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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2008-12-31 00:00:00
躬耕 2008年9期

背著比嬰兒還輕的父親穿過縣城寒冷而嘈雜的夜晚,我感覺自己就像污濁的池塘里游走的一條小魚。

父親真夠意思的,時至今日還不忘在我眼前固執地晃蕩一雙粘滿泥污的大腳板。那是他從榆樹莊黯然出走的腳板,是他在山南城匆匆忙碌的腳板,是他攀腳手架穩穩站立的腳板,是他躺在太平間僵硬骯臟的腳板……父親啊,大約肯定沒有料到苦苦奔波奮斗了一輩子,最終會落得如此結局,這就像我若干年前出生時壓根兒不清楚自己的生命前程一樣。

事實上。正是父親的那雙腳,那雙在太平間僵硬骯臟的腳,才刺激得我冰封心頭的怨恨有所化解,代之以一種無奈。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奈,這種無奈在我身體里緩緩蒸騰,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為自己,也為眼前那個橫陳地上滿臉胡茬的亡人。

我甚至有些后悔多年來對他的冷漠與無禮了。

仔細回想,父親跟我在許多方面本該同病相憐的。可以毫不夸飾地說,在“人之初”,在構成我們的生命細胞相觸的剎那。上天已注定倒霉的一切了。比如父親,據說還沒出世,他的父親即我的爺爺,一個在響河源頭小有名氣的土財主,早早地就將名字給起下了——順民。聽聽,給一個尚在肚腹之中不辨男女的后代起如此晦氣的名字,不是存心詛咒嗎?果不其然,1958年某個狂風呼嘯的秋夜,膽小的爺爺用一根皮繩勒斷了他誠恐誠惶的日子,從而使他不滿七歲的兒子即我的父親別無選擇地淪為了孤兒。

如果僅從這一點衡量,我幾乎比父親幸運得多。雖然我在剛剛受孕成形不久,父親也曾指著母親的肚腹,大罵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但這個雜種畢竟在出生后長到二十多歲時,才背著自己剛死的父親的骨灰走在縣城的街道上。況且,我的童年還有過奶奶的疼愛和呵護……想起奶奶,澀酸的感覺頓時從眼底涌起,我急忙晃蕩腦袋躲開了記憶的浪潮。

為了不驚動父親的上司,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好勸歹勸,在離建筑公司幾百米的地方把拉運火化父親的車和前去幫忙的人都打發了,只身背著骨灰穿過縣城南關漆黑的街道,悄悄摸進建筑公司的后門,來到父親活著時的住處。父親住的房子比我在省城租的破屋大得多。我拉亮電燈,將骨灰盒放在桌子上。我沒準備鮮花,也沒準備香表和冥票——去火葬場一路數百里,我反反復復想過了,覺得陪伴父親靈魂的不應是鮮花、香表和冥票,而應是之前在他床頭柜上發現的一盒特殊的磁帶,還有那把高懸在宿舍墻滄桑的二胡供獻到他的骨灰前,他假如果真有靈,不知將作何感想?

應該說,父親的不幸是從幸福開始的。

當他在榆樹莊的戲班里與那個叫春兒的女子眉來眼去時,當他和春兒藏在大隊部飼養場的草垛中卿卿我我甜言蜜語時,盡管他本人沒意識到什么,可奶奶本能地嗅察到危險了。她不止一次憂心忡忡地告誡兒子,要他在戲班里學規矩些。1958年那個狂風肆虐的秋夜之后,奶奶一直在爺爺留下的凄冷的陰影里過著謹小慎微的日子。由于家庭出身,父親初中一畢業就不得不回榆樹莊務農了,然而他無師自通地會用一把自制的二胡流暢自如地拉奏流行的革命歌曲和秦腔調子,所以生產大隊的樣板戲班成立之初就吸納了他。戲班的成員全是從各生產小隊抽調的只上過幾天識字班的烏合之眾,由退伍軍人出身的民兵連長侯建國擔任班頭。因此,初中畢業的父親躋身其中,便具有鶴立雞群般的文化優勢,臉黑手粗的演員們都樂于向他請教,比如某個字的讀音,某句臺詞的意思,某段唱腔的抑揚,某個動作的力度等等,甚至連飾演革命英雄李玉和,郭建光的戲班領袖侯建國也屢屢不恥下問。父親穿著綴滿補丁的衣服,書生意氣血氣方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加上他對戲曲有著先天的領悟水平和表演才能,令請教者相當滿意。

于是有人建議侯建國,讓拉二胡的父親適當扮些角色。

父親的出身決定了他扮演的只能是鳩山、胡傳魁之類反動透頂的家伙,但開演后的實踐證明他根本不適合飾演這等蠢貨,因為他近一米八的個頭,濃眉大眼,儀表不凡,無論在臉上如何涂白沫黑,都難以遮掩體態眉宇間的英武之氣,反倒使退伍軍人侯建國扮演的英雄們相形見絀,因此最后不得不終止了他短暫的演藝生涯:

然而父親在戲班中的作用已無人替代,他不僅是小小樂隊的中堅力量,而且也成了戲班無形的導演。戲班屬業余性的,農忙時解散參加生產,農閑了集中起來加緊排練,然后赴各生產小隊巡回演出。《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平原游擊隊》,一遍又一遍周而復始,令社員同志們百看不厭。那無疑是榆樹莊的戲班子最輝煌的階段,也是父親最值得懷念的時光,因為他與春兒的愛情如熟透的蜜桃般溢出了甜蜜的汁液。

說到春兒,我首先為父親感到自豪。春兒可是榆樹莊戲班里名副其實的臺柱子啊!舉例子說吧,春兒飾演的李鐵梅,首次在榆樹莊登場上演,踩著咚咚鏘鏘的鑼鼓家什一亮相,臺下社員們的眼睛就直了。他們詫異平日土里土氣的女子,身上換了兩件新衣,臉上敷了一層油彩,竟然判若兩人了:那眉眼神情,那胸腰身段,活脫脫一個大美人啊!再看表演,一招一式,一腔一調,莫不合板合眼,入絲入扣,博得一浪高過一浪的鼓掌和喝彩。春兒不經意間就成名了。那場戲一結束,社員同志們不約而同擠到后臺看卸了妝的春兒。卸了妝的春兒身穿紅底碎花的棉襖,藍色畢基布褲,質樸而又可愛,而那根在戲臺上被她甩來擺去左捏右抓的大辮子,依然垂在她飽滿的胸前,顯露出革命女子李鐵梅的颯爽英姿。人們爭著搶著邀春兒去自己家里歇宿吃飯,其瘋狂熱烈的場面,絕不亞于如今的追星族或發燒友。

后來,響河兩岸的樣板戲集中匯演時,人民公社還專門抽調了榆樹莊的《紅燈記》去壓臺,革委會主任親自接見了春兒,并握著她雖說粗糙卻豐滿紅潤的雙手久久不放。

說到春兒,我同時也為父親感到惋惜。聽說侯建國在那個寒冷之夜帶人在草垛底下將他和春兒雙雙捉住時,兩個人衣服還穿得齊齊整整的,根本像沒發生其他事,只蟒蛇似地糾纏在一起相濡以沫……現在,已經無從知道父親與春兒之間肯定甜蜜肯定令人迷醉的愛戀細節了——他倆在這點上據說做得相當詭秘,因而沒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和懷疑。大家只看見父親拉著二胡陪春兒一遍遍地練唱!而這又完全合乎情理,春兒是戲班的主角,不大識字,要把整本的戲文背熟唱好,是得有人多指導和陪練的。因此,當侯建國冷不丁帶人舉著火把亮晃晃地從麥草垛之中將這對男女雙雙搞定時,聞聲而至的演員的震驚絕不亞于兩個被捉者。

但父親畢竟是條漢子,他首先從慌亂中鎮定下來,一邊掙扎一邊用眼睛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尋覓春兒,敞著嗓子呼她喊她,像發情的驢子或發急的綿羊。

春兒又羞又急朝父親張望,鼻孔里兩道白氣,臉面上紅艷無比。

該父親挺身而出了。但他的做法不免俗套,他請求侯建國把春兒放了。說所有的責任在他一個人身上。與春兒沒有任何瓜葛。這自欺欺人的話竟聽得侯建國跳蹦子叫好,他揮手壓住人聲的嚷嚷,讓父親當著大家的面,把剛才的豪言壯語再重復一遍。

父親毫不猶豫地照辦了。

多年以后,榆樹莊人談及此事,還一個勁地直搖頭,認為父親真正的厄運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這句話一落地,等于給他的行為定性了。地主兒子勾引和玷污貧下中農的女兒。或用個別口無遮攔的人的話引申,是日本鬼子鳩山(父親曾飾演過)強奸革命后代李鐵梅啊!想想,那是何等惡劣何等罪孽!

父親當場被押起來解往公社了。

然而,就在父親被解往公社的第三天,居然瞅空子趁著茫茫夜色逃回了榆樹莊,與春兒又一次幽會了。關于這次幽會,被莊里人演繹得最具傳奇色彩了。有說父親是逃回榆樹莊后,攀著春兒家院外的杏樹翻墻而過。潛入春兒的住處,將夢境中的春兒約了出來。由此他們有理由相信,在此之前父親肯定不止一次翻過那院墻,夜宿過春兒的被窩的。但另有觀點完全相左,說是春兒在父親逃回的當晚自己心神不寧——那幾天,榆樹莊的頭面人物包括大隊支書、主任頻頻出入于她家,安撫寬慰春兒和她的父母,他們純粹把春兒及家人看作受害對象了。尤其是侯建國,更以目擊證人的口吻反復為春兒洗涮清白,賭咒發誓一定要將“流氓犯順民”繩之以法。實際上,侯建國內心可能早對大美人春兒垂涎三尺了,因此才在發覺父親跟春兒的隱情之后妒火中燒,從而挖空心思公泄私憤的。春兒默默忍受著頭面人物的一派胡言,聽憑淚水從紅腫的雙眼汩汩涌出。父親逃回的那刻,她有預感似的,偷著父母悄悄溜出院門,與翹首相望的父親碰了個正著……總之,眾說紛紜中有一點是共同的,即父親與春兒見面后的那半個夜晚,是在大隊部的火炕上度過的。平日里,每晚樣板戲排練結束,收拾了鑼鼓道具,民兵連長侯建國都要宿在隊部里值班,可那幾夜,因為父親和春兒事件,樣板戲不得不暫停排練了,大隊部的門虛掩著,燙熱的火炕上空空如也,好像滿含誘惑地專門等待父親跟春兒似的。

不難想象,這對癡男怨女是怎樣度過那黃金般的時光的……據說春兒出嫁后,提前三個月就產下了一胎男嬰,即我的仁兄。扯遠點說,我內心其實是非常羨慕我那位從末謀面的仁兄的;跟我相比,他起碼是在波瀾壯闊的愛戀中受孕成形的,即使他本人也許并不知道這些。當然,他更不知道在他母親未婚先孕的四個月中,他與我共同的生父,被遣送到響河下游百里外的水庫工地背石頭勞動改造的事了。

公社的武裝部長帶領兩個荷槍的民兵追至榆樹莊時天已黎明,他們跟大隊支書、主任及民兵連長侯建國取得聯系后本想抄我們家里去。這是侯建國的主意,他認為父親是個孝子,因此他假如真要畏罪潛逃的話,肯定會先去辭別老母的。包抄者的腳步被一陣突來的秦腔聲所阻止。那秦腔是春兒甜美激揚的嗓音伴著二胡的協唱,在隆冬的晨曦中如紅色的閃光,溫馨而亮暢。在追捕者調轉方向奔往大隊部的途中,春兒已唱完了一折,正開始李鐵梅那段著名的“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其時“門”字還沒有出口,大隊部的木板門便如電影蒙太奇鏡頭般嘩地被踢開了。有半分鐘,追捕者在門外呆若木雞:他們看見春兒居然坐在父親的膝頭,緊緊地摟著父親的肩膀引吭高歌;而父親,不愧為富有天資的彈奏家,懷抱心愛的春兒,居然還能手把二胡拉得有板有眼。追捕者怒吼一聲沖將進去,擄住二人,拔河賽似地將他們扯開了。可這次,父親和春兒都沒了草垛之中被捉時的驚慌和狼狽,他們似乎早有所備了,沉靜得如革命烈士李玉和“臨行喝媽一碗酒”那般。父親的手中始終緊攥著他那把自制的二胡。侯建國見狀想奪過去,卻被不顧一切反撲而來的春兒搡了個趔趄。春兒趁勢又抱住了父親,用豐滿而單薄的身體護著那把二胡,大辮子黑亮如漆,大眼睛怒目而視,旗幟鮮明地吼道,順民不是流氓犯!他沒強奸我——跟他睡覺我心甘情愿!

侯建國等人氣極敗壞,不僅再次把春兒和父親撕扯開來,而且趁機奪了二胡,咣地一聲摔到墻旮旯去了。

站在父親的骨灰前,瞅著眼前蒙塵已久的二胡琴筒上顯而易見的裂痕,我似乎仍能感到侯建國當年的那一摔給當事人心頭造成了怎樣的傷痛。二胡的琴筒是用白楊樹的根木刨制成的,蒙了蛤蟆皮,刷了淡紅漆,外加弦柱和馬尾弓,實在簡單粗陋極了。可就是這樣的樂器,竟然奏出過能打動人心的美妙樂曲,竟然與一段驚世駭俗的戀情聯在一起。并且多年以后,父親還帶著它,千里迢迢奔赴過內蒙,然后又愛不釋手地把它背進了山南縣城。只是在蝸居縣城的日子里。也許出現了磁帶中的那個女人吧,父親似乎沒經常動它了,因而琴筒上落了厚厚一層塵土,琴弦也銹跡點點了。

父親在百里外的水庫工地共背了四個月零三天的石頭。那四個月零三天中,榆樹莊發生的事他一概不知,他原打算要多背些日子的,可四個月零四天的那個早晨,工地的管理員突然把他叫了去,說他可以回家了,但回家之后,只能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

奶奶對兒子的歸來分明已有所料,當父親進家時,她正在給父親睡的小屋窗戶糊紅紙。四個月多的愁思苦等,將奶奶一大半頭的黑發熬白了。她的腳是纏過的,站立的姿勢酷似魯迅小說中的楊二嫂_極標準的圓規。在兒子進門的剎那,奶奶的老臉閃電般大放光芒,接著閃電化作傾盆雨,撲過去將兒子摟住了。

媽,你給窗戶上糊紅紙干啥?

干啥,給你……娶媳婦吧。

啊?他們難道……同意了?

奶奶淚如泉涌,黯然點頭。

這么說,春兒要成咱家人了!

奶奶心如刀絞。可奶奶知道紙終究包不住火,索性咬牙攤牌說,咱娶的……不是春兒,是莊西頭的圈兒!

啊?那春兒……她……?

春兒一個月前就嫁內蒙了——作孽啊,她走時腰身都顯了!

父親和母親的婚姻,無疑是精明的奶奶一生一世最大的失誤了。至于鑄成這場錯誤婚姻的細節,奶奶跟她的兩個親家即我的外公外婆,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諱莫如深。奶奶在父親出事后差點兒急瘋了。兒子兩次被抓她雖然沒有親見,可她聽說,兒子是睡了春兒的那個黎明,被五花大捆著帶走的。奶奶流著淚四處求告。莊里人看到她蓬頭垢面紅腫雙眼不停地找大隊支書、主任及民兵連長侯建國,然而數日之內連兒子的下落都沒有問清。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奶奶才叩響了貧農代表楊長工的家門,撲通跪地不起了。

據說在當時,我的外公楊長工身份非常特殊,常與大隊、公社甚至縣里來的頭頭腦腦們平起平坐。外公身份特殊的原因有三一是窮,解放曾前受過我家多年的剝削(他私下承認我家待他不錯);二是嘴巴靈便,能說會道,屢屢被請到各種場合憶苦思甜l三是在1960年肆虐隴中的大饑荒中,自己差點餓斷了氣,卻救活了一個被丟棄野地奄奄一息的女嬰,即后來的圈兒——我的母親。我外公憶苦思甜的歲月,主持人每次介紹他,總要將他救女嬰之事大講特講,以渲染會場氣氛,提高他的形象。而奶奶的精明不僅在于她山窮水盡時想到了楊長工,而且不知通過何種公關手段,與這個身份特殊的當紅人物結成了親家——幾十天后,當楊長工去公社保釋父親時,就說父親是他那個大饑荒中救活的女兒的女婿。

父親根本沒有了退路。

他大病一般睡了兩天。

新婚之夜,父親看都沒看母親一眼。他抱著那把破二胡,吱吱呀呀拉了一個通宵。而聽眾,只有在隔壁小屋坐臥不寧的我的奶奶,因為母親,他的新娘,早就和衣入睡了。

凡見過父親和母親的人都說,他們做夫妻實在太不般配了。1960年那場讓無數隴中人命喪黃泉的饑荒,,幾乎給了母親的身體災難性的摧殘,以至到了婚育年齡,她還形體干瘦,毛發枯黃,鼻孔里還不時流淌清涕。我的外公外婆在她出嫁時雖也曾做了兩件新衣,可她穿上身之后撐不起來,空空蕩蕩了無內容……盡管如此,父親婚后還是跟母親睡在了一炕,只是沒有睡在一起,距離咫尺,心隔天涯。白天,他們隨著隊里的出工哨與其他社員一起生產勞動,晚上則啞然和衣而眠。父親給母親的,是銅墻鐵壁般的脊背。母親則以牙還牙扭過身子:兩個人以背相對,各想心事,各打呼嚕,各做夢幻。

這時的母親只知道沉默,與后來的她判若兩人。

只有我的奶奶,在每夜斂氣屏聲躡手躡腳聽窗后,會愁容滿面悵然而嘆,向著黑天的星斗,向著秋風雪月,向著想象中爺爺的靈魂。但愁腸百結的奶奶沒有放棄,她一直默然而執著地做著祈禱,祈求冥冥中有力量幫助自己。

奶奶的誠心終于感動了神靈。1976年春天,即父親和母親結婚兩年多的某個夜晚——我不止一次想,那一夜父親肯定夢見春兒了。當然,那也許僅僅是父親無數次夢見春兒的一次,然而是釀成嚴重后果的一次。總之,熟睡中的父親忽然從被窩里坐起,虎狼似地朝一旁同樣熟睡的母親撲了過去……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母親身上行使丈夫的權利和義務,更是母親生平惟一一次享受做女人的快樂吧,如果其中真有快樂的話。

之后的母親就變成了一只母夜叉。

母親由默然無語的丑媳婦變成兇神惡煞的母夜叉的分水嶺,是數月之后的某個夜晚。當時奶奶已經熄燈了,忽聽隔壁傳來噥噥私語。奶奶以為聽岔了。那段日子,奶奶在對兒媳臉色身形深入細致的觀察后,終于謝天謝地舒了口氣,不再鬼鬼祟祟潛到窗下偷聽了,可她并沒奢望兒子兒媳會和睦到能在夜晚說悄悄話。果不其然,隔壁的低語不久升級,變為嚓嚓的爭吵了。等奶奶呼先人喊祖宗地跑過去,赤身裸體的父親和母親兩人已如斗雞一般形成了對峙。奶奶順手抄起門后的木棍,劈頭蓋臉就朝父親打去。父親躲過奶奶的亂棍,申辯說母親的肚子里有了雜種。父親說話的神情,既像賴賬不認的孩童,又像流氓成性的惡魔。

奶奶惱怒間沒明白兒子的意思。

父親仍堅定不移地指著母親的腹部,大罵里面懷著個雜種。

母親怪叫一聲,袒胸露乳跪將起來,我懷的是狗日的!她用拳頭擂打著自己的小腹,像擂打進軍的戰鼓一般,紅著眼睛質問父親,你敢說,這里面懷著個狗日的嗎?

父親猝不及防,張口結舌。

說啊,說我懷了個狗雜種!

父親頹然無言,一敗涂地。

母親的這一罵具有劃時代意義,拉開了她大罵特罵的序幕。從此,母親嘴里的臟言穢語便一發而不可收,換句話說,她純粹變成母夜叉了。

在這個世界上,奶奶是惟一真正疼愛過我的人。

據說我出生剛三天,奶奶就責無旁貸地把我從母親的土炕上抱進她的屋里撫養了。否則,讓我躺在母親貧瘠的懷抱里,真不敢想象會沉淪成怎樣的貨色。

最銘心的記憶是奶奶死后,父親帶著他的二胡離家出走的那一年多時間里母親對我的虐待和凌辱。那幾乎是無時不有無處設防的,比如吃飯時,母親突然鬼迷心竅,便扔下飯碗,用滿是湯粥的筷子朝我的腦袋上電光石火似的敲打,或者她從山洼里干活歸來,看我在院子里玩耍,冷不丁就會拿起笤帚疙瘩,暴雨般向我大施淫威,有時甚至在酣睡之中,我被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驚醒,還沒哭出聲,那火辣處又啪啪啪增添了幾巴掌……母親一邊打,一邊千刀萬剮地罵,罵我是狗雜種驢日的小嫖客,天生的頂頭煞大仇人現世報。我實在被打急罵切了,常呼叫奶奶,也呼叫父親,明知他們不可能救我,但算一種期望和解脫吧,母親聽了,火著眼朝地上吐一口濃痰,叫鬼哇?——你奶奶已化成灰,你爸早死在外頭了!

然后,她攻擊的矛頭便由我轉向了父親。說良心話,跟罵父親相比,母親罵我的話簡直像女菩薩誦念經文了。那與其說罵,還不如說拿著刀劍等利器直接捅扎父親,五臟六腑血肉橫飛,或高舉鐵錘等重物狠命擊打,腦殼筋骨咔嘹作響,諸如電擊雷劈遇車禍得暴病等等。凡人世間最最殘忍的猝死方式,都讓她盡著腦子想象出來,非欲置父親于死地而后快,并在死后落個下地獄熬油鍋不得轉世的下場。

罵著罵著自然而然就株連到遠嫁內蒙的春兒。雖然自春兒結婚后。再沒回過讓她聲名狼藉的榆樹莊,可母親根本不管這些。她常常破口大罵。罵到高潮常預示著罵的結束,這時母親臉色灰白,嘴角冒沫,像巫婆脫離了神靈的支配,目光悠悠地回歸現實,惡狠狠地盯住我,怪叫著伸出魔掌,揪我的頭發,擰我的耳朵,掐我的皮肉……那段時間,我臉上身上遍布了一塊又一塊慘不忍睹的紫青傷痕。

我做惡夢,我不堪忍受,最終我不得不仿效父親,輟學離家逃之夭夭了。

這一年,我才九歲,上小學三年級。

置身于建筑公司父親的宿舍,我對曾經的折磨仍心有余悸,因而更加懷念死去的奶奶了。假如沒有她老人家。就絕不可能有我童年的肚兜兜,開襠的短褲頭,香香的面糊糊,甜甜的酥饃饃了……作為荒年的災民,貧農的養女,母親在針線茶飯上幾乎一竅不通。她所能做的最復雜的女紅,便是給衣服釘扣子或打補丁,蒸饃煮飯手藝更差,不是夾生便是焦糊——為此,奶奶常在事先做了工作,將一應責任攬歸自己,對父親說她自己人老不中用,昏頭昏腦多燒了火或少加了柴。

不僅如此,據說母親生我后,枯瘦的身體像干硬的石條,根本擠不出半星乳液。奶奶用棉球蘸了甘草水或淡面湯,哄嗷嗷待哺的我的同時,找土方求神靈替我催乳,可所有嘗試無不以失敗告終。最后,奶奶只好把我抱到她屋里喂養起來。可是,一經離開母親的土炕,我就如多年后逃離她妖魔般的虐待一樣,再不愿走回頭路了。我根本見不得母親,聞不得她的氣息,一靠她聞她便大哭不止,踢蹬著鴨子似的兩片腳丫,像要把天哭塌地哭裂一般。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天生的反感有增無減,等母親坐滿月子,我好像跟她沒絲毫掛葛了。 從這一點講,母親罵我是頂頭煞大仇人現世報,因而那般恨我待我,也算是有理有據吧。

然而奇怪的是,據說我的第一次微笑并不是給抱我養我的奶奶,而是朝罵我雜種的父親的。也許那是一個嬰兒對強大者先天的懼怕和巴結吧。反正,父親差不多慢慢被我主動的友好姿態所感化。有時居然會拿正眼看著破襁褓中的我,在奶奶被家務事忙得不可開交時,賞我一根他五味俱全的腳指頭,任我吮吸品咂。

這一鏡頭被奶奶看見了,老臉上笑起了久未有過的波瀾。

可是最終,奶奶的笑容凄慘地凋零了。

1984年春天,偏僻的榆樹莊早有一浪浪的勞力外出打工。可父親第一次出遠門。就單槍匹馬選擇了內蒙,并且江湖藝人一般要帶上他那把破爛不堪的二胡,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嗎?奶奶極力勸阻,她將收拾行囊的兒子堵在屋里厲聲喝斥,一直罵到嘴干舌燥。父親坐在炕邊一言不發,那是他平日對付奶奶最慣常的辦法。奶奶看硬的不行。只好降低嗓門以情動之,以理曉之。奶奶流著淚,從身后拽出怯怯的我,說僧面不看看佛面,你兒子都七八歲了,圈兒再不合你的心,在咱家功勞沒有苦勞也有啊——

奶奶話音未落,廚房里傳來噼哩啪啦摔東西的聲音,接著野狼似的一聲長嚎,母親獨具特色的蠻罵開始了:首先罵一個不點其名的驢日的,說驢日的有本事上天去啊,你婊子媽正等著你X哩!然后指名道姓罵早已壽終正寢的貧農代表楊長工夫婦,質問他們為什么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當年要從野地里救人,而且救了以后為什么又把她往狼窩里安排……如此這般,母親便死了爹娘一般大放悲聲,調子激昂直沖云霄。

母親的哭聲引發連鎖反應,奶奶仰著白發蒼蒼的頭顱,凄凄切切像高山流水,我偎在奶奶懷中,嗚嗚哇哇似小河叮咚。

父親對母親的蠻罵充耳不聞,在跟母親生活期間,他不管如何厭惡母親,卻從沒動過對方哪怕一指頭一這大約也是母親敢于肆無忌憚地在家里大罵特罵的原因吧。可父親不可能對奶奶的淚水視而不見,他放下正在收拾的行囊,好言勸慰奶奶了。

一個多么難熬的不眠之夜啊。

然而黎明時分,死不改悔的父親還是瞅準空子,背著二胡,毅然地遠征內蒙了。

父親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當葉落瀟瀟的暮秋如期而至,父親滿身風塵滿臉疲憊地回轉時,奶奶已在八個月二百四十多個晝夜的愁思苦等中形銷骨立奄奄一息了。可奶奶硬是堅持著。在浪子回歸的那天下午,我們所有人一無所知,奶奶嘴里卻開始喃喃自語,念叨或責罵什么似的。后來,她緊閉數天的雙眼忽然睜開,目光哀哀地朝外迎去,父親就木雞般站在門口了。奶奶近乎貪婪地將兒子通身上下看了又看,無奈的眼神滿是凄涼——她肯定看明白了兒子八個月在外的經歷和遭遇了吧。

當晚,盼歸兒子的奶奶溘然長逝了。

咽氣之前,奶奶無論如何閉不上眼。她舍不得她可憐的孫子一被兒子罵為雜種的親親的孫子啊。我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小屋里黑漆漆的,墻壁屋頂全黑漆漆的,只有一星油燈在炕頭閃爍,奶奶的呼吸跟拉風箱一般,眼睛緊盯著風塵滿面的父親。父親撲通跪下了,媽,有啥扯心事你就說吧!奶奶的一只手無力地抓著父親,另一只手顫巍巍指著近在咫尺的我,要父親向她保證,無論如何要將我拉扯成人。奶奶臉上淚流縱橫,直等父親點了三次頭,雙眼才徐徐閉上了。

那是令在場者無不心酸、眼酸的場面啊!

奶奶的喪事倉促而簡單。父親、母親和我披麻戴孝,跪在奶奶墳前,一個個哭得死去活來。滿天黃葉像無數撒落的紙錢,點點秋雨飄打著我們紅腫的雙眼,父親哭奶奶也哭內心的苦澀,母親哭奶奶更哭她肚里的辛酸,只有我,嘔心瀝血真哭疼我愛我的奶奶……哭到高潮處,父親做了個令我至今想起都驚駭不已的動作:突然伸出粗大的雙手,緊緊地將我抱在了懷中。

后來,在我不堪忍受母親的毒打鋌而走險輟學出逃,被班主任老師追蹤找到并送至山南縣城的父親面前時,我真的渴望他能再一次張開雙臂抱住我。果真那樣,我肯定會把他的懷抱當成奶奶的懷抱,當成真正的父親的懷抱,偎在其中任性酣暢地大哭一場的。

然而,父親的雙臂并沒像我渴望的那樣張開。

父親沒有抱我,我小小的心經過一陣酸澀酸澀的蹙縮和掙扎,從此格登登冰封在永遠的孤獨和怨恨中了。

如果稍作冷靜分析,就會明白父親在奶奶墳頭的驚人之舉其實完全是因為他自身的空虛和痛苦。多年后我被學校開除凄凄慘慘浪跡省城時恰巧遇見侯建國的兒子,他也因打工聯系不到顧主陷入了困境。當時我盡管囊中羞澀,可還是慷慨地請他吃了一頓蘭州牛肉面,喝了兩瓶五泉啤酒。在飯桌上,我有幸聽到我離開榆樹莊的幾年間莊里發生的大小新聞,其中就有關于父親那次遠征內蒙的詳情。據退伍軍人的兒子聽春兒的娘家人從內蒙輾轉帶來的消息,說父親1984年出外打工的那八個月,大半就滯留在春兒所在的村子里。白天,他大汗淋漓地給那些要蓋房搞建筑的人家挖泥倒土塊,三十出頭的父親,干力氣活多快好省,贏得了許多雇主的青睞;晚上,便架起二胡吱吱呀呀自拉自唱,一段一段全是《紅燈記》等樣板戲的相關唱腔。那地方本沒人喜歡秦腔,因而也就不會有誰在意父親拉唱技藝的優劣,以為不過是一個遠離家鄉的人在勞苦之余的消乏解悶罷了。可某個傍晚。正當父親拉唱得投入時,一個黑臉漢子突然來到父親面前并阻止了他的動作。那漢子自稱是春兒丈夫,說春兒早聽懂父親樂曲中的意思了,可她不愿見他,也不想讓孩子(我那位仁兄吧)見。漢子臉黑,眼眶深得能壘鳥窩,可鳥窩里面閃閃發亮。那亮光定定地將父親掃描幾遍,手榴彈似地從懷里掏出兩瓶白酒,說他念父親是有情有義的漢子,想好好跟他喝一場。

結果,自然是父親酩酊大醉。

天亮醒來,黑臉不見了,枕頭邊放著二百元(當時絕不是小數字)人民幣。父親愣坐了半天,然后托雇主把錢轉還給黑臉,在颯颯秋風里慚然離去。

欲見情人無功而返的失落和空虛,回歸家門痛失老母的傷心和悲痛,使父親昏頭昏腦忘乎所以,才在奶奶墳前把撕心慟哭的我攬入懷中。而內心,他壓根兒就沒有我,沒把我當兒子看,否則,他絕不至于在剛剛給奶奶燒過百日紙。就置那言猶在耳的遺囑于不顧,將我遺棄在母親的身旁離家出走。或者,出走的決心從他內蒙失意而歸的途中早已下定,而奶奶之死正好促成了他的行動,因為奶奶一死,他真正赤條條無所牽掛了。

世間有些事情,大約做到極端反而不會招來人的議論和指責,比如我上高中時,強行在樓道里抓摸了一個漂亮而風騷的女生的胸部,該算是流氓至極惡劣至極的行為吧,然而學校既沒有像開除一般學生那樣召集全體師生大張旗鼓宣布罪狀,也沒有白紙黑字張貼告示,只讓政教處主任關著門壓低嗓子訓斥了一番,然后叫來父親背了行李,悄無聲息地打發我出了校門。

父親最末一次離開榆樹莊的情形與此類似。親友們由于對他的失望及蔑視,再沒人理他勸他了,整個莊子夕陽遍地一片沉默。而我站在莊道上,心如枯干飄零的樹葉似的,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雙腳踩著夕陽殘照里死一般沉寂的莊道,一步一個腳印,義無反顧地漸去漸遠了。

那遠去的雙腳,和著血似的殘陽,和著枯葉一般的凄苦味道,永遠永遠凝結在我幼小的記憶之中,并最終定格在縣醫院的太平間了。從這一點說,我真不明白父親這輩子都干了些什么。當那根劈空飛來的鋼筋冷不丁使他呆鳥一般從腳手架上凌空飛下時,他全部的期望全部的努力,轉瞬不都煙消云散了?而這間多年來被他和磁帶中的女人經營得整潔溫馨的房子,也成了暫時寄放他骨灰的地方。

父親在山南縣城先先后后搬過多少個住處,我說不清,反正我十一歲那年離家逃學被老師追蹤找到并帶到縣城送交給他時,他住的不是建筑公司的宿舍。那是個破舊而骯臟的場所,十幾個民工擠著一個大通鋪。父親也給一個我沒記住名字的工程隊干活,但衣著邋遢,滿身泥漿。我在大通鋪里擠了兩夜,第三天便由父親和一個陌生人領著,到四十鋪一所八年制學校插班讀書。

校長開條子讓父親報名交錢去了,才笑著抱怨領我去的陌生人,說不該給他介紹有毛病的學生。陌生人哈腰點頭又點煙,說孩子要真有毛病,立即叫家長領回去算了一一家長以后肯定每周來學校與老師聯系的。

事實上,父親后來不是每周,而是差不多每月才坐班車匆匆來一次學校。除交納灶房里必需的伙食費,就對我耳提面命大加訓斥,中心思想是我如果不規規矩矩,他就會毫猶豫地打斷我的腿。為證明說到做到,他利用職業之便,把手掌側成泥水刀的樣子,在自己大腿上連連試劈,啪啪直響。

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周末。住校生都回家了,偌大一個校園里就只剩下看門的糟老頭和我。我望著校園上空陌生的云天,云天下面高峻的山峰,山峰掩映的寂靜的校園,以及校園外馬路上蹦跳歡樂的年齡跟我相仿的孩子,眼睛里總抑制不住地汪滿了淚水……我想念奶奶,想念奶奶住過的小屋和土炕,尤其開始的兩個學期。有時夢幻之中,我恍惚確實被奶奶摟著睡在那土炕上了,可夢醒驚視,眼前面目全非,心里便涌起莫名的酸楚和悲苦。后來,我實在想得沒有辦法了,曾用父親給的錢,偷偷坐班車回了幾次榆樹莊。

我一路走一路下定決心,假如母親膽敢再對我耍蠻性,我就豁出去跟她拼命。

母親第一次看見我,果真呲牙裂嘴地撲上前來,一把將我擄住,問我從哪里來要到哪去在哪里上學哪里吃飯哪里睡覺?她剛鋤完田禾,雙手粘滿了泥土和草汁,跟綠色的魔掌似的,身上也散發魔鬼一般的難聞氣味。我內心盡管很害怕,但強裝硬漢掙脫她,也不回答她的問題,就躲進奶奶住過的小屋蒙頭睡了。

我是專門為享受奶奶和奶奶的小屋而來的。

母親一定覺察了我的冷漠和強硬,不僅沒再多糾纏,而且在晚飯做好后,改變了她的夜叉作派,低聲細語喚我吃。我肚子本來餓得咕咕叫,卻故作姿態給她看,慢慢下炕慢慢穿鞋,然后才端起飯碗狼吞虎咽,也不計較飯的生熟口味了。然而母親端著碗沒動筷子,杲坐在門檻上默然望天。望著望著猛然又唏噓起來,接著嚶聲而泣,氣得我難以忍受只好甩下飯碗一走了之。

更無法忍受的是,有一次我下班車后被鄰莊的狗咬傷了腿。我挽起傷處的褲管,好容易蹭進那熟悉的小院,便朝著奶奶的小屋放聲大哭。院子里面蕭條異常,臺階下、墻旮旯更是雜草叢生。母親被哭聲驚動了。頂著枯蓬一般的亂發跳將出來,問明情況后傻看了一眼我的傷處,便以少有的敏捷轉身離去,幾分鐘后,手提一簇新撥的大蒜回來了。她根本不多說什么,匆匆剝幾粒蒜丟進自己嘴里,皺著核桃似的小臉嚼巴著,等嚼得差不多稀爛時,噗地一口將蒜泥吐在了我帶血的傷口上。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以毒攻毒的土辦法給我療治,只感覺咬傷處隱隱燒灼,鉆心的疼痛猝不及防地攫住了神經。我怪叫著滾倒在地,額頭頓時爆滿了汗珠。我手指母親破口大罵,揀最惡毒最能消疼解恨的話語,直罵得傷口麻木大汗淋漓。

當晚,奶奶總算點著油燈看她可憐的孫兒來了。她輕輕轉開小屋的門,提著腳步走到炕邊,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輕輕舉起了一只手,試探著,猶豫著,似乎要輕撫我的傷處。我激動地喊叫奶奶,可不知何故張不開口。也無法動彈。然而在奶奶的手快觸及疼痛的剎那,防御的本能讓我躲閃了一下。睜眼看時,我大吃一驚,原來點燈站在地上的根本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奶奶,而是令人厭惡的母親啊!她頭發板結,黃牙垢面,賊目鼠眼地盯著我,盯著我腿上被她巴了蒜泥的傷口。我一聲斷喝坐起身子,哆嗦著嗓子質問她半夜三更想干什么。母親欲言又止,看我虎視眈眈拼命的樣子,不得不灰溜溜掩門而去。

第二天,我瘸著腿昂首挺胸賭咒發誓,從此再不回榆樹莊了。

我說到做到。這樣,我可以把坐班車的錢節省下來,買點小玩意如棉花糖泡泡豆什么的討好班上的女生。升入初中后,我對學校以及周圍的環境逐漸熟悉,并無師自通地開始喜歡女生了。這一點我自信秉承了父親的天賦。而學校包括班主任,不知是受了父親什么好處還是摸清了我的來龍去脈,對我格外寬大,從未因此過問或為難什么。

如果幸運,我有時還能意外地能從父親那兒騙些許錢,買點相對體面的禮物給女生們。在不斷買贈禮物的過程中,我聽見我身體里咯吱咯吱成長的聲音,像盛夏季節臌脹的樹木。而父親對這一切渾然不知,比如我畢業前夕跟女同桌約會舉行特殊告別儀式的那個晚上,他正吸著煙極不耐煩地等在男生宿舍里。他是騎一輛嘉陵摩托車來的。對我的遲不歸宿他異常惱火,一看見就怒視著,質問我哪去了。

我用沉默表示抗議,我已經敢試探著抗議他了。

你經常這樣嗎?父親兩眼兇狠,刮了胡須的臉青繃繃的。

我貌似誠實地搖頭,說因為下午剛開完畢業典禮,我和幾個同學坐了坐。父親點頭作沉思狀,吞煙吐霧悶了片刻,又問我能不能考上高中。

這是父親生平第一次更是惟一一次關心我的學習。

我低頭說不知道。其實我心里明白得像鏡子一般,清楚自己考不上。

父親不再問什么,起身出了宿舍,叮嚀我考上考不上就報名去縣城——考試時就住他那兒。我表面點頭,可壓根兒沒打算去找他。別說幾天考試,就是后來我真正讀高中的幾個月,也從沒主動找過他。我永遠記著我九歲那年對他懷抱的渴望和實際遭受的冷遇。

中考結束公布成績的那天,父親并沒想象的那樣大動肝火。他已經是建筑公司的瓦工兼施工隊長了,見多識廣老謀深算,欲擒故縱征求我的意見,問沒考上高中怎么辦。我沒聽出他話中有骨頭,沖口回答說我不想念高中——壓根不想念書了。父親立即翻臉,牛似的眼睛灼灼地攝住我,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我看著他吧吧作響的拳頭沒有出聲。

狗大一點娃娃,不念書學本事,叫老子盡管養著你嗎!父親吼道。你以為你是誰?

他咄咄逼人地把后一句話問了兩次。

我是個雜種!是個沒奶奶沒爸媽的狗雜種!我真想朝他發一顆飛毛腿導彈。

此時,我不知道父親已經托關系給我辦了高中的插班名額。五千多元高學費啊,能買多少棉花糖泡泡豆等女孩喜歡的東西……只可惜這一切都在幾個月后,被那風騷女生飽滿的胸部所葬送,從而使父親和我之間潛伏日久的矛盾空前激化,他終于忍無可忍大打出手了。

圍繞父親,那些年我有意無意想過不少,卻惟獨沒有想到他會猝死。獲知噩耗的瞬間,我的耳畔炸雷一般響起了母親曾指天咒地的那些惡毒至極的話語,驚悚之感如冥冥中刺來的冰冷的刀劍一般直穿心臟。

回山南縣城的路上,我跟侯建國兒子在內的幾個報喪者不說一句話,只有汽車哼哼吟吟洞穿漆黑的夜色急速前行。我仿佛置身于奇怪的虛空里一般,實在拿不準自己的心情。一切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我表面裝得平靜似水,內心實際紛亂如麻。我一度甚至懷疑那是不是騙局——父親跟我冷戰多年了無結果從而不擇手段的騙局,目的是將我誘到山南縣去。

我徹底清掃頭腦的各個角落,想不起近些年跟父親見面的次數了,甚至連最后一次見面的細節都茫然。但七八年前,他初次在省城郊外找到我時的情景倒格外清晰,歷歷在目。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的午后,我蹬著三輪車穿街走巷收了幾車垃圾,分門別類分幾次上交給我們的頭兒。浪跡省城的初始,我也曾試干過好多苦力,但最終選擇了跟垃圾打交道。我喜歡垃圾,覺得與它被遺棄的齷齪臭味相投,換句話說我本身就等同于一袋垃圾,內囊被各種污穢充塞得一無是處。我們頭兒的一個垃圾收購點就緊靠著郊區惡臭熏天的污水灘,污灘四周是被浸染廢棄的農田,積滿了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如叢疊的墳墓一般。每天干完必干的活,吃飽喝足之后,我寧愿躲開同伴,獨自來到累累的垃圾堆中,睜著雙眼一動不動地躺下。耳旁蚊蠅亂舞,四周濁氣彌漫,近在咫尺的市聲紛亂如潮,我努力不想奶奶,更拒絕想父親和母親,拒絕想榆樹莊。我像條企圖苦修正果的毒蛇,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地吞吸著包括濁臭在內的各種無法言說的頹敗之氣,一任心靈在死寂之中走向堅硬的麻木。麻木的縱深處,有時不經意間也泛起一陣悵惘來,正如在山南縣四十鋪學校的周末曾經的那樣,只是我的雙眼里不再有什么淚水了。

那天午后回到破屋里洗過臉,我正準備隨便去外面吃點什么,感覺門口猛然一黑,父親高大的身軀就堵在那兒了。我輕微但純粹恐懼地叫了一聲,本能地抓起了地上的磚頭。雖然在被學校開除獨自流浪的日子里,我已經從頭腦中徹底將父親的形象打掃驅逐了,可冷不丁看見他,由于積淀已久的心理慣性,還是忍不住有些驚慌。我的意識又閃回到被學校開除那天他手拿鋼條要捅死我的可怕場面……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我必須提防他撲上來動武,果真那樣,我手中的磚頭肯定不會吃素的。

我再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小雜種了。

父親仿佛被我手里的磚頭鎮住了,并沒往前撲來。他只是站在門口,兩眼圓溜溜瞪著,額頭的皺紋一擰一擰地,壓低聲音嘆氣道,你這娃娃,真的叫人好找啊!

他的目光是柔和的,甚至不無祈求意味。這使我立即想起了多年前在縣城被小學的班主任領著找到住在大通鋪里的他時的情景一我那時的目光中,肯定充滿了近似的成份吧。

一種殘忍的快慰從心頭涌起,我忍不住冷然而笑。

父親卻分明嘆氣說,多少年我一直四處找你——要不是侯建國兒子說在省城曾見過你,這大海一般的世界,找個人比撈針還難哩。

找?誰叫你找的!我這不是沒讓你打死,還好好活在世上嗎!我扔掉手里的磚頭,對兩年多以前招待侯建國兒子的那頓牛肉面深感后悔。

父親傻傻地笑了,嘴像癩蛤蟆一般大張著,仿佛能將天底下所有的怨恨囊入其中似的,黑胡八茬的臉上布滿了柔情,絲毫看不出曾對我曠日持久的冷漠和厭煩了。他先要和我出外吃飯,后又拍著我肩膀要給我買衣服。我感到那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只不冷不熱地應付著。果不其然,父親很快就亮了底牌,讓我跟他回山南縣去,說侯建國的兒子和另外幾十個榆樹莊的鄉親現在都在他的施工隊干活,我回去后可以慢慢學一門手藝,強似在省城提著做過手腳的秤坑蒙拐騙吃垃圾飯。

我當即旗幟鮮明地拒絕了他。三言兩語,他終于原形畢露,兇起面孔竟又想訓斥。我雄赳赳地站起身,挑釁似的瞪視著他。幾分鐘的冷然對峙,父親終于全線潰敗,兇狠的目光逐漸柔和,受了內傷似地喘息一聲,掏支煙抖抖地點燃,兩三口就吸去了大半截,然后澀澀地咽著唾液,企圖改換方式和角度再好言勸我。

快別費口舌了!我莊重地聲明說,我寧可死在這垃圾堆里,也不跟你回山南縣享清福去!

而現在父親死了,千真萬確死了,有太平間他的尸體為證。面對那僵硬慘白的尸體,面對太平間里無數雙異樣的眼睛,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些什么。

也許,我應該撲通跪地嚎啕大哭啊。

然而我沒有。我只傻子般站著,身體如煙似霧飛升而起,內心卻翻騰著驚慌、無奈、頹廢、疲乏等各種復雜感覺,然而惟獨沒有傷痛——失去親人的那種傷痛。建筑公司的頭頭們已經滔滔不絕地陪著我說了許多話,此時仍神情凝重地解釋著父親從腳手架受傷栽地后直接被抬入醫院太平間,為等家屬(我?)的到來,尸體至今仍原模原樣沒動的事。我聽得不很真切,只糊里糊涂朝他們點頭。

后來一陣嚷嚷,有人開始脫父親尸體上血污的施工服,換新買的壽衣了。父親仰面而躺,真真實實連一點氣息都沒有,臉部被白布蒙著,赤裸的身體除局部結了紫黑的血痂,跟蒙臉的白布完全同一色調,因而襯得兩只泥污的大腳板直翹翹十分顯眼。尸體硬如木偶,被眾人輕輕抬起,一件件從身后把壽衣套穿上去……我腦中亂七八糟又虛無縹緲,努力站在地上,眼睜睜看著父親被叫叫嚷嚷的眾人轉眼間打扮成了一個長袍寬袖的怪物。這時有誰喊我的名字,我沒答應,但人堆中探出的兩只手把我拉過去。仔細看時,手的主人正是侯建國的兒子。他拉我到給父親換穿壽衣的眾人前面,說他們都是榆樹莊在建筑公司的打工者。

那些人的眼睛一律紅紅的,朝我點頭說,娃娃,馬上要成殮亡人了,你應該親自送你爸上路才對啊。

我聽任安排,惴惴地抓住了死了的父親的一只袖管。不經意間,我碰到了袖管中的什么硬物,冰冷,粗糙,甚至有些扎人……我突然意識到那可能是父親的手,是死了的父親的手,便炮烙般啊了一聲。而恰在此時,蒙在尸體面部的白布因抬挪而剝落了:我朝暴露而出的父親的瞼看去,不由得大驚,天旋地轉中又啊叫一聲,當場栽倒在棺材旁邊。

父親人死了,千真萬確死了。

可他的臉為什么還活著,活在他僵硬的尸體上?那臉胡茬叢生,針針如刺,兩只眼睛半睜半閉,微光閃爍,凝重的表情充滿凄苦……我當場被嚇昏了,因為那是近年我跟他冷戰時他始終如一的嘴臉啊—一自從在省城郊外找到我并鬧得不歡而散,十多天后父親又來了,進屋試探了幾句話,看我態度冰冷依舊,就識相地坐在床邊,額頭和眉間的皺紋在相聚處絞著擰著,兩眼半睜半閉,或偷偷打量屋內的一切,或匆匆睨視于我,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煙,神情凝重而凄苦,像忍耐,像思考;也像等待。

我針鋒相對,翹著二郎腿躺在地上的破爛堆里自想心事。

時間嚓嚓地走著,同屋的另一個垃圾蟲知趣地躲了出去。

我們默然冷坐了兩個多小時,父親大約感到實在沒有意思了,才唉聲嘆氣起身告辭。出門的當兒,他囁嚅著分明想說什么,可膽怯的目光跟我的相撞后,又咽唾沫忍住了。

看著父親黯然離去的背影,我眼前浮現出了多年以前在那片血一般的殘陽里,他離家走出榆樹莊的鏡頭,心里也情不自禁地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悵惘來。我想,經過如此的冷遇,他應該永遠不會再來找我這個雜種兒子了吧。然而不久,具體說一半個月以后,他竟又一次不請自到——前文說過,我無法算清這些年他先后共找過我多少次,可每次見面,除了爭吵之外,他便默然無語久久地坐在我臟兮兮的床邊,兩眼低垂,表情凄苦地想心事,邊想邊一支接一支點煙猛吸……

我不知道,當那根劈空飛來的鋼筋擊中父親的后背,使他如中箭的棲鳥一般從四層樓高的腳手架上跌落下來之前,他心里想著什么呢?他或許正跟某個小工開著不成不淡的玩笑,或許正專心致志地抹著混凝土砌著磚塊,總之,他肯定沒有想我這個雜種兒子吧,尤其血噴如注凌空飄落的過程中。可是,為什么他的軀體死亡僵硬之后,那嘴臉竟栩栩如生地保留著只有面對我時才有的凝重凄苦的神情呢?

難道有什么鬼魂在作祟?

正這樣胡思亂想,門邊突然傳來可疑的嘭嘭聲,我的頭一下脹大起來——剛才昏倒在父親的棺材旁后,我被緊急送往醫院后清醒過來,醫生檢查說是勞累刺激過度,需要安安靜靜休息一陣,公司的頭頭才安排抬我到父親的宿舍,叮嚀任何人暫時不許打擾的。我側耳細聽,門邊的嘭嘭聲時斷時續,響了足足兩三分鐘,輕微而急切,接著奇怪地停歇了。我懶得動彈,也懶得朝漆黑的窗外望一眼,頭捂在被窩里剛有些迷糊,急促的電話鈴驟然大作。

我遭槍彈攢射般全身痙攣。

電話鈴固執地在床頭響著。

我只好頂著被子蹭過去,伸手抓起話筒,聽里面似乎有很多人竊竊私語,接著一個男聲自報家門說他是侯建國的兒子。自稱侯建國兒子的人說榆樹莊在山南縣打工的鄉親們現在都守在電話旁,有要緊話非得馬上給我叮囑,因為剛才敲不開門,只好用電話聯系了。

我強作鎮定,詢問他們叮囑什么。

那邊猶豫片刻說,你爸出了這樣的事,傷心話咱不說了。你爸平日人緣好,相信公司在后事處理上不會太差勁,但作為亡人的兒子,我們覺得你應該趁機盡可能多地向公司提些撫恤要求。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我不知如何作答。

電話那邊急了,我們可是看著你爸的面才提醒的,你爸這些年對咱榆樹莊的鄉親們不錯一可人走茶涼啊,不趁熱向公司提些要求,以后你肯定后悔哩。

好吧,讓我仔細想一想。我說。

還想啥?天亮尸骨都要火化了!

啊,這……公司可沒給我說啊!

知道你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呆子,這些年在外面白混了!

現在,該說說那盒磁帶和跟磁帶有關的女人了。

就在侯建國兒子等眾鄉親提醒我不久,電話鈴再度響了。我抓起來喂喂兩聲,里面卻什么動靜也沒有,而電話明顯是通著的。我好生納悶,正準備放下話筒,里面卻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哀婉凄絕,發自肺腑的那種,接著一串嘟嘟的盲音。但僅僅隔了幾分鐘,電話鈴再次響起,接起之后依舊好一會寂靜無聲,不久又是像剛才那樣哀婉凄絕的長嘆,線路又被掛斷了。不過這次,我聽清話筒的那端是一個女人——嘆息的起始和尾音充滿了濃郁的陰柔氣味。這使我馬上想入非非了,意識到這女人也許是父親在山南城的相好。

我的膽量一下臌大起來,開始仔細觀察父親的宿舍。我眼前閃過父親某次在省城我的住處翻我床鋪的情景。其實當時我已經站在屋門之外了,可父親沒有覺察。他不知想找什么,邊翻邊在鋪蓋上亂抓亂捏。后來,當從鋪下抖出幾個使用過的避孕套時,那樣子就別提有多尷尬了。

當然父親這間帶了套房的宿舍比我住的破屋大而體面多了,沙發衣柜等家具雖也簡陋,可擺放得穩妥整齊,收拾得干凈清爽——每個角落,每寸地方,散發著女人獨具的溫馨,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溫馨。我尖著眼睛四處掃描,目光自然而然碰到了床頭柜錄音機旁的幾十盒磁帶。看上面的標識,無非是名家秦腔唱段之類。但后來,其中一個被塑料膠帶封包的鐵盒引起了我的注意,打開鐵盒,里面赫然就躺著這盒磁帶。

我幾乎毫無理由地肯定,其中隱藏著非同尋常的故事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那磁帶插進錄音機,按下放音鍵,隨著沙沙幾圈轉動,傳來了父親和一個女人親昵的對話……而女人的聲調、語氣,又立即使我聯想到了剛才電話中的兩聲嘆息——憑直覺,我斷定磁帶中說話的女聲和電話里哀婉的嘆息當屬同一個對象。

后來,在我決定將這盒磁帶獻到父親的骨灰之前時,我仍然確信自己有關女人的判斷。只是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錄制這樣的一盒磁帶,這可是他二十年縣城生活中最隱秘的部分啊!我自從高中輟學后,由于基本沒跟榆樹莊或山南縣認識的人有過來往,所以對父親多少年的私人生活了無所知,恰如貯存不善的錄像帶在播放中出現了黑屏一樣,甚至連聲息也消失殆盡。按理說,父親在山南縣的二十年,肯定有相好女人的。而他房子里溫馨的細節,更印證了這種可能。只是父親的相好會是什么模樣呢?比如磁帶中的這個女人——那親昵體貼的語言顯示著她跟父親之間和睦的關系,而電話里無奈的嘆息則表明了她對父親猝死的極度悲傷。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會不會出現在建筑公司明天為父親舉行的追悼會上?……類似問題層出不窮地閃現腦海。

我忍不住又拿起那盒磁帶。磁帶的內容無疑是經過多次錄制的,除偶爾啪啪的按鍵音,說話內容不盡相同,涉及吃飯、穿衣,睡覺等好些方面。昨晚聽到中途,就被通知火化父親的人給干擾了,現在有這難得的獨處機會,不妨再聽聽磁帶的另一面。

B面被放進錄音機,仍是那女人跟父親的對白:

女人:今天見到兒子了?

父親:見了。可還是白坐了一個鐘頭。

女人(稍停)你臨走不是下了那么大決心,一定領著他回來嗎?

父親:可一見他的面,一看他硬得能把人搡出門的眼神,我就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話了。

女人:(嘆氣)父子倆總這樣繃著,實在不是辦法啊!

父親:(好長時間無聲)那娃娃,自小到大心里結的疙瘩實在太多太多了,逼急了根本解不開,反而……

電話又一次像不速之客似地突然闖入,將傾聽錄音的我嚇了個激靈,我沒好氣地拎起聽筒,卻傳來一個女聲爽快的問話:喂,你是順民師傅的兒子嗎?

不等回答,話筒里又說,你假如相信我,咱到外面來見一次面好嗎?

從聲音聽出,她千真萬確就是剛才磁帶中的女人。

也說不清為什么,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請求。

街上行人已經稀少,寒氣更加刺骨。

距離約定的地點還有三二十步,果然看見路燈下站著一個人。我立即駐足在濃黑的燈影之中,想先仔細打量一下。可女人裹著圍巾,戴著口罩,穿著大衣,根本看不清本來面目。我只好徑直走了過去。

這么快就出來了。女人不知是詢問還是贊賞。

我沒應答,只瞅著她圍巾和口罩外的眼睛。

知道為啥約你出來嗎?女人直截了當地問。

我搖頭。我看見女人的眼睛忽閃忽閃動著。

沒想到你爸這樣走了。女人傷感地嘆息道。

他活著的時候,基本上都把存款的單子放在我這兒了——今晚約你見面,是想及早通知你知道這件事的。女人又說。

這些年,他的存款大概有幾十萬元哩。女人壓低聲音說。

我腦中空白一片。僵然而立,無言以對。

女人見狀,遲疑了瞬息,上前抓住我的手,將一張紙條塞入其中,這是我的電話和住址——處理好你爸的后事,就盡快來取這些錢吧。女人語帶凄涼地說完,長長地嘆息一聲,舉步將要離去的樣子。

我愣了片刻,終于驚醒過來,你……你是……誰?

女人剛剛移動的步子凝固了,緩緩轉身,眼睛里有亮亮的光點在閃爍。這你就別問了。她說。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爸是個好男人;雖然他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可多年來,你爸天天都在盼你等你,盼你等你跟他和好,像真正的父親和兒子那樣,然后用他一輩子的積蓄,在山南縣為你像模像樣成個家哩……

目送女人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往事如挾卷著枯葉的狂風一般呼嘯而來。我呆立街頭,想起奶奶,想起已經化為齏粉的父親,也想起還在榆樹莊那個荒草榛榛的土院里孤獨為生的母親……心里仄仄顫抖著,憋在心底的情感終于像碰到了觸發點,眼淚再也管不住,嘩啦啦從干涸已久的眼眶中噴涌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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