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們說,有著細密掌紋的人一生挫折會很多,也許這是真的。媽媽的鋼琴夢斷送在十年浩劫中,有了我之后便要把當年所有的遺憾都在我身上挽回。但是當老師的父母工資不高,我甚至沒有自己的鋼琴。幸好媽媽是學校的老師,跟校長打過招呼之后我可以每天抽空去學校的琴房練琴。可是我真的沒有學琴的天分,六歲學琴,到了十三歲磕磕碰碰連業余六級還沒有考下來,那年第二次沒有通過六級的時候,媽媽傷心地說:“再試一次,要不就不學了。”于是十三歲那年,最喜歡的暑假變得有點火辣辣的。家就住在學校附近,除了一日三餐回去匆匆吃點東西,剩下的時間都泡在學校琴房里!
一天傍晚,我穿著藍色碎花的小裙子,抱著我的琴譜,匆匆忙忙地趕向琴房。“嘭”的一聲,我被什么東西狠狠地砸了一下,一下子摔倒了,琴譜也撒落一地。很快就有人跑到我身邊把我扶起來,對著額頭一陣猛揉,然后慌慌張張地問:“怎么樣怎么樣?有沒有砸痛了?”我開始哭,邊哭邊抬起頭,看到了一個男孩,十七八歲的樣子。我舉起左手,讓他看清了我左手手心有血,鮮紅的血像一條蚯蚓一樣爬到了手腕,是地上的碎玻璃深深地扎了進去。此時我才看清那個砸到我的東西,一個橙黃色的籃球。
小宇哥哥,還記得嗎,這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后來你慌慌張張地拉著我到附近的小診所處理傷口。醫生幫我包扎傷口,看了眼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你,你的手不停地往褲子上擦,大概是緊張得出汗了吧。包扎好后醫生說不要緊,左手不要用力很快就能好。從小診所出來,你看著我舉著左手,右手拿著琴譜,大概明白了左手不要用力對我而言的難度。在說了n句“對不起,不要哭了”之后,你一閃身不見了,大汗淋漓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兩個冰激淋。
我記憶里的下一個鏡頭就是我們坐在琴房前的樓梯上,一人拿著一個冰激淋吃得十分香甜,你說:“這些天傍晚的時候來打球,都會聽到有人彈鋼琴,就是你吧。”你頓了頓,接著說:“沒想到你年紀挺小,琴彈得真不錯。”這話一下觸到了我的痛處,我立刻把吃到一半的冰激淋放在臺階上,拿起我的琴譜說:“我彈得不好,老師說我沒有什么希望的。”然后在你訝異的眼神中“咚咚咚”跑進了琴房。
這就是那個時候的我,孤僻而又自卑。但是第二天傍晚,當我看到你拿著兩個冰激淋坐在琴房前等我時,心里竟有些溫暖。你看到我,急急地說:“快來快來,冰激淋要化了。”這一天,我開始叫你小宇哥哥,你了解到我是一個敏感的學琴的女孩。你說你的老家在黑龍江,來這個江南小城是為了看望在這里唯一的親人姥姥。你讓我看你膝蓋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爬在那里,怵目驚心。你說:“這是一次手術留下的,手術后我就知道了,我永遠不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籃球運動員。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喜歡打籃球,而且很開心,這就夠了。你也是一樣,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看了看我依然纏著紗布的左手,又說:“為了補償你,我每天請你吃冰激淋,一直到你的手好了,好不好?”我們嘻嘻哈哈地拉鉤上吊,然后你繼續打球,我進琴房練琴,雖然只是右手單調的旋律,但是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聽眾,第一個喜歡聽我彈琴的人。十三歲的女孩,心里有種特別的溫暖。
也許是因為每天傍晚的冰激淋吧,炎熱的夏天變得清涼如水了。有的時候你用籃球落地的聲音給我打拍子,有的時候你夸我今天的《夜曲》彈得真不錯有肖邦的味道,但是看著我貼著創可貼的左手嘆氣說如果能雙手彈就好了,都怪我。那時我手上的紗布已經取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小小的創可貼。練琴,漸漸地變得不那么枯燥,漸漸成為了我向往的事情。
一天早晨,我來到琴房,在鋼琴前凝神坐了一會,雙手一觸鍵盤,一曲《賦格》噴涌了出來,旋律在琴房里回蕩著。學琴七年,從來沒有感覺這么好過,我驚喜地端詳著自己的雙手。“你的手好啦!”熟悉的聲音響起,我一回頭,你就在我的身后,滿臉欣喜。“彈得真好,多彈幾首吧。”我開始彈,一首接著一首,中間只做極短的停頓,幾乎可以用匆忙來形容。我怕你要跟我說什么,小宇哥哥,你跟我說了什么了嗎?也許你說了,但是我真的沒有聽到,我腦子里滿是旋律和這些日子你陪伴我的身影,其他什么都聽不到看不到。而我匆忙說的那句“謝謝”,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聽到。
這天傍晚,我沒有再看到你。練琴的時候一直心不在焉,時不時聽到外面有籃球落地的聲音,跑出去看,操場卻是空空蕩蕩,心里也是說不清的悵然若失。第二天,你沒有來,從此以后,我也沒有再見過你。
一晃難忘的夏天都過去十年了,這些年來我時常想起你。小宇哥哥,我相信是你離開時太匆忙來不及同我道別的吧!你知道嗎?那個夏天過后,我學琴出奇地順利,高中畢業我考上了音樂學院,現在已經找到了一份十分不錯的工作,上帝開始眷顧我了。現在的你,也應該年近而立了,一定是家庭美滿事業有成了吧。如果能再見到你,我想再跟你說聲“謝謝”,同時也要說聲“對不起”。其實當年我手心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可是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每天偷偷在手心貼上創可貼,白天用雙手練琴,傍晚,則只用右手彈琴,雖然單調,可我卻認為右手彈奏出的,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