了。把手是圓圓的木球,不然也許不費吹灰之力她就死了,她有點惋惜與死亡擦身而過。她自己從地上快快爬了起來,沖到洗手間,昏頭昏腦間淚水瀑布一樣奔流而下。同時,她對自己說,好了,不要多心了,不要發(fā)神經(jīng)了,他只有這么點時間在我這里。她擦干眼淚出來,江森說沒事吧,她說沒事。爬回床上繼續(xù)干活。
江森走的時候她忍不住,哭得像生離死別,江森說,你知道我最不喜歡女的哭哭啼啼的。江森甚至沒說我不喜歡你,而是說我不喜歡女的。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杯中沒有酒了,在惋惜沒有撞死之前,在掉下床之前,在上床之前,在江森回來之前。
荔枝還留在酒杯中,她忘了先吃了它,在它醇香馥郁的時候。酒勁上來了,她在漂浮。她漂到落地窗邊,手像珊瑚一樣在夜色中浮起,拉開玻璃拉門,拉開晚裝上的拉鏈,拉下襯裙的肩帶,漂了出去,漂向海邊。
砂粒冰涼潮濕,Ken和海浪一起洶涌推進,此起彼伏。
她在沉沒,早就沉沒,只有江森來過她的海底,她只讓江森知道她沉沒在她無人知曉的海底,她漂蕩在她無人到來的海底。現(xiàn)在沒有了江森,無邊無際的海底無邊無際,她的浮沉永無止境但是毫無意義。她是不存在的,因為江森不存在了。
可是她存在,喝干的荔枝馬提尼酒杯中殘留的荔枝。
Ken喘著氣對她說,我想我找到了你。
好像被自己的話點醒了,他狂吼一聲,猛地起身跳離了她,踉蹌著跌坐在她腳跟處。一個手臂擋在額前,好像在躲避不可忍受的強光,又好像要借著強光看清一個正在現(xiàn)形的鬼。
那天他看到了這個女人,在一個人家門口,被他父親攔住。這女人穿著一件白色裙子,好像誤入人間的天使被人發(fā)現(xiàn),非常令人同情地倉皇而去。Ken幾乎都要去追她了,那時Ken剛過了17歲生日。
Ken當(dāng)時一下明白這是他父親的女人,那個曾讓他父親回家向他母親要求離婚的女人,那個曾讓他母親要自殺的女人。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樣妖艷風(fēng)騷,有些憔悴,怯生生的像一個不諳世事的舊式女學(xué)生,又像一個歷經(jīng)風(fēng)塵的薄命紅顏。
像海底深處魚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