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螞蟻（外一章）

事業有成的男人，天天忙著他的事業，業績一路攀升。由于忙，他的時間，幾乎全被工作填滿了。他忽略了對妻子的承諾，對兒子的關愛，對母親的問候。妻子要去十三陵水庫看一看，那是他們最初發生愛情的地方。他答應，好。卻一拖就是好幾年。兒子提意見，說同學的爸爸，會陪著他們的孩子打乒乓球呢。他有點內疚，說，等爸有空了，也陪你打。卻一直沒有空。母親在遙遠的鄉下，想他想得不行了，打電話給他。他正忙著，在陪客戶談事情，匆匆兩句話，他就擱下了母親的電話。也有不安，他想，等他忙過這一陣子，他會回去看母親的。

他沒想過他會失明。怎么會呢?他風華正茂，事業正蓬勃。是有先兆的罷，一些日子，他看東西模糊，眼前總云遮霧擋著。他沒太在意，簡單地休息過后，復又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妻子勸他適當放松一下，他說，男人是要成就一番事業的。他喜歡那種成就感。

那一天，他照例在電腦前忙碌著，眼前突然黑下來，什么也看不見了。他以為是錯覺，使勁地晃晃頭，閉著眼休息了一會，再睜開眼，眼前仍是黑乎乎一片。

醫生的診斷，像給他判了終身監禁。醫生說，視網膜嚴重脫落，導致的失明。能不能恢復，難說。

本是生龍活虎的人，一下子兩眼抹黑。試著出門透口氣，一步一步小心地寸著走，還是撞到了門框上。那一刻，他只覺得心好疼，疼得痙攣成一團。他躺在一個人的黑暗里，絕望地想，這個斑斕的世界，從此只他是陌生人。

庭前白月光。妻子說，月亮升上來了。他頭轉向窗外，問，月亮很美吧?問完，卻黯然神傷：月亮當然很美，可是，多少年沒抬頭看一看了?童年的天井里，他和母親，坐在月下，母親給他講嫦娥奔月的故事。小小的人，仰頭望天上的月，相信那里真的有月宮。他問母親，我能飛到月亮上去嗎?母親笑笑說，等你長大了，就能。他努力想母親的樣子，竟是隔岸的煙雨，霧茫茫一片。他忽略母親，實在太久太久了。

母親卻不遠千里奔來，握了他的手，安慰，我的兒命大福大，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囫圇欲睡時，聽見母親，在走廊上跟醫生說話，母親的聲音里，帶了哀求，母親說，可以把我的眼角膜給我兒子嗎?

他淚流滿面，開始積極配合治療。他知道，這世上，一個人的命，不但是他自己的，也是親人的。

那是一個尋常天，離他失明，已一年多了。他坐在醫院的花壇前散心，突然看見地上有一些小黑點在動，他覺得那是螞蟻。可他不敢確定，他哪里會看到螞蟻呢?他已與螞蟻們，隔絕也久。剛好有一人經過，他拖住那人，指著地上問，那是螞蟻嗎?那人走過來，蹲地上看一會兒，很認真地回答他，沒錯，是螞蟻。

他只聽見心在狂跳，天哪，我看見了螞蟻!隨后，他把電話打給所有他認識的人，顫抖著說的只是這一句，我看見了螞蟻!

他是幸運的，他復明了。余生也長，他不再把工作當作生命的全部，因為生命中，還有很重要的人，要陪。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若錯過，也許永遠就錯過了。母親、妻子、兒子、月亮、螞蟻……他貪婪地看著身邊的一切，他始才發現，這個世界，是這樣的美麗。

一塊橙色口香糖

朋友程彬登上火車時，他并不知道火車開向哪里去。這對他來說，不重要。現實的慘痛，讓他不得不以逃離的姿勢，離開熟悉的故土。苦心經營的公司破產了。相戀多年的女友，跟他分了手。這個時候，偏偏他又被查出患有腎病……曾有的驕傲，一瞬間全部土崩瓦解。

朋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繚繞中，是一張絕望的臉。小小的車廂，霎時彌漫著嗆人的煙味。有乘客不滿地嘟囔著，嫌炯味大。但看看他陰郁的臉，都不敢再說什么了。

朋友的對面，坐著一對母女。母親很年輕，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女兒不過五六歲的樣子，好動，車前車后跑個不停。她不時地跑到他的身邊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瞅他，對他笑，叫他叔叔。他看看她，不吭聲。心情煩躁得似6月天里聽到蟬叫。

年輕的母親小聲告誡女兒，不可太調皮。又對他歉意地笑，說，這孩子，就是好動。但眼睛，快不行了，視力一天比一天差，看過很多醫生，都找不到好的法子治，也就由了她調皮，在她眼睛看得見的時候，帶她出來多看看。

朋友這才知道，年輕的母親，是帶女兒出來游玩的。

朋友有些意外，問，以后，她怎么辦呢?年輕的母親溫柔地看一眼到處亂竄的女兒，說，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說。她眼睛看不見了，還有耳朵，還有手，總會把日子好好過下去的。

朋友聽了，鼻子無端地發酸。這時，小女孩風似地跑過來，手里舉著不知準給的口香糖，朝著他，快樂地叫著，叔叔，給，可以吹彩色的泡泡呢。

朋友掐滅了香煙，接過小女孩給的口香糖。在小女孩期待的目光中，輕輕剝開外面裹著的一層糖紙。一塊橙色的口香糖，就可愛地呈現在他面前。小女孩叫，吹泡泡，叔叔吹泡泡。朋友說，好。他把口香糖放進嘴里，立即有股甜味，經他的舌尖，滑入心里。他快速地咀嚼著，慢慢吹出一個泡泡來。小女孩開心地拍手笑，說，泡泡，泡泡。朋友也笑了。

不久，那對母女到站了，小女孩蹦蹦跳跳跟朋友說再見。朋友下了車，目送那對母女走遠，轉身去打了一張回程的車票。他想，縱使什么都失去了，他還有舌頭，可以品嘗口香糖的美好。他要認真過好每一天。

朋友現在活得好好的，公司重新運轉了，雖說沒有原先的規模大，但發展勢頭良好。工作之余，朋友極注意鍛煉身體，跑步、打羽毛球、打乒乓球、還去游泳館辦了張會員卡，不時去游上幾圈。身體居然練得棒棒的，那折磨人的。腎病，也似乎沒影兒了。最近，有個很不錯的女孩，對他拋出了愛的紅繡球，他正在考慮，要不要接下這球。朋友的日子，很是有聲有色起來。朋友感慨地說，如果當初他選擇沉淪，怕是墳上的草早長出來，青青黃黃好幾茬了。

有時，生命的轉機，僅僅只需一塊橙色口香糖。重新掀開生活的另一頁，遠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